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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坏菜 于 2009-12-18 22:37 编辑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地低见牛羊。
这一句一句拉长的歌谣,也在拉长听(读)者的思绪,把人拉向一个波澜起伏,跌宕无垠的童话世界,你所有的感官都被打开,那些由山川、天空、风、草、牛、羊组成的画面,带着色彩、气息与声音,扑面而来,你无法躲避,这副气势磅礴的诱惑,促使你溶入其中。这时候,你也许会问,人在哪里?这是一个忘我的无人之境,人微小到无影无踪,人被自然这种强大的生命所吞没,这时只有自然在宣言、在歌唱、在舞蹈,人的每一个细胞都被这美丽的山川水草所滋润,无声无息。
自然的整个内涵便是你想往的家园,你的精神游怡其间,感受造化物的抚柔,自然的博大便是你渴望宽阔的胸怀,你自由无拘的畅游与呐喊跑不出这自然的一望无际。置身于这样一个空间,身体中所有的积郁与缺憾都随之化解、消融,自然灵气的殷殷灌入将涤尽精神之沉疴而注清新之髓鼓荡其间,你能不生机勃勃、灵光焕发、神彩奕奕!它闭口不提家园的美丽,却使一千句赞美的诗句失去色彩,它只是复述自然的音容笑貌,却使任何一个一睹(闻)此谣的人为之陶醉神往、留恋忘返。
史载,公元546年10月,统治中国北部的东、西魏政权之间,在时为西魏所属的玉壁(今山西稷山县南)爆发了一场大战,攻方是东魏丞相高欢率领的十几万大军,守方是北魏名将韦孝宽。这场“昼夜不息”、各竭其力、空前酷烈的攻守战,马拉松式地打了五十多天,东魏损失惨重,“士卒战及病死者共七万人”,这七万人的尸体被堆于一处,砌成了一个庞大的墓丘,那种凄惨阴森的景象,给东魏士兵心中投下了浓重的阴影,“欢智力皆困,因而发疾。”碰巧高欢生病的当天晚上,有一颗流星坠落于东魏军营的方向,于是士卒惊惧,更增加了沮丧气氛,士兵们了无斗志,一种不祥的征兆笼罩在东魏军营的上空。
恰在此时,一个由西魏守军精心策划的谣言在东魏军中散布开来,说是韦孝宽已派强卒用劲弩重创了高欢,并到处张扬“劲弩一发,元凶自毙。”重病缠身的高欢,不得不拖着虚弱的身体“勉强坐见诸贵”,稳定军心。这时,他突然想起了那首流传于大草原上,大气磅礴,振奋人心的《敕勒歌》,便立即让将军斛律金高歌咏之,自己也顽强地撑着病体,与之唱和,以期鼓舞斗志。
结果却非常出人意外。高欢的反应是“哀感流涕”。史书上没有记载将士的反应,但这支进攻的军队之后便退却了,一场失败的战役已昭然若揭。
凭心而论,这首歌谣有巨大的感染力,任何一个人都会被其所描绘的庞大意象所震撼,激起一种对家乡的热爱之情。对于游牧民族而言,草原即家园,家园的辽阔富足,壮观博大,都可在士兵中产生一种壮怀激烈的浩然之气,它完全可以鼓舞士气,化为一种强大的战斗力,激励士兵奋勇突决,勇往直前;但高欢在一个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错误的条件下,选择了这首歌谣,却意想不到地瓦解了军心。
历史不能假设,但假设可以使人探求事态的另外一种发展趋势,找出另外一种人们所希望看到的激动人心的场面。假设这场战役是在另外一个地点,在阴山下,攻守双方倒置,在相同的时间与条件下,那悲壮的歌声钻入东魏士兵的心扉,撩起无尽的勇气与豪迈,于是战马嘶鸣,士兵们群情激奋,敌忾同仇,为家园而战,这场战役无疑将会是另外一场结果。士兵们远离家乡,去打一场攻掠性的战争,本身损失惨重、死伤无算,这首歌谣,促使士兵们思考这场战役的性质,为家园而战,还是为权益而战?这种情绪瞬间被士兵们吸收,而产生的却是一种可怕的厌战情绪,它引出游牧民族远离水草后的怅然若失感,勾起他们一种背井离乡的凄凉与不尽的思乡情怀,于是这首歌谣曲终后,人心也就自然而散了。
关于高欢的“哀感流涕”,与《通鉴》作注的胡三省曰:“高欢将死,故当乐而哀,不能自掩”。这实在是对名将高欢的误解,或是书生的一厢情愿,设身处地,如果高欢真能乐得出来,那倒是十足的呆子了。高欢在这种特殊的背景下,真正悟到了斛律金将军的规劝与恳求之意,他更感到了生命的短暂与人的渺小,他似乎倏乎之间就被这首听惯了的歌谣所俘虏,被一种超出战争与残杀之外的真谛所感动。这首歌谣不是高欢进攻的号角,而是其退却的锣声,其选择《敕勒歌》,正如魏武帝选择“鸡肋”作口令,归心已有,只是借助于物而达意,至于“哀感流涕”,不但顺乎其情,而且合乎其理。
两个月后,高欢死去,《敕勒歌》给他留下了不尽的遗憾与忧伤。
这首歌谣暗示着一个难以表述的真理,它把自然、家园、人类诸多命题熔铸其中,喻示一种美好的和谐,赞美一种真挚的情感。名将高欢,其弥留之际,是否还在吟唱这首荡气回肠的歌谣,也许他会慨叹:让人梦回萦绕的大草原啊,我美丽的家园,我来之于斯而归于斯,将永远与你熔而为一,永不分离,一切荣华与勋业都会化为灰烬,唯有自然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