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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公元二O一一年八月十六日,就是动车事故发生后第二十三天,网传王勇平君被免去发言人一职的那夜,我独自在微博上闲逛,遇见程君,他留言道:“兄弟可曾为王勇平君写点什么没有?”我回复“没有”。他就正告我,“还是写一点罢;勇平君也喜欢文字的。”
这是我知道的,中国官员,大抵政务繁忙之故罢,闲暇时能读书写字者已甚为寥落,写诗、创作书法者就更为寥落了。前段听闻某局长开微博,也只是作为与情妇调情、联系开房事宜之用。在这样的生活艰难中,毅然作诗、写散文、钻研书法的就有勇平君。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这虽于勇平君的名节毫无帮助,但在旁观者,却大抵只能如此而已。
可是我实在无话可说。我只觉得所住的并非人间。四十多名遇难者的血,洋溢在我的周围,使我难于呼吸视听,那里还能有什么言语?长歌当哭,是必须在痛定之后的。而此后几家所谓主流媒体的分析报道,尤使我觉得悲哀。我已经出离愤怒了。我将深味这非人间的浓黑的悲凉;以我的最大哀痛显示于非人间,使它们快意于我的苦痛,就将这作为后死者的菲薄的祭品,奉献于逝者的灵前。
二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烈的灾难,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然而,在我有限的阅历中,却又常见到灾难被庸人所操控,以堂而皇之的理由粉饰苦难,掩埋罪证,洗涤旧迹,仅使留下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这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给投机钻营、溜须拍马、鼓吹浮夸者暂且偷生的机会,维持着那些虚幻不实的功绩。我不知道这样的局面何时是一个尽头!我还在这样的世上活着;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离“七.二三”也已有三星期,忘却的救主快要降临了罢,我正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
三
王勇平君原是铁道部的新闻发言人。发言人者,我向来这样想,这样说,现在却觉得有些踌躇了,我应该对他奉献我的悲哀与尊敬。他不是“苟活至今的铁道部”的发言人,是为中国高铁事业而牺牲的人民公仆!
他的姓名第一次为我所见,是在主流报纸上,他机智、谨慎地解释着中国高铁的发展,描绘了一幅幅美好蓝图。后又于百度搜索到他的资料,得知他乃著名诗人、作家、书法家。其书法,线条潇洒俊逸,虽不至登峰造极之境界,但在当今以帮人题字为乐的官员书法爱好者中,亦算是佼佼者了。但是我仍不认识他。直至“七.二三”事故次日,他头发略有些零乱、神情略有些紧张,却又谦卑地、面带微笑地出现在电视上时,才有人指着告诉我,说:这就是王勇平。其时我才能将姓名和他本人联合起来,心中却暗自诧异。我平素想,能够不畏媒体和公众的质疑,在闪光灯下振振有辞的发言人,无论如何,总该是有些桀骜锋利的,但他却戴着眼镜,气质谦和,常常微笑着。待到新闻发布会结束,攻击、谩骂、流言、嘲笑潮涌而来之时,勇平君仍不回避,毅然接受采访并坦诚自责:“我要是再冷静一点、诚恳一点,也许就会让记者朋友少些不满。想想不幸失去生命、受伤的旅客和他们的家属们,我面对的这些又算什么?”看到此,我不禁生起些许淡淡感动,并因此而对他更同情、宽解起来。但此后,就再也无他的消息。再看到他之时,竟已被免去发言人之职了。
四
但是,我还有要说的话。
