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闲散之人 于 2011-8-18 11:26 编辑
记忆年轮之：“咸鱼”强
写这一篇的时候，在题目上我有点犯难，说实话，这题目也不太容易让人看懂，其实我在是“闲人”还是“咸鱼”之间纠结了许久，最后还是选择了“咸鱼”它其实是一个谐音，并没有太多别的什么东西。但是，这个人我是一定要写的，因为不写他我会觉得我这个系列就没有什么意思了。
咸鱼强，确切地说是我小学，中学期间的同学，后来又是同一天进入同一座工厂的工友，当然还是一个大通铺睡出来的兄弟，更重要的是我们的父母都是一个单位的，所以，对于他的了解自不必多说。
认识咸鱼强那一年，我十二岁，他十三岁，那时候这家伙就高出我半个脑袋。后来这家伙发育的出奇快，很快就高过我一个脑袋了，等到了中学的时候，这家伙早已经海拔超高了。因为这个身高，所以，他注定要坐最后一排，熟料这家伙是一个近视眼，在后面，老师在黑板上写得巴掌大的字他都看不清楚，无奈之中，在前排的最右边，为他设了一个专座，日子久了他不干了，找到老师要求坐正中间，理由是右边那里坐时间太长了，眼镜都斜视了。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学校还真就“人性化”了一会，一个老师愣是想出了一个“高招”，把一个椅子的四条腿锯去了三分之一，这样一来，咸鱼强坐在前面基本无碍后面了，但是，他必须把一双大长腿伸到课桌外面。
一次一个外校老师来给我们上公开课，讲到兴奋处，老师走下讲台，手舞足蹈，熟料咸鱼强的那两条大长腿，犹如绊马索，事后我们都说这小子绝对是故意的，他矢口否认，他说那时候他正低着头专注做笔记，结果是老师被绊了个大马趴。结果这小子却嗷嗷的推翻了桌子，说是老师压断了他的腿，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笑翻了一屋子同学。“他做笔记？糊弄鬼呢？”事后我们一致这样认为。
咸鱼强个子足够高，肤色也足够白，而且眼睛有些许蓝色。我知道，他的姥姥是有俄罗斯血统的，所以准确地说，他也算是一个混血儿。当然，后来他做了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我们更习惯用两个字“杂种”。但是，更多的人觉得他像一条晒的泛白的咸鱼，所以，咸鱼绰号就这么来的，他的名字里有一个“强”字，所以人们更多的喜欢叫他“咸鱼强”。这名字从学校带进工厂，以至于人人都知道。
这个社会注定是多样的，百样的社会，百样的人生。很多年后，我们许多旧友闲聊的时候，说起咸鱼强，有说他是个“乐子”，又说他很“贱”当然还有说他脑子很“潮”，林林总总的评价背后基本都是否定之词，这让我有些唏嘘。
一起参加工作后，他被分配到了热处理车间，听到这个分配后，他十分沮丧。但是，很快他那种没心没肺的性格就展示了出来。生性散漫的性格注定让他在工作上毫无亮点可言，但是，惹是生非的事情却屡禁不止。诸如在做热处理的化学原料投放的时候，经常颠倒，险些酿出大祸，而最后被忍无可忍的师傅和车间坚决清退。
离开了热处理，咸鱼强成为一个烫手的山药，自己什么都不肯学，忽闪着一米九的大个子在厂区里窜来窜去，就算是扣了工资他也不在意，后来工厂把他分配到了后勤，他做过烧水工，做过宿舍管理员，做过俱乐部的管理员，但是，什么工作都是在笑声中开始，在骂声中结束。
终于领导们无奈了，绝望了，咸鱼强却一如既往的快乐。微微有些驼背的身躯，苍白的长脸上，一双间或泛着蓝色光芒的眼镜，没心没肺的话语，最后让他成为全厂人们无不避让三舍的角色。
他不在乎这些，他蹲在大宿舍的窗台上，看着在窗外走过的女工，很亲热的喊着“妹妹，姐姐”虽然回应的都是啐声，他依然不在意，甚至得意的张开黄牙的大口嘿嘿的自得其乐。那会儿我们都在三线分厂工作，休假都是在每个月的月底集中休息大礼拜，每当这时候工厂都会出动所有的车子，把数百人拉到几十公里外的火车站，然后大家坐火车回城休假。
火车站是一个镇子，那时候那座镇子整个灰蒙蒙的。我们到了那里以后，如果时间早一些，会去镇子里的集市上闲逛，或买一点农副产品。咸鱼强东晃西逛的就来到了一个卖水果的老太太的摊前，看到几个大梨他流口水了，毫不迟疑的拿起一个就咬了一口，老太太还以为他吃了能给钱呢，哪知道这小子三口两口消灭了一个大鸭梨，转身就走，老太太不干了，一把扯住他“你还没给钱呢？”他蓝眼睛一瞪：“要钱？要什么钱？老子在城里吃馆子都不花钱，你这老太婆。”说着一把摔开老太太的手，撒开大长腿就要开溜，哪里知道人群之中有一个镇子上的警察。警察大喝一声：“你要干什么？”咸鱼强一看一警察分开众人朝自己来了，用力撞开人墙撒腿狂奔。警察当然不会放过他，在后面紧追。我们几个看不下去了，先是把钱替他给了老太太，接着就跟着警察一路跑。
