期待圆满
文/寒烟翠
每年打冬至起,曹老太爷就开始准备年货了。这老太爷是个好管事的主,吃的、穿的、住的、用的、行的、玩的样样都有细致地谋划,亲自筹办。安排停当,就让老伴儿给在外省几个城市工作的儿女们挨家打电话,约定过年回来的日子。老太爷喜欢大家庭热热闹闹的那种气氛。
早几年,小儿子与老两口同在一城,并久居爸妈家中。每年春节外地来的哥哥姐姐在敬父母的同时,也总是敬着弟弟、弟媳,理由很简单爸爸妈妈由他们照顾着呢。其实哥哥姐姐心里明白,老人还健壮,与其说他们照顾着老人,不如说老人既搭钱又出力地罩着小弟一家三口人。
这心里的话儿提溜到桌面上一点儿都没夸张。老俩口对小儿子超常呵护,当然对儿媳、孙子更是怜爱有佳。同一屋檐下,人们总会担心婆媳关系难处。其实不然,老太太是个极明事理,大智若愚之人,只是老太爷过分地痛爱倒惹出了一些祸端。他对媳妇言听计从,对孙子更是要星星不敢给摘月亮,他这么疼着还嫌不够,让其他姊妹们也都礼让三分。这一来二去,还真把那小俩口惯出了毛病,每年春节都因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大打出手,大煞了过年风景。清官难断家务案,当哥的姐的也不好说什么,再说大家过完年一走了之,受气的是父母,为了爸妈晚年的安康幸福,哥姐也都迁就着他们,不过回家陪父母过年居然也就成了一桩愁人的事儿。
曹老太爷浑身没有多少肉,瘦得像老了的鱼鹰,干黑的脸上,稀稀落落地生长着短短的花白胡子,貌似打了一层薄薄的霜,略弯曲的脊柱异常顽强的支撑着硬朗的双肩和扛在肩膀正中总是昂起的头颅,显现出不服老的倔强和执着,那一对深陷的眼睛如鹰一般特别明亮。
曹老太爷前半生心思全用到了事业上,把一个七口之家交给老伴搭理,老伴儿含辛茹苦把儿女们抚养成人,为四位老人养老送终,而曹老太爷像甩手掌柜一样,从未闻儿女的第一声滴哭,也没听到过父母临终嘱托,并且与儿女们的沟通总是不那么通畅顺利,儿女们对母亲那种比海深的情感常常会在父亲这儿搁浅。
离休后,渐渐步入晚年的曹老太爷忽然来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那种与生俱来的舔犊之情一下子被开发得过了头。他总是乐此不疲地为孩子们做这做那,拒绝孩子们对他的照顾,每年春节还常常自编自导一些赏心乐事。
记得有一年,年三十晚上一家十四口正围座在席间准备开餐,老太爷发话了:“老太婆把咱俩的那盘大餐端上来!”大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晚宴是四对儿女每家做了一道大菜,其余小菜全是大女儿做的,哪儿还有什么大餐?
不一会儿,夫唱妇随的曹老太迈着小碎步笑眯眯地从老俩口卧室走出,手里托着一个大果盘,上面蒙着一块鲜艳夺目的大红色丝绸。儿孙们目瞪口呆,不知道老太爷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曹老太爷有些慷慨激昂地说:“这些年儿孙们都在我不经意间长大成人了,儿女事业有成,孙辈学习有望,孩子们对我们二老也孝敬有佳,我知足啦!从现在起我会尽力补偿我对你们感情上的亏欠。今天你们各家都做了道大菜,我们老俩口也不能落下。”
曹老太爷从老伴手中接过果盘,摆了个pose,他左手托着果盘,用那只鹰爪般黑里透亮的右手揭开红绸。哇!是四个诺大的红包。孙辈们哗然鼓起掌来,最小的孙子也叽哩哇啦地叫着:“我要,我要!”儿女媳婿各怀心情,也都附合着、快乐地拍着巴掌。
那年的春节是快乐的,那年曹老太爷撒出十二万压岁钱博儿孙们一乐,那年全家第一次照了合家福,那年也是全家过的第一个安宁年。然而不是所有春节都能像那年一样合家团聚,合家欢乐。
曹老太爷三次出国,又在单位大小是个领导,加上离休后收入不薄,手头积攒了一些钱。年轻时他过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且没有什么物质追求的日子,也没想过钱的好处,可到了晚年在物质极大丰富的同时,物价也飞速的增长,他突然发现钱是非常好的东西,于是存钱、算计钱便成了他的特别爱好。他节衣缩食,有病也总是挺着,不到万不得已不进医院,买点药还“货比三家”捡便易的买,哪怕是儿女们花钱买东西孝敬他,他也总是叽叽歪歪。有时曹老太爷那个抠门劲儿实在无法让人把他与巴尔扎克小说中的吝啬鬼葛朗台区分开来。更让儿女不能接受的是,他把老伴当成私有财产,拒绝儿女关爱,把自己的生活方式强加于老伴,原本相当热爱生活的曹老太在他的熏陶下,或者根本就是爱屋及乌,对生活也没有了渴望。儿女们看在眼里气在心上,说他“丢了西瓜捡芝麻”,也难免与他为这些琐碎之事磕磕碰碰。
