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赵化鲁 于 2012-2-25 10:08 编辑
初春的疼痛 文/赵化鲁 我是多么不情愿,就这样与你别过。 春节期间,接到初中同学三十年师生联谊会的通知时,我正朝夕相伴在你的床头。没有时间参与协商聚会的事宜,因为这厢,祖孙之间正承受着生与死的别离。从正月十七早上开始,你一直紧抿的口开始大张,与此相伴的是粗重的喘息。远远近近的亲戚赶来,亲友们大呼小唤,你双目紧闭,浑然不觉。艰难而有节奏的喘息持续了一天一夜,贴近你的耳边相告,远行的侄儿就要赶回家门,你才万分不舍地把大张的口微合,随着喉间的一声响动,眼角两滴清泪黯然溢出。正月十八上午11时42分,我慈爱的祖母,就这样悄然而去。 一个寻常的生命,顽强走过九十一度春秋。你来自于深秋,告别在初春。握着你逐渐变凉的手掌,我无助的泪如春水恣肆。平生第一次,如此真切而近距离地感知,一个鲜活生命在眼前消亡,而这个离去的生命,是我至亲至爱的家人。你给了我血脉的涌动,给了我情感的滋养。如参天古树般庇佑着儿孙的祖母,怎么说走就走呢? 犹记儿时,我冒失地疾走,一不小心踩着了院落里蹒跚学步的鸡雏。系着饭裙在灶间忙碌的你闻讯赶来,像外科医生一样把受伤的鸡雏托起,用手除去鸡雏被挤出的内脏。可怜的鸡雏在你的手掌摇摇晃晃,我的眼中满是内疚和恐慌。多少年过去了,鸡雏的无助没有在我的脑海消失。弥留之际的你,目光幽幽,依稀如当年颤巍巍的鸡雏。你下意识地挥动右臂,温热的手掌抚弄我的脸颊。你拇指和食指合力,捏住我的鼻子使劲。我低嚷着疼躲开,你茫然的神情,像是在和我开玩笑,又像是证明自己气力尚存。你离去的前两天,双眼突然发亮,精神异常地好。和你说话,你会下意识地头向后仰,若有所悟。向你问起我的生日是六月初几,你已不能说话,但努力地用右手食指做了个“9”的示意。多日水米不进的你,忽然张口,我隐约听得微弱的声音:喝……。赶紧用小勺子给你喂水,咕咚的吞咽声,给人多少欣喜哦。 在我们共度的最后一个中秋节,回到乡下见你坐着轮椅在小院张望。当我大声告诉你八月十五了,要吃月饼了,你一脸笑容,乐开了花。孩子们说你能活百岁,你认真而谦虚地更正:九十九……。你尽心伺奉婆婆,我的曾祖母高寿九十九。一生不与人计较得失,奉行温良恭俭让的你,上苍理应恩赐给你高寿啊。刚过九十你就要走,我怎么舍得?许多熟悉或不熟悉的人,闻知你九十一岁而终,都表示出淡然和豁达。我也知道,你的寿数已经达到了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度,但心中的不舍,固执地挥之不去。 儿时经常蹲伏在你的膝下,让你柔和的大手揉搓我肿胀的脖颈。据说,这个土办法可以去火。你行走不便了,让你揉搓脖颈成为我们见面时的“保留节目”。动作依旧,只是手臂少了力气。最后的时光,心有余而力不足,你干脆对我的的请求无动于衷了。近几年,你还喜欢摩挲我发福的肚腩。每次手掌抚过我微秃的肚子,你都喜不自胜。曾几何时,吃饱肚子是人们的最高理想。 我和你之间,关于吃的回忆,最为悠长。 小院门口,总会在饭时如约响起你嘹亮的呼唤。听到叫自己小名,贪玩的我才赶紧拍打下身上的尘土,饥肠辘辘地扑向饭桌。上初中了,学校吃不合适,夜色里归来。你不声不响地一阵忙碌,很快小屋里便弥漫起油炸葱花清汤面的清香。每回离家去学校,总要带上一大包馍馍。那喷香的馍馍出笼,全是你案前灶间挥汗忙碌的结果啊。记得你擀面条时,案板咚咚作响。一个矮个头的小脚女人,浑身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你切面条时,左手压面,右手运刀,面与刀噌噌相触,细长整齐的面条浑然天成。整个劳作过程没有丝毫的痛苦和疲累,那完全是一种艺术的展示。 你劳作的主阵地是家里灶房,你也纺线织布,在嗡嗡作响的纺线声里,我酣然于梦乡。你偶尔也会到田野干上一把。母亲告我,你割麦子时,曾经是领行子的快手;很小的时候,我也亲见过,你毛巾一搭,弯腰挥镰,把匍匐的麦浪甩在了身后。如今,身形枯槁的你,像麦子一样倒下,与大地拥抱。安卧在黄土腹地,头顶即将返青的麦苗,你在想些什么呢?一生珍爱庄稼的祖父,会给和麦粉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你絮叨些什么呢? 初春时节,正是万物复苏的时候。我们的三十年师生联谊会如期举办,时间在你入土三天之后。久别的师生聚首,温情洋溢。谁也没有提及,那两位多年前意外亡故的男生。故交重逢,欣喜;亲人永别,感伤。在你离去五十天纪念日到来时,正值清明节。插在你与祖父合葬坟头的柳棍,届时一定会萌发新叶吧?我知道,那萌动的绿意,是你对家人的牵挂,也是这个春天我最深切的疼痛。
2112.2.22晨-24晚,豆木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