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东东枪
1.
最近重读了一批阿城的小说散文,发现很多以往未曾读出的好处。后来想,是因为读得太早——阿城的小说,我原本是大约十三四岁时读到的,看早了,哪看得出好处来?相逢太早,反而导致相识太晚。人生中,这种境遇或也常见。
对我来说,相逢过早的应该不只阿城。比方说《红楼梦》, 既然那么多人赞誉了那么多年,按说应该不错,我也是十几岁时读的,可能是智力发育晚,情窦也尚未开,读完之后不仅没觉得曹雪芹写得如何高明怎样动人,甚至也没觉得女主角林黛玉有什么可怜可爱之处。不过,阿城的那些作品后来又读了,《红楼梦》却只读过那一遍,故而到现在也还是觉得林妹妹咳死也无甚可惜。
2.
反倒是觉得《聊斋志异》里写了不少好女人。
比方说冯生的媳妇辛十四娘。冯生自恃才华玩儿命得瑟时,她说的是:“君诚乡曲之儇子也!轻薄之态,施之君子,则丧吾德;施之小人,则杀吾身。君祸不远矣!我不忍见君流落,请从此辞。如欲我留,与君约:从今闭户绝交游,勿浪饮。”有理有节,有情有义。那句“我不忍见君流落,请从此辞”,教人恻然。
还有张鸿渐的媳妇儿。张鸿渐义愤填膺打算与同辈秀才一起以卵击石时,她对张鸿渐所说的是:“大凡秀才作事,可以共胜,而不可以共败:胜则人人贪天功,一败则纷然瓦解,不能成聚。今势力世界,曲直难以理定;君又孤,脱有翻覆,急难者谁也?”照我说,难得就难得在“君又孤”这三个字,是理解,又是爱怜,可值千金。
甚至田七郎的老母。对田七郎的几番提点,都是神一般的见识,读到时,真觉得肃然起敬。
照我说,与她们相比,《红楼梦》里那些丫鬟小姐,再怎么冰清玉洁风姿绰约,亦都是俗物。
3.
多年前曾有人对我说:“慧而有情的是菩萨,不是媳妇。”我觉得有理。知道此事不可强求,否则就是自己跟自己找别扭,但仍难免窃窃思之,心怀妄想。
后来才慢慢觉得,爱读《聊斋》,恐怕与此有关。
《聊斋》中也真出现过与“慧而有情”类似的说法。是在《菱角》一篇中——楚人胡大成偶遇少女菱角,攀谈之后“因念其慧而多情,益倾慕之”。
也知道“慧极必伤”,也听过“情深不寿”,可又哪还顾得上那些?
4.
早先的电视剧《聊斋》,主题歌里唱“鬼也不是那鬼,怪也不是那怪,牛鬼蛇神他倒比正人君子更可爱”,其时是1980年代,或是作词人趁机给前辈老友平反出气,但也确实十分切题——不少妖异精怪,在蒲松龄笔下,都分明是慧而多情的菩萨样貌,几百年来不知道迷住了多少我这样的第三类青年(前两类自然是普通、文艺)。
四百多篇故事,将无数读者拉入这阵中。有的是边读边臆想那绝色女子夤夜来奔的完美艳遇,有的是边瞧边揣摩那“慧而多情”、“美而贤”的超凡姿态,有的是边看边拊掌赞叹那一场场天理昭彰的痛快戏码。
意淫?是吧?
是。
5.
看客们固然都是意淫爱好者,写出这些故事的山东老头儿蒲松龄,又何尝不是意淫达人?
据说蒲松龄是少年时春风得意,后来却屡试不中,做了四十多年的塾师,在当时按说要算是现实生活中的失意者。我猜,也正是做loser做烦了吧,才自力更生,在笔下捏造出那些楚楚动人的奇女子、快意恩仇的伟丈夫。
偏又写得出色:无一笔不世故,也无一笔不真挚——越世故,他所建构的这个世界就越真切可信;越真挚,这世界中的悲欢离合就越超脱动人。这才写了个人人入世,事事超凡,鬼也不是那鬼,怪也不是那怪。
古往今来,郁闷的私塾先生不只这一个。旁人不满于现实,只能在心中蓄积怨怼,或在旁处发泄愤懑,他却能为自己造出另一重世界来。他是自己的多啦A梦,凭空一抓,便是一扇任意门。门的那头,有女狐抚慰苦读的书生,有义鬼扶助蒙冤的小民⋯⋯是有情有义的境地,是善恶有报的所在,是世上所有失意者的天堂。
有这般本事的人,真是有福的。想到这点,也替那孤灯下辛苦著书的老塾师觉得欣慰。真想穿越回去,拍拍他的肩膀,跟他说一声:值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