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红豆山庄 于 2012-4-11 13:07 编辑
第一回 棋盘街纵谈天下事 报国寺点醒梦中人
一场迷蒙的春风春雨,连月不开,把京师笼罩得睡眼惺忪。和天气一个模样,外廷的邸报上也没有好消息。朝廷照旧“改朱批行蓝批”,好不容易熬过顺治爷殡天的三年国丧,结发的皇后佟佳氏又猝然薨逝。顺天府再出布告,街市举哀一年,不得有饮酒游乐等事,违者以大不敬论处。刑部随即也有严令出来,国命不祥,谣言必兴,如有寻衅滋事之徒,一经拿问,不听原由即行正法。这都是明面儿上的,绳匠胡同那头早有传言,十三衙门一宿也没闲着,各个茶馆都有坐探,抓到滥叨舌头的,不用立案卷就可以投进水牢,而后报个瘐毙就算审结,刑部、大理寺压根不去过问。老百姓一头在心里叫好,蛮夷就是蛮夷,颁行剃发令这才几年,汉人叫他们压下去,如今自己人又杀起来了。这菜市口年年杀人,巴不得多杀几个大官才好;一头又叹气,这日子是越来越没的过了,早晚得变天。 仿佛真是“现世报,来得快”。一开春,连续杀了四个大官,大得令人咋舌。先是国史院大学士苏纳海,直隶山东河南总督朱昌祚,直隶保定巡抚王登联,因与辅政大臣鳌拜龃龉,斩首弃市。这些都是一二品的大员。顺治年间的三大案哭庙案、奏销案与乙酉科场案虽说也杀得血流成河,可都是平民百姓和士子,况且是出于排汉,而这回一半都是满人。没过一个月,更骇人听闻的消息来了,辅政大臣苏克萨哈论斩。此事一至震动京华。渐渐有熟知内情的人透底,大行皇帝顾命的四名辅政,索尼称病不出,遏必隆党附鳌拜,苏克萨哈与鳌拜分庭抗礼,全族都被诛灭,鳌拜党羽已经遍布朝野,即位不满四年的三阿哥玄烨身旁都是他的人,甚至大内侍卫也由鳌拜的堂弟穆里玛、讷谟统领,对此专行只能听之任之。 这些都和高士奇的“生意”无关,可他却留心着朝局的变化。来京已有数月,他一直是在棋盘街卖字为生。京师虽然是天子脚下,但也有红尘不到之处,那就是棋盘街。这里小道纵横交织,屋舍星罗棋布,故而得名棋盘街,然而只有桃花源的幽静,而没有桃花源的清新,家家户户门墙斑驳,石径生苔,漏檐结网,前后横着臭水沟,大客商不屑一眄,聚居的都是来京卖艺的贫苦百姓,扎纸人的做糖糕的修面的补伞的不一而足,只要带够一两纹银,就能住上半个月,但生意却清冷得贼都招不来。这反而合高士奇的脾性。他仿佛没有把生意当成生意做,来了人也不照应一声,只有别人央求他才动笔,代写书信布告招贴等物才懒洋洋起身应承。这样谋生发财固然不易,倒足以糊口,清闲时光,宁可捏沙作画,划地题诗。这就是这位高先生与邻里街坊的不同,日子久了,都称他为高先生,求他帮忙的越来越多,有盘账的,有做寿写门联的,有孩子起名的。高士奇只要有空,来者不拒。他的字摊前也长年聚着一帮闲汉和歇工的手艺人,从杀猪佬到铁匠,从挑夫到裁缝,不是围着听他指天说地,就是争先恐后把外间的传闻说给他听,有不明就里之处请他帮着解析。毕竟读书人的见识高出一筹。故此,高士奇虽然深居简出,却俨然成了“未出茅庐而知三分天下”的诸葛亮,上到宫闱秘闻,下到市井琐事,无不对答如流,“高先生”的名头也不胫而走,越传越神。 若将带高士奇进京的车把式算成他的第一个“贵人”,那么高士奇生命中的第二个贵人,就在此时心情复杂地登场了。
