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森领着我穿过长长的走廊,每移动一下,关节就像要断掉的痛。我听见了非常奇怪的叫声、敲打声、喃喃声……我下意识地往森的肩膀下靠了靠,森紧紧搂着我说,不要害怕,有我在呢。森呼出的气息轻轻地落在我的头发上,让我感觉心安。这走廊是那么的长,那么令人恐惧,又是那么熟悉,仿佛我曾经无数次的走过。
终于,在一间办公室的门前停下。我伸出手去,抚摸门口摆放的一株绿萝的叶片。
森拥着我走了进去。里面坐着一个戴眼镜的英俊男人。他们握了握手,然后森扶着我坐下,我一直在回头看着那株绿萝的叶子,那么新鲜,那么绿,那么可爱。
小艾,你还认识我吗?戴眼镜的男人对我说。
褚良。我脱口而出。
他冲着我笑,我也奇怪,这里的人为什么都这么奇怪。我望着森,森抚摸着我的头笑了,只是这次的笑容那么沧桑,那么让人心疼。
(四)
我在森的旁边蹦跳地走着,森迈着他稳健的方步,不时温和的看着我笑。我那条血染的牛仔裤,在森还没出院的时候就变成了一套白色的裙子,森说我像一个公主。我知道,丑小鸭终于长出了丰满的羽翼,而且遇到了她的王子。
我们曾无数次的在超市门口那家咖啡店里流连。森会为我叫一些我叫不上来名字的点心和咖啡,蓝山浓郁的芬芳醉倒了我整个的夏天。有时候我依偎在森的怀抱里,他的手不停地抚弄我的长发,我们四目相对,无话可说,又无话不说。森告诉我,他从小没有了母亲,父亲又在去年过世了。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叫文杰,还有父亲留给他们的百万家产。我只见过文杰一次,和森长得很像,只是皮肤比较粗糙,脖子上挂了一条粗大的金链,穿着时尚的休闲装,走路的样子很嚣张。他的目光在我脸上逗留了一会,随后狡黠地笑了笑,让人心里发寒。
我从来不让森走进我住的地方,为了我那一点点小小的、无谓的自尊。可是有一天他还是来了,他瘦高的个子让这个局促的空间更显逼仄。
跟我走吧,我不允许你再住在这里。森看着我的眼睛说。
我知道我走出这间房子意味着什么,可是我还没做好跟森相守到老的准备。他总是让我感觉自己是那么渺小,那么没有自信,那么惶恐与忐忑。
不容分说,森立刻帮我收拾东西,我的任何语言在森的面前总是那么软弱无力,不管怎样坚固的堡垒,森只须用一个眼神便不攻自破。
森的家有一个大阳台,我没搬来的时候上面空空的,偶尔森会邀请朋友或者同事在阳台上烧烤,除此之外好像并无别的用途。森送给我一辆小巧的自行车,每天早上我都骑着它到花市去流连,带回一株株如绿萝、铁观音、巴西木之类的绿色植物,摆放在阳台上之后就为森做可口的早餐。森说,他一睁开惺松的睡眼就想看看阳台的一片绿色。森曾经捏着一片巴西木的叶子笑着对我说,我以为你会买一些喜欢开花的植物。汗珠从我脸上滑下来,我抹了一下说,不开花的植物有一种骄傲的气质,不会用鲜艳的花朵来证明自已的存在。森说我的想法总是这么特别。其实不是的,我觉得这种高大绿色的植物,很像森,那么挺拔而骄傲。
森每月都给我父母寄钱,不用我提醒,他是想让我心安理得的呆在家里,没有后顾之忧。交通事故处理完之后,森接了一笔大单,从日本进口一批电子原件。森说他是因祸得福,既签了大单又抱得美人归。我羞红了脸,不停在他身上捶打。
