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李子四 于 2012-5-14 12:07 编辑
十六岁我开始自谋生计的时候,靠的是一条扁担。因而就结识了很多卖苦力的朋友,大狗熊是印象最深的一个。
大狗熊长我十二年,姓黎,腰圆膀宽,像守门神里的尉迟恭。但做苦力的给人起花名没得文雅,都管他叫大狗熊,他也无不喜。
初识狗熊是在糖厂。我们这里不产枣,糖厂却在北边运枣过来做蜜饯,而且成为当时一大拳头产品。煮了糖的枣要晒,我和狗熊分在同一个晒棚。一棚十来个人,有男有女,都做惯了苦力,我最文弱。
煮了糖并捏成马鞍子型的枣是软的,排在簸箕里。那簸箕的直径有四尺,通常是两个人抬着从仓库运出晒场,大狗熊一个人就玩得转。他能单手托着簸箕的底,举起来像玩杂耍似的。枣晒干了入箱,毛重九十斤,大狗熊一手抓一箱,像电影《少林寺》里横提尖底水桶练功的和尚走上百把米。全厂二十个棚,各棚的人都承认大狗熊是力气最大的。
除非有雨,不然上午九点前铺开枣来晒,直到下午五点收枣,工人们就都在棚里休息。可以下棋,看书,闲嗑,但不能离开。厂里有个专门看天的,他认为有雨云来了,一敲钟,马上全体动员紧张地收枣。有时看错了,收了又晒,晒了又收,工人们便骂骂咧咧的说这看天的是撞死马。“撞死马”也就成了看天人的花名。
干苦力的人时间一多,没处去,就乱侃,男男女女一起侃。大多是侃女人,侃下流的话。我多是看书,或是下棋。有时大狗熊会来把我的书夺过去扔了,说:“这世界有力气就能挣人钱,看这狗屁的书有啥用?”逼着我去练力气。也别说,被他逼着,我终于练得能自个儿把一箱枣抛上肩膀。
枣季一过,工人们就散了,各走各的。大狗熊却留下了我的地址,说找到活干时叫上我。后来我便跟他跑了几个码头。
一次往船上装粮食,一袋米是二百斤重,工人们一次背一袋,一般是不用专门设一个人帮上肩的。大狗熊把我带了去,很多人不认识我,有人说:“大狗熊你带个学生来干甚?他背得动么?无形是把大家的工资分薄了。” 狗熊大怒:“你很有力气是不是?我背多少袋你也背多少袋行不?什么时候我恃着做得多了要比你们多分工资?得,李子就专门记数,你们背一袋算一袋的钱。”其他人见僵了,慌忙圆场,生怕日后大狗熊找到活了不叫他们,就让我专做帮起肩的角色。
虽然不用二百斤上肩,但帮起肩的活也累,用的全是手劲。米袋堆得高的地方还好办,略推一推就行了,低的地方工人抓百五斤,我起码也得抓五十斤。而且一袋接一袋的,歇都没法歇。我死命撑着,不肯丢狗熊的脸。但我在帮狗熊起肩时,终于累得连人一起叭在他背起了的粮袋上。
“李子,怎么了?”狗熊大概感觉重了许多。我忙说:“对不起呀,狗熊,不小心趴上你的粮袋啦。”狗熊退一步让我坐回粮堆上,顺便把肩上的粮袋抛了,大叫一声:“工夫长过命,大伙休息一会。”这分明是为了照顾我。工人们见我虽力薄,但也不是偷懒的主,嘻嘻哈哈混熟了,便再没有嫌弃的。
最后一次跟大狗熊干活,是从船里往岸上起大石。一块大石就百多斤,他们是用竹杠一挑就是两块。我不行,狗熊找了个女的,让她与我合杠抬。这女的有二十七八岁,花名叫猫眼玲,也是干惯力气活的。猫眼玲一听与我合杠,大喜,说多谢狗熊照顾啦,还能整天看着个靓仔。狗熊走过来说:“猫眼你听着,你想勾引谁我都不管,你别打李子的主意。想男人的话,待收了工你找我。”又对我说:“她跟你说什么也别搭理她,她是只妖精。” 她是不是妖精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猫眼玲那次托了我的福,只出四分之一的力气,却分到同样多的钱。
我不知道大狗熊为什么那末照顾我。我问他,他说:“很多年轻人初入做苦力这一行,先学到的是下流的东西。你却连粗口也不说一句,我反而喜欢你。将来你不是靠卖苦力吃饭的,这活,能干多少算多少吧。”
后来我进了工厂,他依然干苦力,偶尔还会来往。几年后大狗熊因老婆红杏出墙,一怒之下杀了人。听他弟弟说,由死刑争取到了死缓,后又争取到了无期。他服役的地方太远,只好托他弟弟寄些食品。不知今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大狗熊。虽然他犯了法,但大狗熊在我的心目中,一直是个很哥们的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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