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沐晨 于 2012-10-13 18:18 编辑
青山出生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夏季,也是这样的雨后微凉,也有这样扑漱漱落下的槐米,整个院子像铺了嫩黄色的地毯,清香幽远。青山娘躺在树荫下午睡,梦见一只白鸟从天外飞来撞进了她的肚子,接着血水便流了一地。
因着这个奇特的梦,青山的出生以及青山本身仿佛一下子超凡脱俗起来了,一切都变得格外神圣而神秘,爷爷战战兢兢的捧他在手心,爹娘更是视他若珍宝,仿佛对待转世神明般小心冀冀。
第二年槐花胜雪时,青山已学会走路,常趁人不备翻越簸箩与鸡鸭抢食落蕊,在斑驳槐荫里咿呀学语。有农村里那些发育较慢的孩子们比着,这一切落入长辈眼中自然又加重了传奇的色彩。
第三年又见槐雨飘飘,青山已经跑的很快了,还学会了很多“岔儿”,时常在乡邻的赞美声里得意的唱着:小脚阔,拾棉花,一拾拾喽个大甜瓜,爹咬一口,娘咬一口,一咬咬着孩子呢手…
第四年的夏天,翠色中刚见微黄,村里来了个小个子男人,围着青山家房前屋后的槐树转了几圈说了几句话便走了,村里人却忙将起来,个个喜气洋洋比过年都热闹。
小个子男人说的是:这树上的槐米是好东西,你们采下来拾掇干净,我来收购。于是家家户户磨利了镰刀朝槐树杀去,村人看着一树一树的宝贝,乐的嘴都咧到了腮帮子上。青山爹的镰刀顶锋利,那是伴着正午聒噪的蝉鸣打着赤膊就着汗水磨出来的,长一下,短一下,哧~~哧~!哧~~哧~!每一下仿佛都在诉说着他心底的祈愿:发啦,发啦!却不知悲剧正悄无声息的逼近。
镰刀和青山爹先后落下来的时候,青山应该是正在树下看蚂蚁或其它什么吸引人的东西,先是听到有人坠落的响声,然后是老爷子的惊呼,然后就看到鲜红鲜红的血从青山小小的肩头顺着胳膊一滴滴落进土里,然后就是惊吓,哭喊,恐慌,忙乱……
那天,青山爹死于心肌梗塞,青山被镰刃割伤了肩膀,青山爷爷死于脑出血,一日之间,四口之家只剩了孤儿寡母。
人类可以因为悲痛过度而昏厥,岁月却永远保持着分秒不差的清醒。时间也并非良药,它根本无法治愈伤痛,也无法让人忘记伤痛,它只是让人们习惯了痛而已。
因为不同寻常的降生征兆、高空落刀而不死的传奇、克死至亲的滔天大罪,村人个个视青山如毒物避之唯恐不及,本应美好的童年还未等开始便已结束了。年轻寡妇幼年子,再没有比这更好欺负的了。
青山上学了,课余的时间除了写写作业,烧火做饭,帮母亲干些家务外,唯一的精神慰藉就是那台破烂的14寸黑白电视机,调台的转纽拧一圈儿下来,全是黑黑白白密密麻麻的小点儿,好不容易找到那么一两个出人的频道,还得用手扶上半天或用火柴棍撑一下才能让画面固定住。但即便如此,这时的青山仍是极愉悦的,那些黑白的影象几乎是他孤苦落寞的少年时代里最亮丽的色彩。在那些为数不多的节目里青山最喜欢武侠片,他常常幻想着自己长大后也能飞檐走壁,行侠仗义,作盖世无双的侠客,当横空出世的英雄。每当一个人在家里的时候,他甚至会拿两条枕巾扎在腰间作长袍,披一件母亲的衣服只系上脖子下面第一粒扣子当披风,左手持木棍,右手拿竹竿,在院子里打打杀杀,横冲直撞。只是常常跑几步就会犯晕。
青山还幻想着有一天能站在母亲前面打跑那些欺负她的坏人,降服那些孤立他不跟他玩儿的坏孩子,杀了那些在背后嚼舌根儿对母亲指指点点的臭婆娘,然后再带着母亲逃离村子去闯荡江湖。
江湖,多么美好的字眼儿,有广阔天地任人翱翔,有美酒佳肴任人享用,有武功绝学任人修练,有兄弟朋友可以相交,他这样憧憬着,满心以为重感情讲义气的江湖儿女们断然不会因他们母子所经受的不幸而轻贱他们,更不会因他们的贫穷而疏远他们,不会,一定不会!
在这样的美好想像中,青山一天天长大了,没有修练成大侠,却长成了顶门立户的小伙子。夜里再也没有敲门声了,青山娘也不必再拿大铁链子反锁房门,村里的孩子们对青山少了轻视多了忌惮,多嘴多舌的婆娘们见青山娘守节多年刚强自爱也开始跟她套近乎。日子仿佛一天天好起来了。
大学录取通知书来了,青山却要外出打工,青山娘把手里的菜刀往案板上一拍,气贯长虹的吼了回去,敢不上大学我剁了你!最后两者折中娘俩儿选择了一起远走。那个家已经没什么可留恋的了,亡人不忍追忆,往事不堪回首,只有槐林依旧落蕊残香。
青山有些兴奋,他以为自己可以踏入江湖展翅高飞了,然而现实,却并不像青山曾经想象的那样。他慢慢发现,原来在这个现世的江湖里,光明磊落很少复杂险恶却很多;原来没有钱没有人脉根本寸步难行;原来江湖儿女们都很现实很薄情;没有不平可以打抱了,因为时时处处都是不平;没有英雄侠客可以崇拜了,因为人人都只乐于做自己的英雄;没有刀也没有剑了,人们扬名立威的武器变成了金钱、心计……
就在希望、失望、失望、希望中,一年年过去了,青山偶尔还会没来由的犯晕,偶尔还会有穿上古装持刀拿剑奔向大街的冲动,偶尔会想站在万众瞩目的舞台上号令天下指点群英,偶尔会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做豪情万丈英雄好汉状,但很快他就会让自己清醒,因为唯一视他为英雄的那个人,青山不能让她失望害怕。
这一年,青山二十三岁,在下班回家的路上突然倒了下去,被送去医院做遍各种检查,却始终没再醒来。
原来那年夏日午后高空坠落的一镰,真正伤到的是他的头。
青山娘疯了,疯前清醒中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白鸟飞走了。
后来,人们常常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农村妇女满大街的追着鸟跑。
有一次,她爬上了一栋盖着鸽舍的楼顶,跟着一只白鸽飞向了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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