签完订单的第二天,我和森去喝咖啡。当我打开森送给我的礼物时,施华洛世奇的水晶耳坠在小巧的盒子里释放着异彩。森说,这款耳坠不是很贵,但是却很配我,戴上它,就想起古语里形容美女的词:明眸皓齿,环珮叮铛。CD里传来森为我点的歌:我给你的爱,好像水晶,没有负担秘密,干净又透明……烛光里,我不愿时光老去。
接下来的日子就在平淡中度过,我每天把屋子收拾得一尘不染,坐在阳台的竹椅上看书、听音乐,或者上网,夕阳西下,做好了饭等森回家。有一次我去曾经工作过的超市买东西,看着以前的同事忙碌的身影,忽然心里有一种失落。收银员换了一个短发的小姑娘,穿着我以前穿过的绿得夸张的工装,我想像着她的未来,不知道我遇见了森,是幸运还是不幸?有那想法的一瞬间我好像掉进了黑洞,时空在扭曲,让我感觉不到现实与幻想之间的距离。
心里忧郁的时候我会上网找人聊聊,没有固定的网友,只是闲谈几句,心中稍安。在网上看着形形色色的人来来去去,虚拟中夹杂着真实,影射着人生不过如此。网友中有一个叫真实的诺言的人,加了很久,从来没有聊过天。他的名字让我有一种踏实安静的真切感,有时候看着他的名字我会发一会呆,在这充满梦幻的人生里,不知道怎样耕耘才能结出沉甸甸的果实,也不知道怎样追寻,才能得到一句真实的承诺。
真实的诺言在闪动,打出一句话:你好。
我愣了一下,也打出一句话:你好。
这个下午真炎热,送一块儿西瓜给你。
谢谢,要是真实的西瓜就好了。
呵呵。
呵呵。
……
真实的诺言叫褚良,是市精神病院的一位医生。我对他的职业很好奇,常常跟他说,在那样的环境里工作却没有疯掉真是一个奇迹。他发来大笑的图片说,因为我是医生。只有跟褚良聊天的时候,我才感觉不寂寞,心里才会平静,那种忧虑和不安才会减退一点点。
视频中,褚良戴着眼镜,相貌英俊。他问我身后阳台上是什么植物?那一丛绿色真的很诱人。我说是绿萝。你喜欢吗?
是 啊,很喜欢。
正好我又插活了一棵,送给你吧。
谢谢,那我就不拒绝了。
(五)
那盆绿萝还是很吸引我。我离开座位走到门口,站在那棵植物跟前,看着它白色的花蕊包裹在淡红的花瓣里,像个小小的瓶子。谁说绿萝不爱开花呢,只是花朵来得迟些、少些,越是这样,越显得珍稀。
褚良说,我得带她检查一下。
森说,让我陪她吧。
森握住我的手。走吧小艾,跟我走。
(六)
当我抱着一盆绿萝站在褚良的办公室门口时,还是心有余悸。穿过那个长长的走廊,听见了很多奇怪的声音,叫声、敲打声、喃喃声,这些声音不知道从哪里传出来的,让人心生恐惧。
褚良问我为什么来时不事先告诉他,我说我想试试单凭你的描述我能不能找到这里,以此来证明我的脑筋并没有因为不工作而坏掉。
褚良笑得很开心,你真漂亮,他说,但是这株绿萝比你漂亮。
呵呵,这样最好了,这株绿萝就像我的孩子一样。
褚良把绿萝放在角落里,我告诉他等绿萝再长大些,就要换个大花盆,这样绿萝才有成长的空间。要时常让它晒太阳,否则叶片会枯黄,夏天给它浇完水之后还要往叶片上喷些水……
好啦!放心吧,我会善待你的孩子的。褚良笑着打断我的话,仿佛我真的是一个母亲,为了孩子啰嗦个不停。
见到褚良以后,我的心情特别放松,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晚上应该做什么好吃的犒劳那个辛苦赚钱的森。当我拎着两条鲫鱼走到家门口时,看见戴着黑太阳镜的文杰斜倚在他的雪佛兰旁边,吸一枝烟。
他看见我,嘴角动了动,甩掉烟蒂慢慢向我走来。
不请我上去坐吗?文杰走近我说。他离我很近,近到我能清楚地看见他脸上每一个痘疤,那种烟草的味道侵袭着我的神经。
森……还没回来。我怯怯地说。