与棋盘街相距二里的荷叶巷中,疾行着一乘小轿。轿中主人年近四十,面色黧黑,显得一把浓黑的髭须贴在唇侧几乎显不出。此刻他一手不停抓着胡子,一手紧握,无声地沁出汗来。本月初七云开雾散,丽日难得,内廷承太皇太后意旨,内大臣索尼之孙、吏部右侍郎索额图之女赫舍里氏品格贵重,端丽贤淑,深肖乃祖,品貌足以正位中宫,着礼部择定即日完婚。消息一出,轰动九城。可是他却犯了难。他本是索尼手握的正黄旗包衣奴才,在内务府任从五品笔帖式,前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自打索尼称病不出,苏克萨哈论斩,内务府就成了鳌拜一手包办,越是索尼门下的,越是身居要职。此举可谓一箭双雕,一者向朝野宣示,索尼虽然退位,但他的门人依然没有难为,反而受到重用,可见鳌少保心胸宽广;二者,领此重任者,也不得不“报答”鳌拜,按其意旨行事,尤其是圈地这样闹的沸沸扬扬的大事,更要“加紧督办”,试试你是否真心归顺,而将来一旦出了差错,则又是“索尼门人所为,与鳌拜并无牵涉”!他在心里不知多少回暗称惭愧,自己身为正黄旗下包衣,受三代厚恩,如今却不能明断利害,只好屈身听从鳌拜,日夜忙于土地丈量,甚至强夺正黄旗封地,他也常有经手,惹得索额图老大不快,几次登门都拒绝不见,路上遇见也是没个正脸。人在官场身不由己,他原本想,既已经得罪索额图,正黄旗也已经失势,索性就倒向鳌拜,日后一样富贵,哪知天子大婚,瞬间让垂垂老矣、两不相帮的索尼精神百倍地复出,不但每日上朝,而且逢大事必与鳌拜针锋相对,寸步不让,旗帜鲜明地扶持新君,这一来,索额图就是天子近亲,当朝国丈,何况,此时两家势同水火,将来局势尚未可知……他原本想腆着脸托人送上一份贺礼,与索额图冰释前嫌,谁知索额图早已对他深恶痛绝,只要署名是他,一概轰出。随着天子完婚,亲政在即,索额图一天比一天炙手可热,宾客盈门,这样下去,岂不是灭顶之灾?他越想越苦闷,百般委屈无处发泄,几乎忘了身处轿中,狠狠一顿足。 只要轿中人顿足,就是落轿之意。扶轿杠的听差连忙招手,四个轿夫正抬到街口,面面相觑,稳稳放下。他不禁诧异地打起轿帘:“无故为何落轿?” “回东翁,”听差惶惑地低头。“小人手一沉,以为大人吩咐落轿,所以…” “没用的东西,差使越当是越回去了!”他这才悟出是自己情不自禁,心内更加烦躁,呵斥了一句。听差唯唯连声,吩咐起轿,被主人打断:“罢了,出来透透气也好。这是哪里?”他一边问着,一边起身出轿。
“向前是棋盘街。”听差愈加小心,本来想说这里沟沟汊汊臭不可闻,没什么“好气”可透,又怕被主人再喝骂,把话吞了回去。“东翁,看这天色像是要下雨,我给您拿把伞?”
“不必。”笔帖式背着双手,仰天呼吸了一口气,旋即捂住鼻子,本想立刻入轿,又怕下人们笑话,板着脸找了个由头:“听说这棋盘街地方虽小,却大有乾坤,平时捉不出空来,今天既然来了,正好访察访察。你们就在这里等候,免得跟进去招人耳目。”说罢,轻轻一提宁绸裤脚,信步踱了过去。 棋盘街此时却无甚可看。平时就生意萧条,加上密雨将至,家家户户都在收幌子,只有卖字铺的摊子依然支着。高士奇正用萝卜专心致志刻着一方印章自赏,见家家关门闭户,正要收拾桌案,一个人远远踱了过来,四面张望。邻居们见他来,收得更快了,三下五除二就收得光光净净。笔帖式从高士奇的摊子前踱过去,又绕了回来,却没有看高士奇,只是死死盯着那招牌。“这是你写的?” 高士奇淡淡一笑,不做答复。笔帖式也不生气,抚着胡须静静欣赏,浑然不顾头顶阴云密布,穿堂风扫荡着街铺,将一摞白纸的边角吹起老高,黄杨木笔架上一排粗细不等的羊毫也猛烈摇摆。高士奇等不及了,拍拍他的肩膀:“这位…老先生,要下雨了,本店不卖了。先生也请早点回去吧,仔细淋了雨。”口气虽然客套,听上去却是冰冷的。笔帖式依然不计较,微笑着点头:“你这一笔王体不赖,在这京师,怕也只有熊赐履熊大学士有此笔力。替我写一幅,如何?”