我没有亲见;但听说他,王勇平君,那天是欣然前往的。自然,原以为只是因雷劈而致的意外事故,说几句安抚民心场面话而已,早已驾轻就熟,谁也不会料到竟有这样严重的的结果。他先是谦卑地站着,微笑着,小心询问自己应当站着还是坐着。当他们同意他坐下,他又恳切地、耐心地以自己掌握的一点微不足道的信息来回答每一个问题。但未想,此次,他们的情绪竟如此激烈!当有人质问:“宣布没有生命迹象后,为何还有小女孩生还?”,勇平君语塞了。但他很快调转了思路,赞叹:“这是生命的奇迹。”我想,他如此说的原因,大概是他认为凡奇迹之类,往往是不需要理由的罢。但当被问及为何匆匆掩埋出事车厢时,勇平君显然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从他痛苦的表情中,我似乎觉察出他心中激烈的矛盾与挣扎。但,为了大局,他毅然告诉群众:这,是为了更好地实施救援。他甚至不暇思索地抛出那句“高铁体”的经典话语:“至于你们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未想,就是这短短十数个字,竟将他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此后,他遭到媒体和网民的无情攻击,他的言论,被早已“失去道德底线”的的微博无情放大,然后,他黯然消失了,今天,再见到他时,竟已被停职了。
始终微笑的和蔼的王勇平君被免去新闻发言人一职了,网上有多条新闻为证;有过许多科研成果,获过许多荣誉的上海铁路局长龙京君也早被停职了,有铁道部党组的文件为证;只有同样曾因造成78人死亡的胶济铁路重大事故而被免职的安路生君,还在政坛上高速飞奔,为中国铁路事业鞠躬尽瘁。当三位公仆从容地辗转于中国铁路系统的政坛的时候,这是怎样的一个惊心动魄的伟大啊!洒落在铁轨上的死难者的鲜血,雨夜里撕心裂肺的悲呼,掩埋在淤泥里的残骸和碎片,那些粉饰、浮夸、虚伪的字句背后的丑陋嘴脸,全以他们三位政治生命的起伏跌宕来抹平了。
但是真正的的操控者却居然昂起头来,不知道个个脸上有着血污……
五
时间永是流驶,街市依旧太平,有限的几位平民的鲜血,几位高官的浮沉,在中国是不算什么的,至多,不过供无恶意的闲人以饭后的谈资,给某些麻木的灵魂一点微弱的刺激,或者给某些勾心斗角的从政者扫清障碍的机会罢了。至于此外的深的意义,我总觉得很寥寥,因为,这实在不过只是一场死了几个平民的事故罢了。事故之类,古往今来,从不曾缺少;流血流泪的悲剧,也未曾停息。人类的良知前行的历史,正如煤的形成,当时用大量的木材,结果却只是一小块。但如因雷击而致的撞车事故之类,是不在其中的,更何况,已经有多位高官的政治生命作陪葬,纳税人支付的数百万人民币作赔偿,若陪葬和赔偿仍不够,还有老天爷可以搬出来抵罪。
六
我已经说过: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但这回却有几点出于我的意外。一是富豪争相献血,民众自发组织救援,我原以为早已冷漠的人心竟如此热血沸腾;二是贵为国之喉舌的,如白岩松君的某些主流媒体人,竟也加入了措辞激烈的批判大军,虽矛头仅仅指向政府的某部门,但也足以另人称奇;三是如勇平君的高层公仆,被推上风口浪尖,为中国高铁事业忍辱负重,面对责难时,竟如此心平气静,毫无怨言。
这些年来,目睹灾难,已不止一二次了。然灾难方是考验执政水平之良机。虽是灾难,但看吾国公仆们在灾难来临时,那服从大局、干练坚决、能言善辩、化悲痛为力量、化大难为兴邦之机的智慧和气魄,我曾屡次为之感叹、佩服。至于这一场意外事故,官至厅级的勇平君以视死如归之气概,奔赴险恶的新闻发布会,为平息事态,维护和谐稳定,虽牺牲名节、牺牲政治资本仍无怨无悔的事实,更足为吾国公仆的勇毅,虽遭反动文人、不明真相之群众、夷族敌对势力指责数十年而始终没有消亡的明证了。倘要寻求此次王勇平君之免职对于将来的意义,意义就在此罢。
苟活者在淡红的血色中,会依稀看见微茫的希望;真的猛士,将更奋然而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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