我知道,他手机没开,公司又没人,所以我得在这里等他。
可是……
我们是一家人,你这样很没礼貌。
我掏出钥匙,默然往楼上走,文杰就跟在我身后,像晴朗的天空中出现的一片乌云,而且这片乌云带来的阴影,在我的人生中从不曾消散。
我给文杰沏了一杯茶。他没有坐下,手插在裤袋里面对着窗子向外看,那背影像极了森。
他忽然转过身来看着我说,你应该有更广阔的空间。
和森在一起就是我全部的空间,我不需要别的了。
他又那样狡黠地笑了笑。
这时,森回来了。
森拍了拍文杰的肩膀,俩人一言不发走进书房。
我做了鲫鱼汤和几个可口的小菜。边做边在胡思乱想,森和文杰虽然是兄弟,但是从他们母亲那里遗留下来的怨恨从来没有消失过。森的父亲和所有的有钱人一样,因为不必为生存烦恼,所以总喜欢在这方面给自己找些麻烦,以充实自己枯萎的感情生涯。
他们谈了很久才出来。森对文杰说,留下来吃饭吧。文杰看着我问,不知道女主人同意吗?我慌忙点了点头说,我都做好了,尝尝我的手艺。
这是我有生以来吃得最沉闷的晚餐。三个人都不说话,也没吃多少东西。谁也不愿意打破这种寂静,空气仿佛凝固了一样,只有咀嚼声才能证明三个生命的存在。
文杰走后,森疲倦地仰在沙发上。我轻轻坐在他身旁,往他手里送了一杯茶。
文杰来找森,是关于他父亲遗产的事情。森父亲遗嘱上写的是公司留给森经营,一部分股票和存款留给文杰。但是最近公司周转的不是很好,没办法抽出这部分资金。这让森很头疼。
文杰急着用钱,几乎天天给森打电话。森告诉文杰,最近有一笔大单要做完了,如果货款到帐马上就存进他的户头。文杰给了森一个星期的时间,我隐隐有些担心,不知道得不到钱的文杰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但我还是告诉自己,要相信森。
褚良在网上说,他发现我最近有些忧郁,聊天的语气就能看出来。我告诉他,我最近很忧虑,很惶恐,莫名其妙的心悸,仿佛有什么事情要发生。褚良哈哈大笑说,女人总是因为相信第六感而放弃了现实,这样就给说女人愚蠢的人留下了把柄。我发了一张怒视他的图片,随后告诉他,说的有道理。
可是事情还是不可避免的发生了。
森从日本进口的那批货,到港口的时候被海关扣下了。森接到电话的时候脸色突变,急忙出门去,连招呼都没跟我打。
我在焦急地等待森回家。灯一直亮着,已经是深夜了。没有哪一天比今天更让我心神不宁。森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午夜,他疲惫的倦容让我感到这件事情的不妙。森不说,我也不敢问他。这一夜,我依偎在森的臂弯里,竭力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响,我们都沉默着,都一夜没睡。
这批货的扣货原因是日本代理商报关时候有疏忽,造成单货不符。不是很大的问题,补上税,改好单,或重新申报,虽然麻烦点,货还是会回来的。但要经过这个程序,需要时间,而森只剩下三天就要交货了。如果到期之后还没有交货的话,森就要赔给客户双倍的费用及所有损失,这将是以整个公司的存亡为代价的。
(七)
褚良带我做了很多检查,然后让一个护士把我带到一间屋子去验血。针尖刺到我手上的时候我没感觉到疼,可是看不见森却让我有些恐惧。我一个人慢慢往回走,我不愿意和陌生人呆在这个全是瓶瓶罐罐的地方。走到那间有绿萝的办公室门口的时候,我听见褚良在说话。
现在很好,但是还要坚持服药。
只能这样吗?
