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十年灵风 于 2012-8-10 07:27 编辑
一个公众人物离开尘世,随着时间渐渐没入历史的深处,正是评判他的时候了。为一个名人写传记,作者创作的动机多半是出于对传主人格魅力的敬仰,出于对其艺术作品的由衷钦佩,往往笔下常带感情,这并没有错,但有时不免陷入误区,即太过于表现其人的正面形象,比如一个雕塑家,唯恐斧凿下的力度过猛,伤及想象中的形体,结果最终获得的只是一个臃肿的石块,并没有将心目中的形象从石料中释放出来。那个欧文斯通我听说过大名,他的梵高传记《渴望生活》凭书名很吸引眼球,可惜我最终还是选择他整理的《亲爱的提奥——梵高书信集》作为我了解梵高的途径,阅读信件我以为更接近真实。
多年前林贤治先生的《人间鲁迅》获得好评,我借得一套两本,仔细阅读后又一种感觉,作者在传记中完全将鲁迅写成了另一个耶稣,说句粗话形容,在这本书里鲁迅放个屁都是香的,迅哥儿一出娘胎就愁容满面悲天悯人地思考中国出路。此后我就有了个执拗的想法,看一个传记,如果作者没有用三分气力描写传主的短处,这传记多半不足采信。这倒不是非得要给传主抹黑,但毕竟人无完人,譬如静物写生画中的苹果,既有受光部分,也有背光部分,所谓阴阳两仪,相生相克,画出背光面也就是在衬托出受光面。揭示传主的负面并无损于传主的正面形象,反而更大程度上还原历史,使传主形象更加丰满真实。
伟大的艺术未必都出自痛苦,伟大艺术也未必就是画家人生痛苦磨难的体现。梵高后期画了很多向日葵,你可以说鲜艳刺目的金色笔触如火升腾,象征画家旺盛的生命意识,行,随你怎么想象,人家劳特累克从小失去双腿成了畸形儿,他可没把世人都画成瘸子。雷诺阿一生饱受贫困,他可没拿着画刀咆哮着向画布上戳。他画中永远是柔和美丽的女子和艳丽的花朵。《傅雷家书》中提到一个掌故,莫扎特演奏,听众都感动得流泪,莫扎特演奏完见了,哈哈一笑说你们傻,因为——艺术家是不哭的。在傅雷家书中有一段关于莫扎特的摘抄的文字:
“莫扎特的作品不像他的生活,更像他的灵魂。莫扎特的作品跟他的生活相反的。他的生活只有痛苦,但他的作品差不多整个儿只叫人感到快乐。他的作品是他灵魂的小影。这样,所有别的和谐都归纳到这个和谐,而且都融化在这个和谐中间。
后代的人听到莫扎特的作品,对于他的命运可能一点消息都得不到;但是能够完全认识他的内心。你看他多么沉着,多么高贵,多么隐藏!他从来没有把他的艺术来作为倾吐心腹的对象,也没有用他的艺术给我们留下一个证据,让我们知道他的苦难,他的作品只表现他长时期的耐性和天使般的温柔。他把他的艺术保持着笑容可掬和清明平静的面貌,决不让人生的考验印上一个烙印,决不让眼泪把它沾湿。他从来没有把他的艺术当做愤怒的武器,…………一个反抗、愤怒、憎恨的天才固然值得钦佩,一个隐忍、宽恕、遗忘的天才,同样值得钦佩。遗忘?岂止是遗忘!莫扎特的灵魂仿佛根本不知道莫扎特的痛苦;他的永远纯洁,永远平静的心灵的高峰,照临在他的痛苦之上。”(《傅雷家书》1981年8月第一版P45)梵高在绘画中用夸张的笔触将一棵树画得如一团火般的燃烧或将夜空中遥远的星子画成闪耀的九个太阳,只能说是一种艺术风格的尝试,扯上什么生命意志的表达未免也太不靠谱。
我们太在意“心正则笔正”,太过于一厢情愿善意地揣度名人。在贫困苦难中仍保守着对艺术纯真的追求的画家多了去了,偏偏梵高,一朝在身后暴得大名,他那些笨拙的画在世人眼中也多了些别样的神采。 “……所有的画作如同火焰燃烧,生命被狂热浓烈的色彩覆盖,每一株植物都生机盎然,可以沿着天空生长,每一块土地都被这生命所攀援所鼓舞,通透灿烂。那间黄色的画室,宛如吸收了阳光的热量而滚烫无比,只有通过他灼热的眼睛和心灵,亢奋的色彩和画笔,才可以被稍微冷却和捕捉。”面对一个同样生活在贫困厄运中仍坚守艺术信仰的无名画家,你会面对他的画作轻易献上如此谀美之词么?显然你不会,因为他不是梵高,他还没死,也还没出名。
2012-8-9于方州巷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