曹老太爷并不是把钱看得比情都重的人,只不过他无意间加重了钱情交易的筹码。他最开心的事就是大把地将钱分给儿女,让他们买车买房,看着他们快乐,而他一有机会就津津乐道地把他对儿孙的感情与金钱相提并论。可他并不知道儿女们看到老两口一天天老去的面孔,父母的赠予就像吊在心口上沉重的吊桶慢慢地往下沉,有时压的喘不上气来。
日子总是在不经意间飞速地滑过。曹老太爷80寿辰的那年春节,家里添人进口,已四世同堂。难得相聚的儿女们张罗着给老太爷祝寿,顺带祝贺老俩口的钻石婚。儿女们在省城最豪华的酒店包下了一个大套餐厅为二老祝寿贺喜,一个个节目精彩纷呈,老太爷别提有多高兴,整个晚宴嘴角一直翘着,就没见他合拢过。
曹老太爷一遇到这种场合就激动,一激动就要演讲,说到煽情处老泪纵横,儿孙们也跟着泪流满面。讲着讲着这演讲就变了味道,简直就成了一份遗嘱,儿女们几次打断他的话,他却执意要说下去:“……我这些年就积攒了这几十万,陆陆续续都分给孩子们了,基本上还算公平,小儿子跟着我们过着,钱给的少些,我这套房子就转到孙子名下……”老太爷声嘶力竭,如释重负,儿孙们面面相觑、惊耳骇目。
曹老太爷这一次倾其所有铸成筹码,压注在小儿子的婚姻上。然而无论老太爷如何煞费苦心都无法挽救那桩早已名存实亡的婚姻,在房屋过户到孙子名下后,儿子媳妇正式宣告离婚了,孙子由女方抚养,儿子净身出户。打这天开始,每到夜深人静二老就会接到恐吓电话。
或因父母婚姻失败,或因老人长期骄宠,极近变态的孙子在考入大学后为索要巨额学费,对视他如珍宝的爷爷奶奶大打出手,并砸毁了这个家。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二老游居两个女儿家中。
大女儿性格同父,喜操劳好当家,百般关爱父母,老人的衣食住行全在她操持之下,生活之中自然常与习惯做主的老爸思维相左,磕碰总如家常便饭,最后曹老太爷疾呼:“我要自由!”于是,移居小女儿家。
小女儿性格随母,心善良人随和,在这个大家庭中最富足也最孝敬,专门为老人购买了房屋,豪华装修高档家用,宽松环境,更让老太爷满意的是诺大的客厅,诺大的餐桌,足够二十来口人用餐。一时间二老生活安逸,也乐不思蜀。
平静幸福的日子刚开了个头,又因小儿子再婚无居,曹老太爷自作主张答应了带着一个不足周岁养子的新媳妇与他们同住,还提出这个家必须要容纳他那不孝的孙子。小女婿对老太爷越俎代庖的行为极为不满,更重要的是对老太爷不知享受的心痛,他毅然拒绝了他的要求,曹老太爷在无望中呼出:“这里不是自己的家。”于是,再度移居大女儿简陋的家。
令人所料不及的是,就在曹老太爷永远无法平稳的游居生活中,无情的病魔开始悄悄地侵蚀着老伴原本强健的肌体,来到大女儿家的第二天老伴住进了医院。可曹老太爷并没有意识到一个最珍贵的生命将要远离,在从医院回来的路上,他居然捡回一块很大的装饰板,放在茶几上比划半天,乐滋滋地说:“这下过年不怕人多了。”
是年冬至是曹老太80寿辰,她一直渴望能有一个如老伴80寿辰同等的盛宴。儿女们何尝不想满足母亲有生以来唯一的要求呢?可是,可是,病魔猛如虎,宣告病危的曹老太被无情的病魔隔绝了尘世的喧哗。
冬至前几天,曹老太突然有了精神对老伴说:“我要回家,老伙计你带我回家吧!”
“回家?我们已经没有家了!” 曹老太爷用他那干巴如鹰爪颤抖着的手抚摸着他的至亲至爱,他突然在老伴如少女般深情的明眸中看到了一种无奈的渴望,不带一丝儿埋怨的渴望,一行老泪顺着曹老太爷布满苍桑的脸膛流落下来。
冬至,曹老太在与病魔殊死的斗争中,终于无法圆满她对幸福的渴望,依依不舍地走完了她生命的全部里程,留给儿女们永远无法忘却的思念和永远无法挽回的心痛。
冬至过完是新年。曹老太爷木纳地坐在大女儿家的沙发上,神情恍惚地看着香案上供着的老伴的遗像,心里被掏空了一般,他愈加弯曲的脊柱似乎无力再撑起疲惫的双肩和木纳的头颅,他在孤独中用昏浊模糊的老眼继续寻寻觅觅,仿佛还在寻觅着爱的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