是的。很可能要一辈子都服药。而且要随时注意她的情绪,她是重度抑郁伴随社交障碍导致的精神分裂,如果不注意调养很容易复发。
我知道了,我会注意的。森的声音听起来那么无奈与疲惫。
关键是,她的类风湿还引起了心脏传导障碍,等她情绪稳定下来,再入院治疗。
森长长叹了口气。
森,我很佩服你,小艾没有看错人。
不,褚良,她看错了。从认识我那天开始,就把她简单的生命全都交给了我。如果她认识的不是我,现在很可能还是那样简单的生活着。
森,这些我们已经无法改变。多给她些快乐吧。
我慢慢伸出自己已经变形的双手……
(八)
森一个人呆呆地坐在电脑旁。手边的咖啡已经凉了。
森的一位好朋友打电话告诉他,文杰也一直在做贸易,他手里正好屯积着一批货,或许能救森的急。森说,你也知道我们的关系,文杰不会答应的。算了,这事不说了,我再想别的办法吧。
我呆呆地站在门外听着,忽然想起那天文杰看着我的眼神。
第二天我壮着胆给文杰打了个电话,约他一起在西餐厅午餐。他停顿了二秒钟随后答应了。
文杰整整迟到半个小时。这半个小时里,我坐如针毡,不知道他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应该怎么开口说这第一句话。我唯一的办法就是唤起文杰对文森的亲情,一家人,没有必要见死不救。
文杰自从坐下,就一句话也没说。我把准备好的话颠三倒四地说了一遍,文杰闷头吃饭,并不搭茬,让我很忐忑,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终于吃完了,文杰用纸巾擦了擦嘴,站起身来拉住我的手腕说,跟我走。
文森和文杰说的话,我都没有力量去反驳。对于森,是心甘情愿的顺从,对于文杰,则是一种说不出的畏惧。文杰开车很认真,我问他我们去哪儿?文杰还是不做声。车越开离市区越远,转过一条弯道,来到一栋别墅门前。我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事,心里早有一种不安。文杰用力关了一下车门,冷冷地对我说,下车。
文杰的家里布置得很简约,很冷的感觉。文杰看着我的眼睛,一步步向我走来,我一步步往后退,直到后背贴上了冰冷的墙。文杰一手按在墙上,一手拿起一缕我胸前的长发,轻轻放在鼻子下面。
我是一个商人,你让我为了这种可笑的亲情去放弃自己的利益,可能吗?
亲情就是亲情。血浓于水,没什么可笑的。
我没有亲人。
有,是森。
哈哈。他放开了我的头发,转过身说,从我的父亲去世那天起,我就没有亲人。
文杰,你帮帮森吧,他的公司,就是你父亲的公司,那是你们一家二代人的心血。
文杰紧紧盯着我的眼睛。我说过了,我是一个商人,没有利益的事,我是不会做的。
你想要什么?
哈哈哈。文杰仰起头笑的时候,我清楚地看到了他的牙齿。
我想要什么?
他的手指轻轻地摩娑着我的脸颊。我想要什么,你说呢?
(九)
我试图打开一瓶矿泉水。每用一次力,手上的关节就针扎似的疼痛。森走过来说,傻丫头,怎么不喊我?
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把盖子打开递给我。渴了吗?他问。
吃药。
吃药没到时间呢,况且吃药一定要用温水,知道吗?
我用力点了点头。
(十)
我一口气跑出去多远,自己也不知道。眼泪不停地流着,弄湿了衣襟,却洗刷不掉我所有的耻辱。文杰开着车慢慢跟在我身后,像甩不掉的魔影。
直到精疲力尽,我瘫倒在路边,文杰停下车,把我拉进他的车里。我没有力气挣扎,但是对文杰的那种恨,却一点一点增加。
文杰把我送到酒店。我这个样子是万万不能回到森的身边的。文杰走了以后,天渐渐黑了下来,我努力平复情绪,打开已经关掉的手机。
有两条来电提醒的短信,都是森的。以往的这个时间,都是我们共进晚餐的时间,森吃着我做的小菜,我讲在网上看到的笑话,那情景,仿佛离我很远了。
森的电话又打了进来。
傻丫头,你跑哪儿去了?手机也不开?
我吞咽了一下口水,尽量让我的声音不颠抖。森,我想家了。对不起,没告诉你一声我就出来了。刚才手机没电,我换了块电池。
回家?那你也应该事先告诉我一下。
嗯,我临时决定的,好久没回了。
好了,现在到家了吗?
