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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六星网 六星文学 三味书屋 精品小说 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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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小说 爷爷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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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5-28 10:20 |只看该作者 |正序浏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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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
                                          1
     爷爷你像个地主。我瞅着爷爷头上的瓜皮帽子和身上的羊皮马夹说。
     爷爷我就是地主。爷爷乐呵呵地说。
     那你的地呢?你的伙计呢?
     你爷爷我走到哪儿,哪儿就是我的地,你大伯二伯,还有你爹,是我的伙计。
     爷爷爷爷你真逗,哪儿有地主到伙计家混饭吃的呢?
     爷爷听了就又乐呵呵地笑,笑得满嘴里仅有的两颗门牙,龇在了嘴唇外边。
     爷爷开始在他的三个儿子家吃轮饭了。第一次轮到了我们家,爹让我去接他老人家。
     春风吹得黄土漫天,吹得人东倒西歪,吹得冷风在人腰里乱窜,狗日的太阳蹲在天上没事人似的。爷爷腰里扎根草绳,手里拄着长杆烟锅,可两条又短又弯的腿老不来劲儿,怎么也赶不上我。
    爷爷你咋长了个罗圈腿?
    爷爷我年轻的时候骑着金驴走南闯北的,是驴肚子给撑的。
    那爷爷你的金驴呢?
    在这儿呢。爷爷摇了摇夹在胳膊肘底下的驴皮褥子。
    爷爷你亏人呢,一张驴皮就能走南闯北?
    能。连天都能上呢,不信你试试。爷爷张开驴皮,让我顶在头上,伸手抓住两角往前奔跑。在那羊肠子山路上,我奔啊跑啊,风把驴皮张得哗哗响,可我总也飞不上天,爷爷在后边只是一个劲地大笑。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亲近爷爷。他老人家住在后山的半山腰上那个不知已经多少辈子的窑洞里,去冬奶奶突然没了,爷爷就一人守着一堆坏洋芋过日子,那是他从生产队里收获过的洋芋地里翻腾出来的。刚过五八年,队里散了食堂,每家又有了锅,爷爷的一堆坏洋芋就成了一堆金疙瘩。可儿子孙子都来要,总也分不公,还生了不少是非。大伯父就出来说了话,说孙子们都饿得保不住命,你老人家也能咽得下去。说有儿有孙的,一个人过日子让人笑话,还是分了洋芋吃轮饭吧。大伯说话说一不二,爷爷就把坏洋芋和碗筷什么的都分给了三个儿子,开始轮着在儿子家吃饭了,只留下驴皮褥子这件最值钱的家当带在身边过日子。
    爷爷一来,我就高兴得又蹦又跳,爹却开始愁眉苦脸的,私下里给妈说,养是该养,可一下子添张口咋办?妈说爹是闲操心,说锅里添瓢水不就完了,看把你难过的。
                                              2
