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怀玉 于 2011-6-11 16:30 编辑
与父亲共享的记忆
一.境遇
父亲的骤然离世，打破了我对于死亡完全无知的恐惧。死，不再意味着黑暗中的诡异，而是一种界外孤独的存在，与人世的关系依然无法割断。彼此关注，却是单向的了然于心。
父亲是孤身漂泊的人。少时为求学远离父母，中年为事业远离妻儿。孤独成为习惯，也许已厌倦热闹的气氛。父亲并不常回家。 小侄儿几个月大时，父亲决定提前离职，含饴弄孙。然后，在回到家的第十一天，永远离开。 命运就是既定的轨迹，人无法逃脱，或者说本该遵从在惯性中行走的人生，突然违背天性的改变，也许是不祥之兆。
有时感觉，父亲是享受灵魂孤独的人。更多的时候，自愿选择独处。即使在家，喝茶看报，也许只是静静地抽烟，以静默的姿态，让眼神穿过缭绕的烟雾。 最熟悉深刻的影像是小时候父亲俯首坐在桌前，守着一份《参考消息》，从下班到睡觉，所有闲暇的时间都在与报纸相伴。他认为只有这一张报纸，能看出真实的信息。有时会抬起头，眼神在我不知的远处流连。 父亲天性中的热情奔放，渊博的学识与卓越的口才，会在高朋满座时，充分展现。 父亲出身大户。这除了给他少时优越的生活，高傲敏锐的天性。还附带获赠许多时代的礼物。 比如说成绩出类拔萃，却因不满老师的过分作为被定为白专，丧失当时非常荣耀的留学苏联的机会。也不能上清华，只在所谓“八大学院”之一，得到学习的机会。毕业，被光荣“流放”大西北。 当时，家中客人多同属时代的臭类。有些甚至身世非常显赫。 小小的屋子，没有沙发。他们坐在床上、椅上、甚至矮矮的小板凳上。有时非常严肃，紧锁双眉，叹气连连。这多数是在谈论时局，有一件事因形象而让我记忆深刻。他们提到某国首脑赠送的芒果，说是亡国的预兆，我完全不懂。在一位阿姨家看到装在玻璃盒子里，并被摆放在毛主席半身瓷像两侧的蜡质芒果，只觉甚是好看诱人。他们有时也会朗声大笑，一定是在讲笑话（现在明白那叫政治笑话），或什么稗官野史。 以我当时小小的年纪，并不能理解。但那种酣畅热烈的氛围，那些人卓尔的气质，让我愿意停留。 那是一群各自身怀绝技的知识分子，而流放,在任何时代都是一条生路。这一群人，在淳朴的地方，因自身的价值获得尊重。安闲，甚至拥有相对高质的生活。 可忧国忧民是真正的知识分子浸润到骨子里的伤感。父亲和他的朋友们当时的心境应该叫苦闷。也许还有远离故土的乡愁。 父亲当时有许多业余爱好，不止他，他的一班朋友各自都有。 父亲养花，院子里摆满各色的月季。花朵硕大，绚丽无比，各种深深浅浅的红、黄。有些还点缀着另色的斑点。还有一盆奇异的君子兰，在76年春、夏、秋各奇异地开放一次后，毫无征兆地自觉死去。 父亲自己做了一对折叠椅，钢筋支架，木制的靠背坐板呈现完全符合人体生理曲线的优美弧度。 他甚至能裁剪衣服，代表作是为刚要上中学的哥哥剪出一条极合体的喇叭裤，一反满街孩子的大裤裆。臀部紧裹，小腿笔直地向下伸展开放，引来同学行人瞩目。喇叭裤风行街面是很后来的事。 后来明白，那是苦闷生活的消遣，可类比于陶渊明采菊苏东坡烹肉。 多年后看张贤亮的《绿化树》，在其中看到了许多似曾相识的东西。
二. 对错
春天到了。无论是科学的春天，还是政治的春天。总之，严冬过去，冰雪消融。 羁绊在戈壁沙漠中的人，终于可以仰望星空，感受煦风和暖。 走吧，回故乡，向东，向南！流落的雁成群地回归。 父亲不能，他的价值值得某些人强力挽留。而他骨子里，有士为知己者死的信念。 母亲孤身带我们东归。进京已不可能，只能选择就近的城市。 父亲从来是执着于事业的人，天性中的完美主义倾向所决定。 那一片乌金之海，在他刚刚踏入时，一片荒蛮。住帐篷，有时飞沙走石。白天走遍矿井，摸熟每一架机器。灯下夜夜枯坐，看透每一张图纸。后来听工人们说起，他们满是敬佩。 小时候，常被夜半的敲门声或电话铃声惊醒。父亲会马上起身匆匆走出家门，随车声远去。 人的一生，某种程度上应该是有命运左右的。有时会有一些无法预知，也许幸运也许不幸的事情突然降临，以某种姿态，改变你的心境，改变你人生的轨迹。 八十年代中期，父亲被抽调进京，参与筹建一个大型能源央企。那是一个如今在股市上花枝招展的企业。 父亲又一次成为垦荒牛。 突然拉开的大幕后，是他人生最绚烂的舞台。 依然要奔波，往返于京城与大西北之间。在那些贫瘠荒蛮的土地上建电厂修铁路。看高高的烟囱在眼前耸然而立，长长的铁轨延伸至无尽的远方，他以为那是他曾来人世的明证，是人生至美的享受。 项目太大，投资太多。每一个工程背后，都有无数伸着的手、张着的嘴，渴求溢于言表。但父亲的目光不在于此。 有人说性格决定命运，但性格由何而来？某种基因在某个时刻，以某种激情或平淡的方式偶遇，偶成一个生命。一切的不可期不可知，却必然成为你不可抗拒的所有，生物的既定，成为未来所言所行的生理基础，这是命运的一部分。 父亲对某些俗世规则的不习惯不敏感，甚至漠视，透着天真。这拉远了他与某些人的距离，使他能保持自身的纯正。但在某种情况下，会演变成一种孤立。 父亲的朋友说起个极小的例子。到下面检查工作，吃吃喝喝是最基本的招待，但他厌恶酒桌上利益驱使的虚伪的逢迎和无聊的吹捧。他会在备下的酒席前客气地致谢然后说：“你们吃吧！我不喝酒，给我下碗面条就行。”坦然回房，他宁可在房里边看资料边吃面条。 这不能不成为他工作的阻碍，父亲的朋友日后和我谈起，我才了解当时他身负的压力。但他依然愿意背负，直至生命的终点。 这也许是一种堂吉诃德式的理想主义，与真理很近，离现实很远。