我脑子一片迷茫,算不出时间,也算不出车程。
还……还没呢。
一个人注意安全,到家给我打电话。
好。好。
挂掉电话,眼泪一下子又夺眶而出。森,真的很对不起。
我慢慢走进卫生间,镜子里的我显得那么憔悴不堪。理了理碎发,忽然发现,左耳上的那只水晶耳坠不见了。
我惊恐万分。那只耳坠不只是森送给我的礼物,它还象征着我们由始至终单纯而热烈的感情。我发疯似的到处寻找,从房间里找到外面,一直到来时的路,到我瘫坐下的地方。我一直找,不知走了多久,迷茫中,我听到很多汽车的刹车声和司机的咒骂声,那么无情与刻薄,让我只想逃离。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找回酒店的,我只记得我给出租车司机看了一眼酒店的房卡。我太疲倦了。只有触到冰冷的水,才能让我的脑子清醒。我整个泡在浴缸里,让冷水安抚我躁动的神经。在这种冰冷中,感觉自己的存在。
我在酒店呆了二天,直到觉得我能够面对森的时候才回去。
森已经上班了,阳光洒在地板上,一切看起来还像以前那样温馨,我把那只耳坠藏在首饰盒的最下面,扣上盒盖,仿佛也将失落一半的心灵永远封存在里面。
晚上我炒菜的时候,森偷偷在后面抱住我的腰,贴在我耳边说,看女人做饭时候的背影最美。我微微笑了一下,要是在以往,我应该是幸福到了极点,今天只感觉心里一阵悲哀,为森,也为我。
文杰最终还是帮助森渡过了难关。但是他说得不错,一个商人不会做没有利益的事情,他替森付的货,价格都上涨了5%,那么一大批货,再加上森应该给他的现金,公司即使度过难关,在资金上还是会很吃紧,但是森已经很满足了。
森为了还债不停地忙碌着,每天早出晚归,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帮他。每天晚上我都会一眼不眨的看着森熟睡的样子,我恨我自己,但是我不后悔,如果时间重来一次,我还是会选择这样去帮助森,因为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的办法。
早上我已经不去花市了,每天早上的时间,也是我刚刚睡着的时间,有一天竟然没来得及给森做早餐,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森早就走了。我呆呆地望着阳台上那几株挺拔的植物,绿萝在等待它第一朵花的开放。忽然,文杰走了进来,带着他惯有的类似狞笑的面孔,一步一步向我走来。我一步一步地后退,但是他越来越近了,我不能让他靠近我,抓起手边一切能抓到的东西向他抛去,就在他快要接近我的时候,忽然,消失了。
我颓然坐在一片狼籍的地板上,汗珠顺着发丝滴落。这一切只是幻像。
我把全身都浸在冷水中。两个牙具杯里一粉一绿两只牙刷斜倚着,像一对恩爱的情侣,森曾经问过我,你看,像不像我们俩?
我出现了幻觉。我告诉褚良。
这么多天,你到哪儿去了?
褚良,我需要见你一面。
走进褚良的办公室,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棵翠绿欲滴的绿萝。
它长得很好。我托着一片叶子说道。
是啊,它是你的孩子嘛,我必须要好好照顾。
我想对褚良笑笑,但是却变成了哭。
和褚良说话很放松,我一股脑把所有的委屈都向他倒了出去。他有一种力量把我从黑暗的深渊里拉出来,拉到一个阳光明媚的地方,让我充满希望。
他给我开了些药,说是帮助睡眠的。还给了我一些建议,让我找个工作试试,也许外面广阔的世界会让我忘掉曾经发生的恶梦。
吃了褚良的药,我的睡眠有所好转,每天早上又可以早起了。早餐的时候我跟森说,我要出去找份工作。森看了我一眼,说我自从回家回来之后,瘦多了。
家里有什么事吗?
没有,一切都很好。
最近太忙了,没有好好照顾你。
真的没事,森,今天我出去找工作好吗?
好,只要你想做的事,就去做吧。
我点了点头。心里想,森,我只想跟你相守到老,但是不知道,可以吗?
我在来到这个城市里的第一天就知道,对于我这样一个高中学历又没有一技之长的普通女孩来说,想找一份理想的工作谈何容易。跑了几天,没有一家公司愿意录用我,但是我的脸上却有了红晕,晚餐的时候给森讲求职过程中的所见所闻,倒也是件开心的事。森说,不用再找了,请问是不是可以过来帮我啊?