    吃头顿饭时,爷爷就直接进了有锅有灶的偏窑里,脱鞋上炕,盘腿靠墙坐了下来。爹说不行,说按规矩你老人家该坐在主窑的炕上,由家里的给你把饭端过去才对。爷爷说我和你妈在灶火边吃了一辈子,惯了,热热火火的,我们穷人家没那么多排场。于是爹就端来一张四方的木盘子,掸掉上面的灰,摆在爷爷的面前。由于是第一顿饭,妈大方了一回。做的是纯玉米面的散饭,就像现在用的浆糊。爷爷边吃边说太浪费了,说加上些苜蓿菜,就能吃好几顿。爷爷吃得很香,山羊胡子一撅一撅的,吃完了就伸舌头舔碗,舔了一遍又一遍的。我也学他的样子去舔,就像爹犁地似的一绺子一绺子地舔,弄得满脸都是面糊糊。爷爷说我舌头短,拿这么好的饭尽洗脸了,说着就伸出****的指头,硬是把我额头上的面糊糊用手抠着塞进了我的小嘴里。
    后来吃饭,我都是钻在爷爷的怀里,饭没出锅,爷爷就“狗蛋狗蛋”地亲热地唤我,还用他****的手,在我头上摸来摸去的。我也学了本事,能给爷爷的长杆烟锅装上一锅旱烟,在灶火里“吧嗒吧嗒”地吃着,再递到爷爷的手上,还能把烟锅嘴子塞到爷爷的嘴里。自从爷爷来吃饭后,妈的手好像也巧多了,做出的饭不多不少,刚够一家人吃。后来我发现秘密在爷爷这里,吃饭时他眼睛总盯在锅里,一旦里边饭不多,他就说自己吃饱了,还说饱得再添一点肚子里也搁不下。
    爷爷你的肚子咋一顿深一顿浅的?我问。
    爷爷我活了一辈子,就知道个肚子的深浅。爷爷笑着瞅瞅爹后,又伸手摸我的脑袋。
    晚上我和爷爷睡在一起,铺上驴皮褥子,再冷的炕都觉得热乎乎的。我脱了衣服,爷爷就伸手挠我的痒痒,挠得我“咯咯咯”地笑个不停。爷爷也喜欢脱光衣服睡觉,煤油灯照在爷爷的光身子上,到处都是坑坑洼洼的,就像从家门口看到的那些山沟河谷。我也乘机去挠爷爷,可就是挠不到一点痒痒肉,爷爷说老了,没有了。
    老了为啥没有痒痒肉?
    就像树老了一样,一层老皮把痒痒肉给盖住了。
    爷爷的皮肤很粗,上面爬满了像小米一样的疙瘩。爷爷说他长的是鸡皮,长鸡皮的人命苦。爷爷又在油灯下连摸带看我的皮肤,说我长的是蛇皮,说长蛇皮的人命好。
    命好的人能做啥?
    能吃上羊肉泡馍。
    那羊肉泡馍有多好吃?
    爷爷年轻的时候吃过,比白面馒头香得多。
    爷爷一说白面馒头,我的嘴里一下子就流满了口水。
    半夜里,身边突然出现一声接一声的呻吟声,我忘了爷爷睡在边上,吓得扯过被子就蒙在了头上。不知什么时候,又听到“叮叮咚咚”的声音,我悄悄掀开被角,看到地上有一团火,红红的,一明一暗的,吓得我又蒙上了被子。后来天亮了,我才明白是爷爷在地上生火煎罐罐茶。
    我说爷爷你晚上为啥哼哼?
    爷爷说那不是哼哼,是在唱曲曲儿。
    唱的啥曲曲儿?
    是去黄泉路上的曲曲儿。
    爷爷说完又在乐呵呵地笑。
    后来我说给妈听,妈说是人老了,身上疼,听着了要推一把,不然让门外的野鬼听着了就叫上走了。妈的话让我浑身一阵哆嗦。
    爷爷用草生火煎茶,烟熏火燎、鼻涕眼泪的。煎出的茶苦得跟药一样,从陶罐里倒出来,只有一口多点儿。爷爷让我尝了一口,我实在咽不下去就吐了出来。后来知道爷爷的茶叶是用榆树叶子顶替的。
    爹和妈一天起早贪黑的上工劳动挣工分。爷爷喝完了茶就下沟挑水,两条罗圈腿在悬崖边的小路上进一步退两步的。爷爷挑完了水,就拉我靠墙跟晒太阳了。爷爷让我坐着不要动。爷爷说三月里日头低,穷汉顺墙立,不走不动省粮食。我说我要动,饿了我喝凉水,爷爷说凉水喝多了刮油。于是我就蹲在爷爷的怀里,盼日头出山,盼日头到头顶,再盼日头落山。麻雀叽里喳啦地吵架,乌鸦总相互摆弄是非,喜鹊最勤快,不停地垒窝。喜鹊爹和喜鹊妈忙着到处去衔树枝,小喜鹊看见他们回来,总要撒娇地拍打几下翅膀,还要叫上两声。狗日的日头走得太慢了,慢得像地里的麦苗生长一样。
    爷爷吃轮饭是按月轮的,单就这一点爹就很想不通,出门进门的老拉个脸,还把镰刀锄头甩得乒乓响。后来从爹妈私下的争吵中,我听出了一些道道。爷爷从解放前就赶驴驮炭卖炭,当了一辈子脚户。爷爷是独子,却没有当过掌柜的,太爷一死,柜上的钥匙就直接拿到了大伯的手上,那个时候,爹还是个放羊娃子。后来分家,爹除了一只破窑外,折筷子烂碗没得上一样。为什么吃饭时却分得这么公道呢?爹想不通。妈也开始喊冤了,说自己是个讨饭的丫头,一只馒头哄进门的,没花彩礼不说,也没得上大婶二婶那样的、由爷爷给的几尺红布。
    当爹妈争吵这些的时候,我怕爷爷听见,心就吊在了嗓子眼儿上,可爷爷的脸却平静得很,没有一丝的反应。
    一次我试探着问,爷爷你听见爹妈说什么来没有?