熊赐履是两朝重臣太子冼马,体仁阁大学士,当今帝师,学问道德并称第一,对方如此称誉,高士奇不能不心动,但面上还是无动于衷:“先生折杀小可了。今日打烊,不做买卖,还请还驾,改日再来。”说罢,低头自顾自收拾纸笔。
如此不留情面,笔帖式的脸上终于挂不住了:“你也不要太目中无人了。看你如此年轻,能写出这笔字来?多半是书画店的学徒,临的王右军的摹本。”
高士奇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没有再回答他的话。笔帖式的脸倏地涨红了,目光终于从字上移开:“还不肯承认?把头抬起来,我看你有没有这个胆量。”
高士奇的话也越发地僵硬:“我是自小就练,并没有想着要偷谁的。足下信也罢,不信也罢,与抬不抬头何干?士可杀,不可辱。”
笔帖式忽然笑了:“不料这棋盘街,还有你这等狂士。倒是和这字里的风骨相合。你这字我要了,开个价吧。”两人说着话,天上也已密云四合,雷声隐隐。
高士奇对此人已经厌恶已极,冷冷地说:“此乃本店招贴,不卖。”
“那好,你重写一副给我就是。我就在这里等。还是这个字。”
“小店已经打烊了,足下请回吧。”高士奇索性连“改日再来”也不说了。
天暗得没有一丝亮色。笔帖式的火气一下子拱了起来,压低了喉咙:“我还不信,这世上还有做不成的生意。我要是硬要买呢?”
高士奇的热血一下子冲上脑门,猛然昂起头:“我也不信,这世上还有非做不可的生意!”一个炸雷响彻天际,闪电将他原本就枯瘦的脸照得惨白。
笔帖式这才看清他的尊容,一时怔住了,满脸的强横也一扫而空,捻起胡须道:“足下好个面相。天日之表,贵不可言,将来必定位极人臣。”
高士奇哑然失笑:“老先生,你究竟是做什么营生的?”
笔帖式笑而不语,见雨越下越大,索性进店坐下,这才接腔:“你猜猜看。”
高士奇背靠门板,一副送客的架势,口上也毫不客气:“一会儿看字,一会儿赞人。我原以为你不过是个附庸风雅的风尘小吏,如今看来,竟像是江湖骗子。”
笔帖式仍然不计较,见窗外风雨如晦,主动起身支上了窗户,这才重新落座,态度诚挚了许多:“你不必说这些风凉话。我虽然宦途平淡,自幼却学得麻衣神相,看人从无偏差。你这相貌,将来绝非久居人下。”
高士奇也坐了下来:“我一不方面大耳,二不顶高额阔,何来的贵相?真是无稽之谈。你怕是危言耸听,借故来这里避雨的吧?”
笔帖式诡秘地一笑,又敛起笑容:“足下也太小看祖某了。实不相瞒,祖某乃是朝廷命官,现任内务府笔帖式,从五品,姓祖名泽深。身是索中堂旗下包衣,目下正蒙鳌少保赏识,前程比你如何?何必图你这些破烂?我的轿子就在不远。我本来是一片诚心,有意相交,足下却拒人于千里之外,如此器量,大概真是祖某看走眼了。告辞。”他说吧,一弹衣角,起身出店。
高士奇急忙起身,又不好去拉:“祖大人留步!有话好说!”
祖泽深微微一笑,停住脚步,没有回头:“怎么,富贵逼人,按捺不住了?”