我和森在一起上班的第一天我就感觉到了无形的压力。他的公司每天都很忙,只有我一个人很闲。看着身边的人来去匆匆,电话铃声此起彼伏,而我却无所事事,甚至连森都不多看我一眼。我给森送一杯咖啡,正好他的助理找他签文件,一不小心洒在他的写字台上,弄脏了文件。我总是这样帮倒忙,而且老是觉得公司的同事在背后指指点点,这让我更惶恐不安,我只在他的公司呆了二周,就再也不想去了。
我又恢复了每天早上去早市、然后做早餐、有时间和褚良聊天的平静时光。没想到,有些命中注定的事,躲也躲不掉。
(十一)
我看着躺在手心里小小的白色的药片。吃下去,我就会安稳的睡着。
森在电脑前不知道在忙什么,隐约间,好像看到了他的白发。
我问过褚良,我还会好吗?
褚良说,只要你乖乖的听话,一定会好的。
可是,为什么我总是这么疼痛呢?从心里,到身体。
听过海的女儿的故事吗?前世的你是条美人鱼,因为吃了巫婆的药,所以长出了美丽的双腿。但是,每走一步都要有刻骨的疼痛,这是一种代价,这也是一种必然的经历……
(十二)
我好多天都没有胃口,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说不定想吃什么,说不定看见什么就恶心,而且身体也有一些细微的变化。我很惊恐,文杰近乎狞笑的脸又浮现在我眼前。
我坐在医院冰冷的座位上,等待化验结果,大脑一片空白。过了一会,一个护士叫我,并且递给我一张纸。不知道为什么,她们说话的声音都很大,而且有很大的回音,头嗡嗡的响,隐约听一个声音说:你怀孕了。
我的身体抖得厉害,褚良看见我的时候吃了一惊。他拿过我手里的化验单看一看说,你必须得给文森打电话,他知道吗?
我的眼泪泉涌一样的流出来,拚命摇头。褚良,不能告诉森,不能!因为我不知道这个孩子是谁的。
褚良带我去做手术。我听不清褚良在我耳边说什么,医生让我一个人进去,直到一阵刺痛来袭,不知道几个人围着我忙碌着,我只看见鲜血,和一个未曾谋面的孩子的灵魂,它会每天都来找我,要它应该拥有的生命……
我重施故伎,告诉森我要回家住几天。森急切地说,傻丫头,你这时候回什么家啊?赶紧回来,你父母在这儿呢。
我吃了一惊,用目光向褚良求助。褚良关掉电话对我说,这件事不怪你,你应该跟森谈谈。
不,我不能失去森。
褚良碰了一下我没有血色的嘴唇。你这样回去,他一定会知道的。
我能挺住。
傻丫头。
我笑了。褚良,下辈子,我要和你做真的兄妹。
算了,不要了,跟你太操心。
褚良说的是实话。我的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褚良把我拥在怀里说,不哭,开玩笑的。下辈子做真兄妹,我一定好好保护你,不让你受一丁点的伤害,让你一辈子都快快乐乐。
爹妈坐在客厅里和森在聊着什么,表情都不大自然。我很累,每走一步都要付出极大的努力,鲜血不停地流着。我努力想听清楚他们在说什么,但是却一个字也听不清,这世界不知怎么了,回音越来越大。
我问候了一下父母,系上围裙想去做饭。森走过来说,别做了,我们到外面吃吧。我点点头。我虚弱得很,没有拿锅的力气。森捋了一下我的长发。你脸色不好,是不是坐车累了?我点点头。只要森不离开我,我什么苦都能忍受。
晚上安顿父母都睡下,我轻轻坐在森的旁边。只有靠在森宽阔的肩膀上,才能感觉到踏实,我才会觉得自己存在。
小艾,现在公司资金紧张,你也知道,除了生活必须的费用,我把所有的存款都拿出来做流动资金了。你家里要盖房子需要八万元钱,我先拿出两万,让你父母备材料,其余的以后再说,好吗?
我又吃一惊,才明白父母这么远来,并不是来看望我的,而是来借钱的。我点点头。森又说,我现在还没考虑结婚生子的问题,我们结婚的事,也缓一缓好吗?
没有商量的余地。二万元钱。没有结婚的打算。还有森生硬的语气。这就是我和森在一起三年来他所能给我的全部。我捧了一把冷水浸湿额头,可是这次没用,怎么也不能让我清醒起来。我和森究竟能走多远?
