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凌云享耳 于 2011-6-14 18:13 编辑
我和父亲之间的山------早就想说的故事
我和父亲的生分源于我们家的成份,这个家庭成份就像一座冰山冷酷无情的挡在我和父亲中间……。
那是我小学毕业的时候,要填报上初中的志愿,志愿表中有一栏是家庭成份,我不知道,就回家问母亲。母亲是个家庭妇女,自然也说不清楚,让我先去上学,下午再告诉我。学校离家不远,母亲的意思是等我父亲回来把‘成份’给我送学校去,于是就有了我与生以来最屈辱的一段经历:
父亲来了,诚惶诚恐递给老师一张纸,大约成份就写在那纸上。班主任老师接过来只瞟了一眼就大喊起来:这是啥成份啊?父亲低下头很难为情,刚要解释,班主任又喊:这成份肯定比地主还高!不行,我得去问一下!随即撇下父亲径自走了!父亲就像做错事的孩子杵在教室讲台前,脸胀得通红,他没敢看我,我也不愿看他。
后来的事儿很简单:老师通知我把填好的志愿全改了,重填的都是一般学校,老师说那些好学校你就别想了,就这你还不一定进得去,如今哪里不讲成份啊!年轻的女老师很直白,丝毫不怕挫伤我自尊心,我就那麽似懂非懂的听着,看着班上成份好的同学欢喜雀跃的样子,从此恨了父亲!
父亲曾经读过几天私塾,相对当时全民扫盲的大环境来说算是个文化人,但这个文化人对政治却是一窍不通:全国都在划成份,成份是多重要的事啊,可他认为是组织的事儿,就像那粮票布票反正每人都有一份领回就行。于是在书记通知他成份时还不忘说谢谢,像是别人给他帮了多大忙。
父亲的想法很实在:书记代表党,党肯定不会错!所以连一句询问都没有就接受了-----那个年代成份是个新事物,父亲哪里知道这成份一旦沾上就像那林冲脸上的犯罪金印洗不掉退不脱还要伴其一生?
从小学到大学,无处不填成份,只要涉及到成份无形中自己就矮了半截!就像今天拿着老年证乘车的老人,随着刷卡机报出的那句‘爱心卡’惹来一片注目礼,感觉自己占了一车人的便宜那样,我填成份时的感觉自己就是个异类!
那年月最自豪的成份是工人、贫雇农,最垫底的成份是地主、富农。我家的成份有时连地富都不如:地富的孩子还有一个‘可教育好的子女’之说法,例如在毛主席八次接见红卫兵时,我班上一个地主的儿子作为可教育好的典型就被选中去北京了,我却连候选资格都没有!我家的成分说红不红说黑不黑,要人家怎麽定性呢,干脆一巴掌拍死算了!
长大以后我问过父亲,我家在城市怎麽有个农村的成份?没有寸土怎麽成份与地有关?父亲嘴唇蠕动半天也没说上个所以然来。我们家的成份是‘小土地出租’这成份如何划的已无从查考,但父亲这个一直生活在城市底层的人竟然被划为农村特有的成份,不能不说是荒唐岁月发生的荒唐事情!父亲后来也找过领导,但时过境迁,办事的不管事,管事的不办事,这事儿就拖下来了!
就因为那该死的成份,父亲一辈子低眉顺眼腰没直过,我也一样。感觉自己一直被人放在火上烤:升学、入团、入党一次不拉!烤到最后我已经麻木了,也习惯了,知道任何好事到我头上没有几个回合是通不过的,别人轻而易举能得到的东西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未必能得到。得不到怎麽办?接受那没完没了的组织考验就像每天吃饭一样成了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记忆最深的是在大四入党,支部大会全票通过,上报党委却卡了壳,辅导员老师是系党委委员,他不无歉意的对我说‘你的表现相当不错,我们都为你说了话,可是,还是成份高了点,继续努力吧。’我知道继续也没有用,离毕业不到一个月时间,基本没了指望,不过不愿让人议论我经不起考验,所以该做的事儿还是认真做,积极如前。
还差一周离校时,戏剧性的事儿发生了:我被批准为预备党员,同时被省直某机关录用。这消息在班上不亚于平地一声雷,因为大家对那单位羡慕已久,那机关的进人标准只有三条:党员,成绩优秀,视力1.5,这三条都符合的全班只有我一人!大家羡慕我的运气,只有我知道自己付出了多少艰辛!