    没听着,爷爷老了,耳背得很。爷爷说这话的时候,还是乐呵呵的。
    农历也有大月小月之分,可轮了几圈,爹轮到的大月最多,这让他更想不通。到了过年,又轮到爹一个大月。初一的早晨,天下起了不小的雪,爷爷前一天在大伯家吃的饭,这年腊月又正好是个小月,所以爹断定爷爷今天不会冒雪翻一座山来吃饭了。大伯家条件好,肯定会留爹吃顿年饭的,就算吃上一天也不吃亏,已经轮了我几个大月了。爹不厌其烦地给妈唠叨。就在前一天,生产队里死了一只羊,爹分来了一块羊肉,一大早就喊着让妈炖在了锅里。肉快炖熟时,爷爷进门了。爹妈一下子不说话了,爷爷却没有发现这一点,进门后还是脱鞋上炕,盘腿坐了下来,又伸手把我拉到怀里。那羊肉的味道实在太香、太诱人了。锅下面烧的是劈柴,妈不拉风箱了,火却还是着得噼里啪啦的,锅里热气高高地往窑顶上冒。眼看着锅快烧干了,爹就是不吭声,妈也不敢说话,我知道这里面的道道,心里着实急了。
    我说爷爷你快走啊,我们要开锅吃羊肉了。
    爷爷先是一愣,紧接着难堪的表情就布满了他脸上的沟沟壑壑。爷爷犹豫了一下后,下炕趿拉着鞋出门了。
    大约爷爷走到了院子中间,爹开口了。爹扯着嗓门说,你没给我分下家当,吃我的啥呢。
    爹说这话的时候,眼角滚下几滴泪珠。
                                               3
    三弟兄是按每人每年四个月份说定的,突然冒出来个闰月,这可怎么办呢?人常说,闰四月,吃树叶,说的是春天太长,麦子熟得迟。眼见新粮接不上,存粮又见缸底,这样的月份轮谁谁愿意呢?