父母拿着二万块钱回家去了。此时,森正被拖欠的五十万货款被文杰追得焦头烂额。我想帮森,却不知道该怎么帮,我想给父母他们想要的东西,却不知道怎么给。而恰在此时,文杰发来一条短信:我想你了,你还是到我身边来吧。我会给你想要的一切。
我闭上眼睛,啪地关掉手机。我永远不想再见到他。
褚良,我要卖掉我的一个肾,你帮我。
你疯了?!褚良瞪着眼睛看我。你知道私自买卖人体器官这是违法的吗?不能有这样的想法知道吗?
褚良,我知道,但是我需要钱。
需要钱就这么做践自己吗?需要钱就可以违法吗?钱对你来说那么重要吗?褚良脸色发青,从来没有跟我发过这么大的火。
我看着褚良几秒钟。褚良,你不帮我我就找别人去,我就不信我自己的东西卖不出去!我转身向门外走,倔强的头也不回。我只有在褚良面前才可以这样,因为只有他不会计较。
等等。褚良无奈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拉着门把手的手停了上下。他叹了口气。我知道有一个医疗机构在研制一种抗抑郁的新药,需要有人做试验,你可以去试试,报酬很高。
我转过身问褚良,在什么地方?我去。
森还是早出晚归,我们一起吃饭的时间都很少。我每天坐在地板上听唱片,给植物浇水,与褚良聊天,不定期地去邮局取数目不小的汇款单。我的生命就是这样简单与卑微,只有处在简单与卑微的境地,才是真正的我。
森给我打电话,要去趟苏州,让我收拾一下衣服和证件。我从邮局赶回来的时候,森正坐在沙发里,面前的茶几上放着我上次手术的流水账单。
我的头嗡嗡地响。上次回来之后,随手把这张单和身份证放在一起,然后就忘了处理掉,没想到今天让森发现了。
森拿着那张单子逼问我,你是用这种方式惩罚我吗?就因为我说我不想结婚,是吗?
我摇头。对不起,森。
别说了。为什么你这么狠心?有事可以和我商量,为什么自做主张去做手术?你毁了一个生命你知道吗?那是我们的孩子!
森,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还没准备好……
你还是在怪我那天的话是吗?森咄咄逼人,令人害怕。
我无言以对。在心里一遍一遍地说对不起。
森,以后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森没有说话,转身夺门而出。我颓然坐在地板上,心随着森咚咚的越来越远的脚步声而逐渐空洞,仿佛一切已到尽头。
我全身都浸在冷水里,头很疼,又开始嗡嗡作响。以前冷水能让我清醒,现在冷水也失效了。我昏昏沉沉地睡在里面,不知道过多久,森回来了。他把我从水里拖出来,裹上浴巾,用自己温热的身体紧紧抱着我。傻丫头,你怎么这么傻?
他暖暖的鼻息落在我的头发上,我的森,他回来了。
我去找文杰。他看着我放在他面前的十万元支票笑了笑。
给我开收条,森还欠你四十万。
我不要零钱。
我们会还清你的。
文杰哈哈大笑,森什么时候需要女人为他还债了?
你别污辱森。
文杰走到我面前。其实,只要你一句话,森就可以不还我这五十万。
我们一定会还清的。
我昂着头走了出去,现在我一点也不怕他,但是我却忽略了他在我背后阴冷的笑。
我继续攒钱。褚良会定期为我做检查,担心药物的副作用会给我带来其它的伤害。其实完全没有必要,我感觉我已经没有了未来。
金融风暴的来临,让森短期内已经没有了还债的能力。花了很长时间,我攒够了第二个十万。
当我怀里揣着这张支票走到文杰办公室门口的时候,看见他和森面对面的站着,森脸色苍白,文杰还是那种能让我做恶梦的笑,他的手里,拿着我丢失的那个水晶耳坠。那只耳坠发出的耀眼的光茫猛刺着我的神经。文杰的笑,文森的冷,那个已经没有的孩子全部向我袭来。我抱住嗡嗡作响的头大叫着,不停地叫着,尖叫声那么令人恐惧,我想停下来,可是却怎么也停不下来。很多人朝我涌来,都长着文杰一样的面孔,我用尽全身力气阻止他们碰我,抓住手边一切可以抓住的东西向他们砸去。我孤单的一个人,面对所有的伤害,不知道自己是谁……
(十三)
2008年10月25日
小艾的精神彻底崩溃了。从我发现她的手术清单开始,我就不知道她在做什么。我爱她,她却背叛我,而且不是和别人,竟然是文杰。她的手袋里有很多抗抑郁的药物,她的抽屉里发现很多汇款单。到今天我才明白,我一点也不了解她。我的傻丫头哪去了?
