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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鱼尾巴鲢鱼头
我素来对“汆汤厨子”嗤之以鼻。所谓“汆汤厨子”,是说这个厨师除了会做几个简单的汤菜外,其它的都不精通。当厨师不易,当一个高明的厨师更不易。陆文夫说,当美食家比当作家难多了。我说,当厨师比当美食家难多了。个中道理不言而喻,这好比作家之于评论家,厨师之于美食家;前者是实干型的,而后者只会耍嘴皮子。
烹饪是门技术,更是一门艺术。其中的分支——烹饪原料学颇具博物学的性质。好的厨师不光会烹调,还应该是个博物学家,要知道什么产地、季节出什么原料;原料的哪个部位最好,适宜做什么菜。这样才能做到物尽其用,不会暴殄天物。
人有人性,物有物性。不少古代饮食典籍上都有对原料物性的描述。流传在民间的俗、谚语,更有许多经验之谈。
苏南有谚云:“青鱼尾巴鲢鱼头”,就是说青鱼最鲜美是尾巴,鲢鱼最肥腴是鱼头。
青鱼体长,身子亚圆筒形似草鱼,尾部扁平,体色青黑,又称“青鲩”。青鱼喜食各类水生昆虫,还有蛳螺。它有一副坚硬的大槽牙,蛳螺吸进去,“咔”一下就能咬碎蛳螺壳,像我们吃花生米一样轻而易举;咬碎了再吐出来找螺肉吃。
青鱼力大。我有一专打篮球的朋友,身高一米九。有次去捉鱼,碰到一条大家伙。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用网逮住抛上岸来,过称一看,五十多斤重一条大青鱼!难怪把运动员也累垮了。回到家,用菜刀把尾鳍斩下来,贴在墙上,像一把折扇那么大。
所谓“青鱼尾巴”是青鱼尾部那一段,非指尾鳍而言。
青鱼尾做“红烧划水”最妙。划水,即鱼尾。鱼在水中游弋,靠鱼尾左右摆动,故名之。青鱼尾治净,不要斩去尾鳍。一来为着外形的美观,二来大的青鱼鳍骨是中空的,富含脂肪。顺脊椎骨横切四刀,成手掌状,便于入味。油锅旺火,葱姜炝锅;投鱼尾,煎至发黄,颠锅将鱼尾翻身再煎;烹料酒、酱油,下红糖,清水没之。大火煮沸,入味后小火焖。起锅,锅内留汤汁,勾芡,淋油,浇于鱼尾上,即成。若不勾芡,可将锅内汤汁旺火收稠浇于其上,是为自来芡。自来芡,是利用鱼自身的胶原蛋白使汤汁浓稠。这是“红烧划水”的制法。烧划水,浓油重酱,肉脂丰腴,口感鲜美,可当一品,是苏常地区广受欢迎的一道名菜。
青鱼尾也可蒸。一般蒸的菜肴贵乎新鲜,食其本味。做清蒸青鱼尾,却反其道而行。鱼尾用细盐抹之,拍花椒,腌渍两三天,苏常人谓之“跑咸鱼”。蒸而食之,鱼肉细嫩微咸,比新鲜的还来得有风味。
青鱼与鲢鱼、鳙鱼、草鱼合称“四大家鱼”。
鲢和鳙外形体态相似,本乡称鲢为白鲢,称鳙为花鲢,两者又统称鲢鱼。花鲢的头部特大,约占体长的三分之一,故又称“胖头鱼”。所谓“鲢鱼头”,在吃客眼里特指花鲢头(鳙鱼头)也。白鲢头较之花鲢头略小,但品质却是相差无几的。更何况出门下馆子,能真正识出鲢鳙之分的人可谓寥寥可数。