    还是大伯发了话:去砍儿家吃去。
    砍儿是爷爷打小送人的小儿子。
    爷爷就去了,翻了好几座山。
    爷爷去了后,砍儿叔家不开大门,一只没毛的狗还在一旁汪汪个不停。砍儿叔的养父说,三荒四月的看什么儿子,他家的粮都接不上了。砍儿叔也跟着说,把他当多余的送人了,现在没人养了,却想到了他。爷爷没有走,他当晚睡到了门外的草垛上。天亮后爷爷发了威,提着长杆烟锅就去砸门,边砸边喊叫说,有狗吃的,就没我老汉吃的。没有我生他,哪儿来他养你。能养你老东西后半辈子,还养不了我老汉一个月。
    这样又喊又叫的,村里入开始围过来当戏看。没辙了,爷爷才被让进门。
    爷爷吃完了一个月后,准时回了家。
    爷爷回来的那天早晨,天还没有亮,砍儿叔就催他出门上路。出门的时候,砍儿叔往自己的口袋里偷着塞了两块粗面饼子,送了一程路后,分手时掏出来给爷爷。没处装,就让爷爷摘下瓜皮帽子装在了里面。爷爷端着饼子刚翻过一座山,砍儿叔的养父追了上来,要走了饼子,嘴里还骂骂咧咧地说,白吃了一个月就不错了,哪还有偷的道理。爷爷想争辩几句,可他看了看砍儿叔的养父手上明晃晃的镰刀后,就再也没说什么。
    砍儿叔的养父走了后,爷爷抑制不住嚎哭了起来。这个时候,一只乌鸦飞过头顶,“哇哇”地叫了两声,爷爷就停止了嚎哭。爷爷在这个时候想起了狼。午后的日头晒得火辣辣的,天上有几丝白云从空中飘过,山谷里没有一个人影,再哭下去,只能是叫饿狼吃午饭。爷爷于是轻脚轻手地走向河谷,到了谷底,趴到溪水边喝了一肚子的黄泥水后,再爬山坡,天黑时才进家门。
    砍儿叔后来还来过几次,每次都是送点吃的来。
    一次正好是爷爷又轮到我家吃饭的月份,晚上刚吹了油灯,篱笆做成的院墙门突然“哐哐”地响了起来,爹起身开门一看,是砍儿叔来了。
    爷爷在黑暗中半天摸不到火柴,好不容易才点着了油灯。砍儿叔寻着灯光走进窑里。他二十出头,脸瘦小,衣衫上只有两颗扣子,裤腿短得露出了小腿肚子。爷爷拉着让上炕,砍儿叔不肯,推辞不过,就勉强把两条腿搁在了炕沿上。这时候我才看清楚,砍儿叔光着脚板,脚上尽是厚厚的死皮,风裂的口子,张得像娃娃嘴一样。砍儿叔这次是送两个大萝卜来的,还带了一根熟鸡腿。爷爷说什么也不收,砍儿叔说是自己的一份没吃完,省下的,非让爷爷吃不可。推让中爷爷的眼睛突然睁得老圆,嘴巴也张得老大。爷爷看到了砍儿叔额头上被头发半遮着的一块伤疤,爷爷伸手接过脑袋细看,发现后脖颈上有血红的鞭印伸进衣领。爷爷的两手开始哆嗦,他要让砍儿叔脱下衣服他看,他要让砍儿叔说说清楚。原来是砍儿叔几次送来吃的惹的祸,养父用麻绳和柳条在砍儿叔的身上留下了新旧不同的伤痕。爷爷又哭了,老泪纵横,而且是和砍儿叔抱在一起哭。爷爷求砍儿叔再不要来,再送吃的来,他就要跳下门外谷里的悬崖。我也不由自主地哭了起来,一声接着一声。爷爷看到我哭,就放开了砍儿叔,伸手来摸我的脑袋,说狗蛋娃乖,爷爷还没死,留着眼泪有用。爹妈也受了感动,生火烧了一盆热水端了过来,爷爷用毛巾给砍儿叔细细地擦洗了一遍浑身的伤疤。砍儿叔要乘夜路走,爷爷说夜黑路陡狼又多,执意不放,就静静地坐了几个时辰。鸡叫两遍后,东山顶上有了鱼肚白,砍儿叔吃了妈煮的两大碗苜蓿菜后,才出门上了路。
    砍儿叔走后,再没有来过。
    爷爷后来一想起他,就老是自言自语地说:儿和女再多,也没有多余的。
                                               4
    按月轮是轮不下去了,尤其是二伯家连续轮了两个大月后,二婶就给爷爷撤了泼。大伯就给二伯和爹又传了话,让爷爷按天轮着吃。
    吃不肥就跑瘦了。爹很怅然地说。
    一天早晨我出门撤尿,忽然看到爷爷又来到了门口。
    今儿个不是轮到二伯家了吗,爷爷你咋又来咧?