“大人言重了。”高士奇也笑了笑:“高某虽不才,视功名也如探囊取物,何必假他人手?只是不肯钻营门路而已。方才一席谈,足见大人之诚意,高某又怎敢恃才傲物,拂天下贤者之心?祖大人稍候,答应你的字,我这就写好交你带走,分文不取,略表寸心。”说罢,就去铺纸磨墨。
祖泽深这才拿回已经迈出门槛的前脚,拦住他:“字且不忙,你坐下,听我细说。什么方面大耳,什么顶高额阔,那都是俗人之见,算不得鉴人之术。如此说来,蛇目蜂鼻就一定是奸臣了?既然平头百姓都能看个差不离,天子早已将身边忠佞明察秋毫,哪还用得着我辈术士?须知面相只是门户,精神才是根本,我看你这面貌,似枯实腴,功名上不见得显耀,而福运通彻,夙慧深厚,眼纹狭长,运程不可限量,只是鼻间与嘴角有断纹,主禄位无法长保,而恩宠终不失,可以优游终老。将来,你纵无宰相之位,也有宰相之权。我本来还不敢断言,方才不打不相识,对你的才品更是深信不疑,只是还不知道你的见识如何。”
高士奇离座提壶,给他斟了一杯茶,又端来一碟点心推到他面前:“这是小可自用的苦茶,大人胡乱饮一盏。大人说的见识,自然不是风花雪月的辞藻,而是经世致用的学问。”祖泽深笑着瞄他一眼,徐徐吹着茶沫:“足下果然玲珑剔透,一点就明。你我素昧平生,这里也没有闲杂人等,出我之口,入你之耳,说说也无妨。如今天子即将亲政,辅政大臣恋栈,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局势波谲云诡,一步踏空,万劫不复,我也在这局中,此中利害,实难抉择。旱涝保收是不敢想了,就怕将来保错了人,身家性命全搭进去。足下可有良策?”边说便抿一口滚茶,苦得舌头一下子麻了,茶叶飞喷了出去,高士奇连忙推过点心碟子:“快,吃块酥饼。”说罢,不等他说话就抄起一块酥饼塞进他嘴里,祖泽深贪婪地大嚼几口,顿时觉得满口异香,原先苦涩的茶水也入口生津:“好饼,不,好茶,原来,这是搭配着吃的。”
“正要提醒大人。”高士奇眉开眼笑为他擦拭溅到袖上的茶水:“这两样缺一不可。有如雌雄互补,阴阳相生。世间之事,也是这个道理。我听大人的意思,是目前依附鳌少保,又怕将来索大人得势?”
“正是。”祖泽深也不再隐晦,蹙额品茶,窗外雨声渐细。“先生可有妙计教我?我若能飞黄腾达,先生还愁不能一展经纶吗?”
“古人云,围师必阙。”高士奇注视着他:“也就是说,处在对峙的双方,无论彼此盈亏如何,决不可一味依附,纵然十面埋伏,还须网开一面。大人在索中堂那里,可曾留有一线之机?”
“有。可我几次登门,人家都拒而不见。”祖泽深望天长吐一口郁结已久的闷气:“索中堂虽然还是辅政元勋,毕竟已经年迈,无所作为了,索额图年轻望浅,还不能独当一面,鳌少保也是为这个才不与他多计较的,将来对索额图,他就不会这么客气了。两人迟早有一场龙虎斗。我走的也正是索额图的门路。可他记恨我强占正黄旗封地,又仗着自己已经是国丈,如今哪里还肯把我放在眼里!”
高士奇眼珠一转:“不然。这里头有文章。敢问大人,走的是哪种门路?”
“无非是…”祖泽深正要回答,见门外不远处自己的听差探头探脑,就收住了话头:“我的下人来了。得与先生相识,三生有幸,此处隔墙有耳,不便深谈,改日我当奉迎先生另择一处。先生保重!方才所说的,切莫走漏。”说罢,又饮了一口茶,捞了块烧饼起身出去了,边走边对听差骂骂咧咧:“一群没眼色的东西,下雨了也不知道来找,现在雨停了,又假惺惺做什么?指望你们,早淋成王八了!还不滚,等着讨赏么?……”
高士奇缓缓起身,目送着他的背影,有点猜不透这个人了。正发着愣,对门的包子铺伙计气喘吁吁跑来:“高先生,刚才那混账没把您怎么吧?”