上班不久我就搬到单位集体宿舍,一个月才回一趟家还是为了看母亲,如果只有父亲在可能我都不会想到回家。我常常想自己这半辈子活得多累啊!和同龄人相比,该笑不敢畅怀,该哭不敢放声,一天早晚夹着尾巴做人,年轻轻的都快成小老太了!要没有这成份问题,我不是也能像同龄人那样自由自在尽展青春?父亲啊父亲,你既糊涂又不敢抗命,把我害得多惨啊!
母亲知道我不爱父亲,老是在我面前念叨你爸爸是个好人,我可怜母亲所以也不和她争辩,只是在心里说好人又如何?别人的父亲为孩子打点好一切,他帮过我吗?哪一步路不是我自己走的?
父亲后来死于脑溢血,我得到消息赶回家中,父亲已经咽气了但眼睛还睁着,母亲说父亲是在等我。母亲抽泣着拿出崭新的一摞十元票子递到我手上,告诉我头天晚上父亲和她还在商量我的婚事,这崭新的300元钱是父亲平时一点点积攒又找人换成新票子准备送我买电视的……。拿着这抵得上我半年工资的300元钱,我的手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再看父亲,那眼睛竟然合上了!
父亲去世后发生了3件事,让我不得不重新审视父亲:
第一件:我到邮局打长途,准备把父亲去世消息通知外地亲朋好友。打完长途邮局师傅一分钱都没收,原因很简单:我和你父亲同过事他是个好人呢!
第二件:
父亲追悼会上,有一个独臂老者面对父亲遗像涕泪长流-----因为父亲资助他儿子从小学读到高中毕业!这孩子后来参军当了排长,老人认为这一切都应归功我的父亲,所以执意前来感谢未曾见面的好人,谁知好人已成遗像!这个老人和我家非亲非故,追悼会上他一揖到地长跪不起……。
第三件:
文革中外调人员找我父亲要他证实XX参加过国民党,父亲非但不证实反而说外调的人搞错了:那段时间日本人飞机轰炸天天跑反都来不及哪有时间参加什麽党?这个XX当时是‘走资派’正在挨斗,没有人愿意替他说话,在外调的几份材料中,唯一证实他没有参加国民党的就是我父亲这份!父亲得到的回报是档案里增加了一条罪证:丧失阶级立场!
XX已去世多年,我们家收到的唯一一份外地唁电是XX的儿子发来的,由此我才知道这段公案!
这几件事让我想了许多:
父亲和邮局师傅只是共过事并无深交,可他死后被人赞誉并惠及后人,这是多大一份情?自己穿着补丁衣服却一次不拉的资助陌生人上学这是多大一份爱?自己一辈子直不起腰,却敢作证让别人直起腰,这又是多牛的一份勇气?父亲只是个普通老百姓,离世后能够让人记住、追思、和感谢,这更是多麽的难得啊!
父亲做的事情都很普通,但这普通的事儿又有多少人默默无闻做得到?我悟出父亲所作所为教给我的其实只有两句话:认认真真做事,清清白白做人,这两句话我将受用终生!
记忆中我似乎从没有过父爱,当我感受到父爱的时候,爱还在,父却没了!父亲留下的做人的道理,父亲认真做的每一件事情,现在都在我心中挥之不去,这也是父爱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父亲和我之间已经没有山了!
父亲您永远在我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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