    爷爷我老糊涂了,走错门了。爷爷显得很沮丧,摇了摇头就又转身走了。
    爹闻声出来,看见爷爷已经爬上了对面的山坡,爹张开嘴巴想叫什么,终于还是没有喊出声。
    转眼到了1960年,日子就更艰难了。
    爷爷每次来吃饭,如能带上几只坏洋芋,爹的脸上就展刮一些,这一点我能看得出来。
    种洋芋的田地,已经被人翻得底朝天了,爷爷就去掏地老鼠(田鼠)洞。爷爷掏地老鼠洞时很可笑,他肩上扛着长杆烟锅,迈着罗圈腿在地里乱走,只要一脚陷进坑里,爷爷就会蹲在地上,就会把长杆烟锅伸进洞里去掏藏在里边的洋芋。我喜欢跟在爷爷后边学他走路的样子,实在走不动了,就“唉哟——地老鼠咬住我的脚了”地叫喊,爷爷就会折回来拉起我,哄着我走,给我许愿说回家把最大最好的洋芋烤了让我吃。后来这一招不灵了。一次我眉头一皱就喊“狼来了”,爷爷一听,转身就连爬带滚地扑了过来,一把把我抱在了怀里,然后慌慌张张地把我拉回了家。
    后来爷爷就再不带我掏地老鼠洞了。我怎么求,他也不答应。
    爷爷你骑着金驴走州过县的,还怕狼吗?一天晚上我忍不住问他。
    怕。爷爷很怕狼。
    爷爷你打过狼吗?
    打过。它们太多了,爷爷没打得过。
    爷爷说当时他是靠了一面墙的,一群狼轮着扑上来,爷爷挥着木棒把它们打退了。可狼们一起扑上来,爷爷就招架不住了,狼就把身后的两个娃娃给叼走了。
    叼走的两个娃娃是谁呀?
    是你的一个叔和一个姑。
    那爷爷你为啥不去夺回来呀?
    爷爷不能动,一动身后的三个娃娃就又得让狼叼走。
    那身后的三个娃娃是谁呀?
    是你大伯二伯和你爹。
    我说我那个叔和姑活着就好了。爷爷叹息着说,活着的话能给你爹省上几顿饭了。
    爷爷每次来,妹妹都眼巴巴地盯着看有没有带坏洋芋来。妹妹如果看到爷爷手上有坏洋芋,不管上面的泥土伤疤,夺过去就往嘴里塞。1960年的日头啊,真是非常的诱惑人,妹妹看不到爷爷手上的坏洋芋时,就去看那红红的日头。妹妹两只圆圆的眼睛,瞅着日头发呆,瞅着瞅着就身子发软,当看到日头不停地变大,一直淹没了整个天空时,妹妹的身躯就像被割断的麦草,轻轻地扑倒在地。爷爷并不惊慌,他俯下身子,只有两颗门牙的嘴巴,对着妹妹的小嘴往里边吐唾沫。爷爷吭呀哼呀地又吐又喂了半天,转过身来说狗蛋娃,你来给你妹喂点唾沫星子吧。我说我嘴里又干又粘的,吐不出来。爷爷就说你想你在吃羊肉泡馍就吐出来了。我说爷爷你忘了,我没吃过羊肉泡馍。爷爷就说那你就想你在吃白面锅盔(大饼)。我说爷爷我小时候吃过的,现在忘了。爷爷就说那就想着吃烤洋芋吧,又大又白的那种,烤得皮子又硬又黄,两手一掰开,一股香气就扑进了鼻子。
    爷爷说到这里,我嘴里的口水就流成了河。
    没过多久,掘地三尺也找不到半块坏洋芋了,村里人开始吃草籽和苜蓿秆子。妹妹吃了拉不下屎来,憋得几天几夜地哭叫。村里有人说榆树皮做成面,吃进肚里不结块,爷爷听了,提起斧子就要去砍树。
    这可不得了了。
    爷爷要砍的榆树是留给他做棺材用的。榆树长得慢,还不够一个棺材料,大伯每年开春都要用手指和胳膊量一量粗细长短,说是最快还得长上五六年。
    爷爷要剥榆树皮,没有人劝得住,连大伯都没有喝唬住。没有办法,全家人就去下了跪。伯父和爹求爷爷说,日子太穷了,现在砍了树,我们凑不起棺材啊!爷爷说,有几寸烂板板子,做个匣匣子就行了,要不就挖个土坑坑子埋了,孙子孙女的,还要续香火呢。
    爷爷剥下榆树皮后,又大块小块的搭配成了一样多的三份,喊大伯二伯和爹去拿。还罗嗦说,晒干了用石磨子磨成面,煮成稀饭让几个娃娃吃。
                                                5
    到了秋天,多少有了些收成。日子勉强能过了,却出了一件事情。
    可能是让剥榆树皮的事情感动了,妈对爷爷的吃饭开始格外关照,盛的稀饭总要比给我们的稠一些,早上喝茶时,还给加半块粗面饼。妈在队里劳动,和二婶钻堆,说爷爷的腰弯得很快,饭量也小多了,晚上还整夜地呻唤,咳嗽起来吓人。俗话说冬寒要人命,他爷爷恐怕是熬不到明年开春了。有好吃的咱们就多给孝顺点,老人家一辈子也不易。到了来年开春,坏了,爷爷没有死,身子骨反倒硬朗起来了。这下二婶就不干了,说妈在秋后伙腾着让她把收的一点粮食,连一点菜叶子都没加,都孝顺给爷爷了,现在没粮吃了,爷爷再轮到她家吃饭她不要,非要让到我家来。妈一听就来了火,说她又不是神仙,就跑去讲理,还厮打了起来。二婶嘴里要饭的长、要饭的短的,唾沫星子乱飞。大伯听说妈要咒爷爷死,就准备了根棍子,说是要来施家法。这把爹给气坏了,抓起棍子就往妈身上抡,抡断了棍子又抓起柳条。妈落了一身伤,半个月没爬起来。
    一天爷爷来吃饭了,一进门就不大对头。胳膊肘下夹着驴皮褥子,手里提着马夹,没有进灶堂吃饭,直接到偏窖里睡觉去了。我去喊吃饭,爷爷不吭声,却把羊皮马夹子硬穿到了我身上。妈端过饭去,爷爷说不想吃。爹去劝,没劝进去,就只好在炕头上放了块饼子,然后匆匆上工去了。
     五月天热得很,麻雀急得到处叽叽喳喳,就是吃不上新麦。爷爷睡在炕上笑眯眯的,可就是不说话。