2008年10月26日
我去看小艾。她还是那样,不许别人靠近她。和我朝夕相处了五年的小艾,是她吗?到底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没有人能告诉我?
2008年10月27日
傻丫头,对不起,对不起!你的森这样请求你!从认识你的第一天开始,你简单的生命就全部奉献给了我,而我却毫无察觉,我恨我自己。艾,原谅我。要不是褚良告诉了我全部的经过,我还在怀疑。我不像你相信我那么相信你,小艾,你快点醒来……
……
2009年1月3日
小艾好多了,我去看她的时候,她还可以对着我笑。我不想让她住在那个地方,我要把她接回家里来,和她一起过年,让她每天都可以看见我……
……
2009年1月10日
已经是第三个保姆了,小艾不能没有人照顾,可是这个人竟然把小艾绑在椅子上,小艾,究竟怎样你才能清醒过来?究竟怎样你才能不惩罚我?
2009年1月12日
小艾又把自己泡在冷水里。她把自己泡在冷水里的时候最安静,所以保姆都不去管她。她的关节炎已经很严重了……
2009年1月25日
过年了,小艾终于露出一丝笑容,也安静多了,真希望她一天比一天好转,等全好了,我好带她回家。
2009年2月2日
所有的保姆我都不满意,我让小艾自己在屋子里自由活动,中午给她送饭。虽然路上耽误很长时间,但是这应该是最好的办法,我实在太不放心别人照顾她了。
……
2009年5月7日
春天来了,小艾,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呢……
2009年6月2日
感谢上苍,小艾终于认识我了。褚良说,精神的创伤可以慢慢平复,可是身体上的伤害却永远不会好了。褚良下周结婚,让我带小艾去参加婚礼,我怕小艾又受刺激。她盼望的就是和我的婚礼,而我却一直没能给她……
合上森的笔记本电脑,眼泪已经湿了衣襟。森,我要你幸福,让我再给你一次幸福。
(尾声)
山风很凉。虽然我穿了厚厚的T恤,关节还是痛得钻心。我慢慢向山上走去,小时候三步两步就跑上去的小山,如今对我却这般艰难。
山顶松树边有一块小圆石,正好坐下可以靠在树干上。夕阳已经落下,染红了大半个天空,最美的夏季的夕阳,好多年没这么欣赏了。一个人静静的回顾,生命也如夕阳般灿烂。
我拿出森为我打开的矿泉水。小小的白色药片倒在手心里,都吃下去,我就可以陪伴着这夕阳,永远地睡去了。我会永远祝福森,和褚良,幸福快乐。
一粒一粒咽下去。离生命越来越远。灵魂,请不要走得太快,等一等我这颗疲惫的心……
[后记]很久以前就想写一篇以精神病人为题材的文章,不为别的,就为他们的痛苦。我一直认为,精神病人是所有残障人士当中最痛苦的一群,他们发病的时候不只伤害自己,还伤害身边的人;当他们清醒的时候,却要赤裸裸地面对自己一手造成的伤害,无可挽回,也无从弥补,那种痛苦谁都想像不到、承受不起。他们的生命是以牺牲尊严为代价的。我们不能消除这种疾病,但是却可以避免这种疾病的发生,只要人与人之间多一份爱和关怀、多一点沟通与理解,世界上承受这种痛苦的人就会少一点,而他们的亲人就可以少一些泪水,多一些幸福。
感谢阅读此文的所有好朋友。这是我完成的第一篇小说,虽然此文不是很成熟,情节安排上还有不乎情理之处,但我会继续努力,写出好的作品让大家欣赏。本文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实属巧合,请大家不要对号入座。再次感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