高士奇淡淡一笑:“笑话,他能把我怎么样?”
“方才我收摊子时,见他和你拉拉扯扯,以为要来找你的麻烦。何况…”那伙计扭头见轿子去远,才说:“隔壁孙铁匠都认出来了,这当官的不是个好鸟,别看是个汉人,圈地逼死孙家舅奶奶,有他一份!”
“是这样。”高士奇若有所思地答了一句,又恢复了笑容:“别说这用不着的。他也就是进来坐坐,附庸风雅而已。来笼包子,咱们下一局。” 这是他们之间常玩的游戏,每日一“局”,棋子就用包子代替。每吃掉一个子,就吃掉那个包子。伙计会心一笑:“好来!不过,您得让三个!”
“少了,让你双车双马双炮!”高士奇高声大笑:“叫你见识见识,贩夫走卒,也能出将入相,驷马高车!”
天边浓云渐散,如蛟龙斗罢,鳞甲纷飞。
不出两日,“高先生智退狗官”的佳话就传遍了棋盘街。黄昏时分,卖字铺前更是挤得满满当当,连女人都抱了孩子来听书。一个闲汉攘臂大喊:“先生,这燕昭王筑台纳贤、苏秦佩六国相印的故事,都听一百遍了,说就说点新鲜的!”
高士奇悠闲地磨着墨,“那还能有什么新鲜的?再说个萧何月下追韩信?”闲汉连连摆手:“谁听这古记儿!要说就说您自个儿那天是怎么把那狗官轰走的!我们要听这个!对不对大伙!”人群中一时欢声雷动。高士奇淡淡一笑不去理会,包子铺伙计开始眉飞色舞地表演,并拉来铁匠做伴当,两人一个装高士奇,一个扮祖泽深,唇枪舌剑你推我搡好不热闹,还有的头顶黄靴子,手搭凉棚,原地打转,嘴里学着乾清门侍卫一声接一声的低吼:“圣旨到~~~~~~~”众人更是乐得前仰后合。正闹腾得不可开交,街口一辆驮轿由远而近,路边隐隐还有全副仪仗。
人们一时鸦雀无声,刚才还在“宣旨”的鞋匠吓得面如土色。
驮车在卖字摊五尺开外缓缓停住。高士奇见几个人分开人群,领头的是前日祖泽深的听差,略略定神,“我就是。什么事?”
那听差慌忙上前行个礼数,附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句什么。人群静得一根针掉地都听得清。高士奇咂咂嘴:“这就去?”
听差点头,又行了个礼:“轿子已备好。先生请。我们大人在报国寺专候。”
高士奇沉静地点点头,随着他走出人群,从容登轿而去,众人先是瞠目结舌,旋即哗然:“高先生,高先生就这么走了?”
“走不了,没见他东西都没收拾嘛!”
“怕是未必。走这么急,能上哪去呢?”
“好像是说报国寺?”
“报国寺?高先生不是要出家吧?!”
“你知道个屁!报国寺那是宫里索中堂的家庙!不懂别在这胡说!”