     我说爷爷你肚子咋不饿,你是不是在哪达吃羊肉泡馍了?
     爷爷开口了。爷爷说我啥也没吃,我要到阴间去了,留下饭给我狗蛋娃吃。
     爷爷你没吃上羊肉泡馍,那我就给你烤麻雀肉吃吧。爷爷你别着急,麻雀就在门外等着我呢。
     天又蓝又亮的,像镜子一样,麻雀们扑打着翅膀在空中一窜一窜的,窜累了就都落在窑顶的枸杞子树上乘起了凉。我用草籽和筛子并一根绳子在院子里扣麻雀。扣住了我就伸手在筛子下面去捉,麻雀们都“扑楞扑楞”地飞走了。我就进屋说爷爷你就吃点饼起来帮我捉麻雀吧。爷爷微笑着,却不吃,我拉他的胳膊,拉不起来。没有法子,再扣住了,我就两手按住筛子在地上来回推磨,等到麻雀们没有了声息,我想它们是死了,起码是受伤动不了了。揭开筛子,狗日的麻雀竟“扑楞”一下全飞走了,只留下一摊茸毛。我哭着拿麻雀的茸毛给爷爷看,爷爷乐呵呵地笑了,又伸手摸我的头。爷爷笑的时候,我看见他的门牙不知啥时候又掉了一只。
    爹妈晚上放工回来,看见爷爷滴水不进,就都慌了。妈端来稀饭喂,爷爷就是不张嘴。爷爷很吃力地从口袋里掏出两枚银元递给妈,说亏了你了,前年的大年初一就带来的,想吃了羊肉再掏出来。爷爷说他当时出门就想跳下谷里的悬崖,怕银元被人掏去才没有跳。
    爷爷嘴唇开始僵硬,说不出话来了。妈在一旁泪水涟涟。天亮时分,大伯二伯赶来了,手里拿着热腾腾的纯白面饼子。爷爷看着儿子们都围着他哭,都劝他吃饼喝茶,干瘦的脸上露出了慈祥的笑容。爷爷却没有张开嘴巴吃喝,而是一歪脑袋过去了。
    按我们那里的风俗,老人在谁家过去的,家产就要归谁家,这样驴皮褥子就归了爹。爷爷穿在我身上的羊皮马夹子,至今还锁在我的衣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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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发表于 2011-6-3 00:33 |只看该作者
有什么别有病,没什么别没钱。介是颠覆不破的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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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发表于 2011-6-2 23:53 |只看该作者
读了一篇小说,感慨呀!没有什么都可以,就是别没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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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发表于 2011-6-1 12:52 |只看该作者
喜欢半部堂老师的这篇小说,童真的眼光,将苦难变得苦涩里带着美和朦胧,仿佛隔着距离看一个时代,情感克制深刻,语言魅力无穷,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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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发表于 2011-5-31 20:20 |只看该作者
好个黄沙白骨,向死而生。问好堂主。
人在江湖 发表于 2011-5-31 20:14



    这篇相当出彩,握手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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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发表于 2011-5-31 20:14 |只看该作者
谢谢木门版主,我们的文学不只要有风花雪月,还应该有黄沙白骨。西人云:向死而生。
半部堂 发表于 2011-5-28 10:47



    好个黄沙白骨,向死而生。问好堂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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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发表于 2011-5-28 19:17 |只看该作者