三．深情
父亲是才情洋溢的人，相貌平凡，但气度非凡。无论站坐，都凛然引人注目。洒脱昂扬的姿态，源自内心的高贵和丰盛。
我不知他的本领源自何处，他会画画，甚至油画。能用黄泥塑出全套西游记人物。喜欢京剧和音乐。对京剧各流派的特点、代表人物、剧目了如指掌，许多名段能随口唱来。那时，没有戏曲频道，电视中偶然播出京剧节目,若父亲在家，必怡然欣赏并力图培养我成迷。他也懂西洋音乐。《维也纳新年音乐会》首次在央视直播，他早早拉我坐在电视前，将乐队每一件乐器的作用，每一种曲式的特点，一一讲给我听。 可惜，以我当时的浅薄和浮躁，没有足够的心智和品位去欣赏这些优雅精致的精神花朵并善加珍藏，甚至没有意识到，这样的能力将是终生享用不尽的财富。我没能去发掘那些雅致与丰富，磅礴与深邃。我停留在诸多浅层的愉悦里，错失了让心灵丰盈的时机。 人们总是喜欢那些与自己相似或自己渴望成为的人。父母偏爱某个儿女，也多是因为他们身上有自己的影子，那些生命印记使他们灵魂相通，在对人对事的态度甚至生活的细节上趋同甚至有高度的默契。 我们常常谈天说地，在他回家的有限时间里。他高兴他谈到的东西我懂，我为能在父亲面前表现自己而热爱读书。 父亲对我的宠爱随岁月增长。他越来越频繁地强调，老了，身边有可爱的女儿陪伴，是最大的幸福。面带微笑，真得幸福满意的样子。
他纵容我的不良习惯，似乎享受这些坏习惯带来的麻烦。像游戏一样，我创造他宠我的机会，他勤恳地表现自己的父爱。
我爱夜晚的静谧，常常晚睡，早晨总是匆匆。父亲在家时，我会睡到最后一分钟，跳起，洗漱、奔出家门。放任被子衣服胡乱摊在床上。因为父亲定会帮我细致漂亮地收好。 父亲厨艺极好，即使一盘普通的炒白菜，也能在他手里鲜香无比。但通常只在重大节日或心血来潮时展现。例外是对我。我挑食，父亲在家，常会为我单做独食，引来哥哥酸言酸语。
父亲衣着简朴，无论在什么场合，常年老头布鞋，冬天甚至中式棉袄罩衣。他有含于内，形于外的气度做装扮。 但他愿意给我最漂亮的衣衫。九零年，他就给我买三百多元一件的衣服。我穿上出门，他站在窗口目送。我回来时，他得意之色满溢：“哈！我闺女，光彩照人！” 谁都知道，光彩的不是我，是父亲眼中的女儿，照亮的也不是别人，只是父亲爱女的心！ 我穿衣挑剔，甚至对细节。父亲给我买的一件衣服胸口有丝绣的花朵，我认为那花的局部颜色与整体色调不搭 ，从来不穿。 一次，为要参加一位朋友的婚礼乱翻衣服，恰巧父亲在家，提醒我可以穿这件新衣赴宴，我拒绝。第二天一睁眼，就看见新衣整整齐齐挂在床边，花已不翼而飞。原来是父亲早早起床，戴着花镜，一针一针将它拆掉并已整理得不露痕迹。....... 回忆太满，哀痛太长。无数次，想为父亲写下一篇祭文，却总是提笔无言，落笔是泪。 所有的镜头，都不曾走远，脑海中有无数重叠的影像。 离别的黄昏，父亲抱着心爱的小孙孙，送我到楼下，我回自己新婚三个月的家。五十九岁父亲依然挺拔，灰白的头发被风吹起，温暖慈爱的笑容定格成最后最清晰的一帧。 午夜后的太平间，父亲陌生地躺在窄窄的台面上，抚过时脸颊已有冰冷的触觉，几个小时的分别，跨越了阴阳。 一切都因突然而不真实。夜极沉，正是我的噩梦时分，我有即将醒来的奢侈期待。 随黎明一起到来的，是我一泄滔滔的哀哭。日日夜夜，不眠不休。心里有绝然的愿望，就这样一起去吧！
死亡是一种可怕的难以置信的消失，永不再见，无处可寻。剥掉生命的依托，割断灵魂的根基，活着的人成了孤独无依的存在。想念的痛苦是因为无望。 想念因之而让人心碎欲裂。
十六年，世间的每一点进步，都让我更遗憾父亲的早逝，渐渐涌现的丰富的精神和物质的享受，如果他在，我可以一点点买给他，陪他，我和他都该是多么幸福。如果他能看到心爱的小孙孙，学业出众，以十四岁的年龄考取新加坡政府奖学金，负笈海外，他的人生了无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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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达卡
发表于 2011-6-9 20: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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