鲢鱼巨口细鳞,体背厚实,体色暗黑者为鳙,体色银白者为鲢,栖于河流之中上层,吸食浮游生物及藻类,有清洁水质的作用,是名副其实的“清道夫”。它的进食方式让人联想到在海洋里“滤食”的须鲸,性情温良,一看就知是心宽体胖的傻大个。
鲢鱼善跳跃。乡下秋收的季节,载满稻谷的挂机船“啪、啪、啪”地驶过河面,经常有受惊吓的鲢鱼竞相跃出水面,一不小心便跳进了船舱里。真是天上掉下来的美餐,回家可以打牙祭,灌下斤把黄汤,以解日间疲乏。鲢鱼有群居性。在桥面上撒下“赶鱼网”,静候片刻,很有可能遇到鲢鱼群。纲绳上浮子乱动时,奋力起网,少则五、六条,多则十几条。鲢鱼身上粘液很多,像鼻涕一样粘得鱼网上都是,气味很腥,所以本乡人贬称“鲢鼻涕”。一般一斤左右的小鲢鱼是不要的,怕腥味,懒得去宰杀,多数会扔回河里。如果家里养猫,倒可以留几条。
鲢鱼肉质软嫩细腻,有点面,骨刺细小且多。鱼头则为全身精华所系,富含胶质,配以豆腐、粉皮、粉丝之类熬煮,汤汁浓郁,洵为佳馔。如“砂锅鱼头豆腐”、“砂锅拆烩鲢鱼头”,皆为名菜。曾从友人处得一法,到大冬天羊肉上市,以羊杂汤煮白汤鱼头。鱼羊合而为鲜。一锅热气腾腾的浓汤上桌,满屋飘香,撒上芫荽或蒜花,那滋味自是没的说;营养也丰富,喝下去的简直就是能量了。不过这做法实在有些奢侈。鲢鱼头宜白汤。有一道“奶汤鲫鱼”,也是白汤,但要加牛奶,这是正宗做法。其实不管鲢鱼头还是鲫鱼,不加牛奶也可做白汤。这是鱼类蛋白自身所决定的。鱼头骨头多。如果把一个鱼头切得一点肉都不剩,只余两块“面墩肉”,岂不太寒碜?有违待客之道。所以,宰杀时总要留那么一截鱼肉才好。先起个油锅,鱼头两面煎黄。下姜、蒜、料酒,大汤大火,久煮久沸,待汤水浓白,火候到时可转微火慢笃,骨酥肉烂,即可调味出锅矣。
说起做鲢鱼头,杭州城里最出名的有两家,苏常人是不得不甘拜下风的。一是山外山菜馆,店名很显然也是取义“山外青山楼外楼”的诗句,好不让楼外楼专美。店里的招牌菜是“八宝鱼头王”,取材千岛湖有机鲢鱼头,据说所费不贷,半个鱼头两百元;另一家是“王润兴”酒楼,所做“乾隆鱼头”更是名闻遐迩,凡是到那吃饭,几乎没有不点此菜的。乾隆鱼头就是红烧鱼头豆腐,所用一味调料是豆瓣酱,风味独特。此菜冠名“乾隆”,当然和这个好吃的“皇饭儿”有点关系。传说乾隆微服南巡,独游吴山遇雨,避于一家农舍屋檐下,饥寒交迫,瑟瑟发抖。恰值午饭时分,农家主人阿兴见他可怜,动了善心,遂煮一锅鱼头,盛一碗米饭给乾隆吃。乾隆平时吃惯了宫里的山珍海错、龙肝凤髓,再加上此时饥肠辘辘,偶然吃到乡下土菜,倒也觉得鲜美无比。从此之后总念念不忘。等到下次来时,便赠送银两给阿兴,以表一饭之谊。阿兴靠着乾隆的资助,开起这家酒楼,专营鱼头豆腐,取名“乾隆鱼头”。“王润兴”酒楼创始于1844年道光年间,可见这个传说当不得准的。不过,小老百姓闲着总喜欢拿皇帝来说事,倒给饭馆的金字招牌增光不少。
青鱼尾巴鲢鱼头,名不虚传。民间的饮食经验值得继承与发扬。
刊于《四川烹饪》2011年11月上半月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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