毕竟人生地不熟啊，咸鱼强慌乱之中一头扎进了一个死胡同，一堵高墙，墙的那一端就是火车站，咸鱼强正手脚并用的爬墙呢，警察气喘吁吁的赶到了墙下，冲着咸鱼强喊“你能爬上去吗？”咸鱼强说“警察大叔，我能。”话音还没落地，警察叔叔亮出了大家伙，一个尺八长得盒子炮，直接就顶在咸鱼强的后背上了“你爬给我看看？”咸鱼强当时就瘫软了，“大叔饶命，你可千万不要搂勾啊。我不就是吃了个梨吗？至于您老用盒子炮顶着我后背？不值那个子弹钱啊。”声情并茂，让那个累得不轻的警察也咧开大嘴笑，笑过之后，板了面孔，冲着他的屁股就是一脚，“你去给那个老太太赔礼道歉，把梨钱付了”。我们赶忙说已经付过了。警察看着咸鱼强“你什么玩意儿啊，就这样还在城里吃馆子不花钱？”咸鱼强一脸苦相：“我说的那是电影台词啊。”所有的人几乎都笑趴下了。
时间总是很快，五年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我们当中的大部分也陆续从三线分厂调回到总厂，咸鱼强确切地说比我们所有的人调回总厂的时间都早一些，其中是什么原因没有人能说得清楚，据说是他老子的作用，他那个走了五七道路的老子，原来是一个公安分局的领导，“四人帮”倒台之后，不久就落实了政策，回到了原单位。咸鱼强能提前我们所有人先行回城据说是因为他老子掌管的治安经保恰恰管着我们。回到总厂后他做了什么工作也没有什么人能说得清楚，总之会经常看着他晃着一米九几的个子，在新建的厂区里游来荡去的。
八九年那一年发生了很多事情，咸鱼强那一年也做出了一件大事。“六四”期间，我们所在的这座城市里的市府广场，人头攒动，学生们愤怒的情绪在信息不甚透明的时代，显得格外容易被点燃。那时候我们是接到明确通知的，对于学生们所做的一切不能参与，不能表态。而且，广场的防卫其实也是很到位的，武警，警察，便衣警察，数道防线。但是，居然没有防住咸鱼强。他是怎么进去的，没有人能说得清楚。唯一让人们看到的事实是，他蹦到了当时这座城市广场的一个雕塑纪念碑的台阶上，那一刻他大概穿越了，认为自己是弗拉基米尔.伊里奇.乌梁诺夫列宁同志了。他冲着学生喊“同学们你们这样不行，你们要走进工厂，要和工人老大哥一起……”
这是一个我不用告诉你们的悲催结局，煽动演说结束后，咸鱼强迈着快活的步伐和宣泄后的轻松，挤出了广场，结果在一条小巷之中，被必然的“拿下”，几个便衣公安把他围在了中间，咸鱼强识时务的伸出了双手，一副冰冷的手铐铐上了他。这件事的结果是他被以“政治煽动”的名字，强制劳动三年，而据说这个决定是他父亲亲自签署的。这个老公安在签署的时候捶足顿胸：“家门不幸，生此逆子。”而工厂也综合了咸鱼强的一贯表现，做出了开除的决定。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一九九五年，那年的夏天的一个很炎热的午后，我路过一个区级法院的门前的时候，看到一群人在围观什么，顺势瞅了一眼，却看到人群之中一个鹤立鸡群的，我曾经熟悉的身影：咸鱼强。我挤进了人群，看到他正在举着巴掌打一个女人。我喊了他一嗓子，他打人的手僵住了，或许是看到我来到面前，他高举的巴掌讪讪的放下了。我拉着他走出了人群，找了一个小饭店坐下了。端起酒杯他的眼泪就落下了，他告诉我他被强劳了两年四个月出来了，期间父亲过世了。他找了一个媳妇，就是刚才他打得那个，两个人过了三年，有一个两岁的儿子，可是就在不久前媳妇坚决起诉离婚，离婚的理由居然是“男人不着调”。“是我不着调吗？分明是这个骚货外面有了野男人。”他愤愤地告诉我。
这期间，咸鱼强一直和我有些联系，我知道他还是离婚了，但是他坚持留下了儿子。后来我搬家，以及去南方工作以后，渐渐的就没有了彼此的音讯。
2008年，我从南方回家探亲，一日出去溜达的时候，在路边一个我熟悉的身影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咸鱼强，他的身材已经很佝偻了，头发上杂生着白发，他正低着头摆弄着他面前的那个杂货摊，一张塑料布铺在地上，上面摊满了香皂。肥皂，洗衣粉，牙膏等一些生活日用品。
我百感交集的蹲下身，他抬头的那一霎那，我们四目相对。那天我们没聊太多，因为我实在怕影响了他的“生意”，只是又重新互留了电话和联系方式。不久后他在电话里告诉我，儿子已经长大，很有出息，已经读大学了，他如今只身一人，做点小生意，给儿子缴个学费生活费什么的。
再后来，那个电话就打不通了。
我坚持写出这个人，这个故事，我知道他实在是没有什么值得去讲述的，但是，我更知道其实在我们的社会，我们今天的人生里，有着太多咸鱼强这样人的影子，对他们而言，我所谓人生的正面反面，他们就是这样走过他们的人生。
诺大的城市，人海茫茫，我曾经的同学，我曾经的工友咸鱼强你还好吗？
2011年8月18日星期四 |
雷达卡
发表于 2011-8-18 1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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