“我认出来了!刚才那猢狲,就是前天来找那狗官的!高先生怎么跟他们…”
高士奇坐在北京俗称“前三后四中五尺”的蓝档驮车内,感受着轱辘的前进,心潮万千,开始还听得清街坊们的七嘴八舌,很快就模糊在耳边。这驮车蓝漆青顶,铺着猩红描金的锦袱,无论面料还是底板都比当年进北京的那辆差点把他颠散了架的驴车宽敞舒适,可是不知怎么,在驴车上四个时辰的颠簸他睡了个囫囵觉。在这顶驮轿里没坐半个时辰,他的双腿就哆嗦起来了。
棋盘街已经远远抛在身后,高士奇忽然释然了,暗笑自己太土气,只要是体面,世上哪有叫人不自在的东西,哪怕是龙椅,坐惯了也就好了。
报国寺又名慈仁寺,始建于辽,重建于明,永乐年间才见规模,至清朝已达鼎盛,但这里少有善男信女聚会,而大多是名人雅士、王公贵族的悠游所在,虽说名望远不能与道教的白云观相比,却别具幽雅之气。顺治帝因索尼立嗣功高,赐为家庙,索尼虽拜辞不受,他人却不敢再要,于是就成了索额图召集亲信的地方,经营得针插不进,水泼不出,寺外人潮如织,寺内却妥帖严密。高士奇的驮轿直行到毗卢阁外才停住,下车已是万家灯火,这里与他想象中大不相同。毫无寺院的深沉冷寂,处处是街市琳琅,叫卖声不绝于耳。卖古玩的,珍版图书的一路比比皆是,馋得他抓耳挠腮,走走停停,听差只好连连催促,抬眼处,祖泽深头戴六合一统瓜皮帽,身着一袭宝蓝色巴图鲁背心,湖绸酱衫,已经满面堆笑在山门外等候,见他过来,疾走下阶,迎进山门内:“一路好走?我已安排下一间精舍,多备了一套衣包,专候先生。——来呀。伺候先生更衣。”
高士奇忙称惭愧,随他转入精舍,一路上的沙弥只合掌行礼,并不发话,可见是早有安排。“蒙大人见召。来得仓促,连衣服也没换。”祖泽深笑着摇手:“俗套了。王猛还赤膊捉虱纵谈天下呢。王安石胸前常带饭菜油渍。先生可谓有古圣遗风了,“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何须惭愧!”
宾主二人更衣对座,沙弥躬身敬上清茶,各处点上白蜡烛,待袅袅檀香升腾,掩上门退了出去。祖泽深不再潇洒,而是急切地俯身向前:“先生,不妙。”
高士奇轻轻掂起碗,呷了一口茶:“大人何出此言。”
“内廷今日有旨,明发各省,已定婚期。……册鳌少保为报婚使。看来,朝廷还是不敢动鳌少保。”祖泽深饮着茶,轻轻摇头。“在下明白,大人所担心的,无非是朝廷将来是谁说了算?”高士奇冷冷说了一句,起身绕壁而行,目光如同鉴赏着每面墙上的字画:“若鳌少保胜,就保鳌少保,索中堂胜,现在就向着索中堂。大人今晚请在下来,密室划策,就是要在下抉择权衡,到底站在谁一方最稳当?或者在二人之间如何立足最稳当?”
“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
祖泽深一下子盯死了高士奇,脸膛上的肌肉微微抽搐,像即将与猛兽搏杀的雄鹿。高士奇几乎没有理睬他的目光,一甩衣摆落座,沉着的眼神咄咄逼人:“且不论大人此举,将皇上置于何地,就如大人这般首鼠两端,将来无论谁胜,都饶不了大人!”他的声音又习惯性地越说越高:“大人难道没有看出来,此时让鳌拜任报婚使是最佳人选。皇上如今最需要的是争取时机,他既要借重索中堂牵制鳌拜,又不能明助索尼,惊动鳌拜,大婚是眼下第一要务,也是面子上不伤任何人的做法。索中堂年事已高,去日无多了,高某敢断言,一旦索中堂辞世,皇上如欲归政,必然重用索额图,而要重用索额图,必须稳住鳌拜。”
“受教了。”祖泽深深深点头。“鞭辟入里,心悦诚服。皇上只是个娃娃,没有这番识见,我看多半出自太皇太后。那,祖某究竟该如何举措?”
高士奇闲闲地饮了一口茶,没有接他的话梢却突兀地问了一句。“大人前日说了曾和索额图有门路相通,不知是何门路?”
说起这个祖泽深又像只颓败的公鸡,埋下了头:“听说索中堂非得喝参汤养神,我省出俸禄来,托人给他带了上好的参……”
高士奇露出嘲讽的笑:“原来如此。大人,恕在下直言。你这么做,和那些趋炎附势之徒有何两样?”