半部堂的《爷爷》不愧为精品小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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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发表于 2011-5-28 19:14 |只看该作者
半部堂 貌似大大的作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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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发表于 2011-5-28 17:29 |只看该作者
谢谢木门版主,我们的文学不只要有风花雪月,还应该有黄沙白骨。西人云:向死而生。
半部堂 发表于 2011-5-28 10:47



    这样的黄沙白骨还是多些的好,人性才有希望,生命才不会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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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发表于 2011-5-28 17:27 |只看该作者
无言!

半部堂的字除了令人感伤之外,便是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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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发表于 2011-5-28 17:23 |只看该作者
  叼走的两个娃娃是谁呀?
    是你的一个叔和一个姑。
    那爷爷你为啥不去夺回来呀?
    爷爷不能动,一动身后的三个娃娃就又得让狼叼走。
    那身后的三个娃娃是谁呀?
    是你大伯二伯和你爹。

爷爷当时的心情谁又能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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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发表于 2011-5-28 17:18 |只看该作者
我说爷爷你快走啊,我们要开锅吃羊肉了。
  爷爷先是一愣,紧接着难堪的表情就布满了他脸上的沟沟壑壑。爷爷犹豫了一下后,下炕趿拉着鞋出门了。
  大约爷爷走到了院子中间,爹开口了。爹扯着嗓门说,你没给我分下家当,吃我的啥呢。
  爹说这话的时候,眼角滚下几滴泪珠。

这样的父亲,这样的爷爷,这样的孩子,人性的希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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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发表于 2011-5-28 17:13 |只看该作者
 我说爷爷你晚上为啥哼哼?
    爷爷说那不是哼哼,是在唱曲曲儿。
    唱的啥曲曲儿?
    是去黄泉路上的曲曲儿。
    爷爷说完又在乐呵呵地笑。

爷爷的悲中喜,能乐哈着走向死亡也是一种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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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发表于 2011-5-28 17:08 |只看该作者
爷爷你像个地主。我瞅着爷爷头上的瓜皮帽子和身上的羊皮马夹说。
爷爷我就是地主。爷爷乐呵呵地说。

这两句很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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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11-5-28 10:47 |只看该作者
谢谢木门版主,我们的文学不只要有风花雪月,还应该有黄沙白骨。西人云:向死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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