“这……”
“但凡朝代兴替,人事荣衰。最不缺的,就是这类奔走专营之徒。他们丝毫不在意谁是谁非,也无所谓忠心,谁得势就拥戴谁,这样的臣子,要多少有多少,主人要来有什么用?大人此举,实际是将自己与这些人等同了,索额图当然不见。他不缺这个。只有忠于他,有用于他的,他才会结纳你。”
“先生所言不差。可如今这世道,”祖泽深挠挠头,苦笑道:“没有这敲门砖,谁管你是谁?千言万语,赤胆忠心,也得他肯见我,才能说给他知道。”
“不然。”高士奇摇摇头,突然有点看不起眼前这个“知己”,这何尝不是自己赖以平步青云的一块“敲门砖”?如此急功近利,将来他真发达了,哪还记得自己今夜的金玉良言?但眼下,却不能不用好这块“敲门砖”。他想到这里,振作了一下精神,继续说:“敲门砖,敲了就扔,不如铺路石好。要送见面礼,就不要送金银珠宝,而要送能真正帮助他的。一句话,都胜过万两黄金。”
祖泽深缓缓起身,倾向高士奇:“那依先生之见,祖某该去说些什么?”
“索额图少年亲贵,虽然门人满天下,却少有诤言入耳。这就是取祸之道。”高士奇端起碗盖,轻轻合上碗沿:“所以,大人必须报忧。越是皇上重用,越不能掉以轻心。皇上此时困于鳌少保,无望于索中堂,当然只能将大事托于索额图。可这样一来,鳌少保就会先下手为强,剪除这片羽翼。所以,一旦有旨意拔擢索额图,不是大福,恰恰是大祸临头。”
祖泽深面色不觉苍白:“果如先生所料,朝廷已经下旨,父以女贵,着加索额图为吏部右侍郎衔,领双俸。鳌拜为何不加拦阻?”
“小小一个吏部右侍郎能成什么气候?如果再有恩旨加封索额图,鳌少保就会有动作了。”高士奇踱到窗前,凝视着窗格外混沌的夜色:“如果索额图还在梦里,黄上这边封赏,他那边跃跃欲试,那就什么都来不及了。”
“那为今之计……”
“祖大人必须设法向索额图进言,要他火速进宫,力辞吏部右侍郎之职,才能保得他全族性命!”
祖泽深忽然笑了起来:“先生,只怕是古书看多了。何来如此危言耸听?吏部右侍郎这样的肥缺,鳌少保难得松口给他,我就是说了他也未必肯听。”
“高某无书不读,对历代官职了如指掌,何况本朝?”高士奇瞥了他一眼,回到桌前落座,侃侃谈道:“六部虽然同属,风水大不相同,明代就有富贵威武贫贱之说。户部掌管度支,富也,吏部掌管升迁,贵也,刑部掌管刑狱,威也,兵部掌管军机,武也,礼部主司教化,贫也,工部主司营造,贱也。六部之中,又以吏部最为尊优,故称天官。可如今朝政尽握于鳌拜之手,若触忤了鳌拜,只怕他在吏部做不了三天,就得去刑部报到。若能看得长远,别说小小一个吏部右侍郎,就是封侯拜相也不在话下。”
祖泽深不禁对这个穷书生刮目相看,旋即又生出一层疑虑:“多谢先生点拨,祖某茅塞顿开。只是,此事若教鳌少保知道……”
高士奇又是冷冷一笑:“此事鳌少保早晚知晓。不过,于大人而言,只有福气,绝无祸事。大人劝索额图辞任,外人看来,不正是心向鳌少保么?”
祖泽深大喜:“先生,此计真是绝妙!可索大人若是参不透我的苦心……”
“大人多虑了!”高士奇好气又好笑,肃然道:“索额图若参不透,就不必保。”
“所言极是。我这就动身。”祖泽深猛地转身。“先生果然有经天纬地之才,不如随我入幕,将来一有机会,也好就便保荐!”
高士奇连忙还以一揖。“祖公盛情,铭感于心。只是我懒散惯了,怕受拘束。今日蒙大人青眼相待,胡言乱语几句,岂敢自居为英才。还是棋盘街住得踏实。”
祖泽深默然片刻,点点头:“也罢。如有效验,再来请教。”说罢,高声击掌,那听差推门而入:“安排车轿,送高先生回去。——带够银子,高先生路上若是看见什么喜欢的珍版书,任他挑选!”
知己!高士奇蓦然双眼放光,深深一躬:“多谢祖公!”
“先生免礼。”祖泽深笑着一把搀起他:“不知先生台甫?”
“不敢,在下姓高名士奇,字澹人,号江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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