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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素颜 于 2012-12-5 22:19 编辑
一
坐在故乡的遗址上,风声呼啦呼啦的嘶叫着,丹江的浪涛一次一次的拍击,直直的冲击我的心波。我孤独的坐在岸边,听涛声,听夜的呼声,听心灵的挣扎声!
自从迁移到新居的那天起,就听不到丹江的吆喝声了,往日亲切的丹江号子、淅川方言日渐减少,越来越远。方言成了心底的痛,这种痛日日挤压,满满的,满得心都盛不下了。每日每时每刻,都特别渴望嘴里蹦出的每一句话都带着土腥味,带着含糊不清的方言。可熟悉的,全陌生了。
日子成了生活,生活成了质量,质量成了时尚。一系列的变化,牵制着嗅觉,嘴巴被岁月改革了。风化得没有味道,我想了,我牵挂的、担心的应该还有很多、很多,丹江和故乡全部包含在其中。
故乡有条河,这条河的历史与中国文化一样源远流长。我查过中国地图,尽管,看到的只是一个蓝莹莹的“点”。但如果把这个“点”放在广袤的土地上,便成了流淌的血液。我的故乡,那个小小的村子就日日夜夜守护着这一条血液。
懂事起,知道这条河叫“丹江”。年少时,不懂历史,长大后,才知道有个传说:丹江是尧的长子丹朱死后葬于此地而得名。老祖宗的传说是有依据的,所以,无须质疑。生活在丹江岸边的人民,也不愿意质疑,能摊上历史的荣耀,多好。这说出去,是值得骄傲的。
方言的减少决定与一个大工程。“南水北调”。而这个工程,从五十年前就开始了。
我没有听到几十年前的车来车往,更加无从找寻那些迁往他乡的清晰脚印。只能在泛黄的书卷中,搜寻到模糊的轮廓。我读到的,不仅仅是丹江的疼,土地的疼,数万儿女的疼,还有那些流逝的方言和乡音。一切都被夹挤揉碎,揉过之后,带着血泪的丹江儿女便又启程。一脉血液总是要流淌,这些,是丹江的使命,也是丹江儿女的使命。
新时代的丹江人,赶上了好光景,光荣的任务终于派遣到我们头上。为了更好的服务“南水北调”中线工程。我们要接轨祖辈的步伐,像候鸟一样,带着美好的心愿和祝福迁徙到他乡。唯有如此,丹江才能更好地为更多人服务,把一泓甘露播到更多人的心脉中。
二
2011年。村子忽然紧张起来,连那些平日悠闲的牛羊、鸡鸭等哑巴牲口,也骚动起来。裹着小脚的祖母,惦着脚尖,时时的探望,生怕丹江的水,一下子流进老屋的墙体。望着一倾碧水,我第一次领悟到,背井离乡的真正含义。
老屋的家具,越发的陈旧。嘴,轻轻一吹,灰,四下的飞。
村子里来了货郎,没有旧时拨浪鼓的摇晃。来的,是一辆辆卡车。他们挨家挨户的问,有旧家具吗?他们的声音很大,普通话标准,样子也精神,红光满面。印象中,货郎的猥琐和卑微忽然变成了尘埃,不见了。
其实,旧家具就摆在门口,断了撑的旧窗户,看着让人心烦。多少年了,它们窝屈在老屋的墙上,没有明亮亮的玻璃陪衬,黑乎乎的几根棍子竖着、撑着,罩着它们的是薄薄的一层塑料薄膜。以此来封存老屋的温度。
借助马灯闪烁,老屋便有了亮光,一闪一闪的灯芯,那种明,可以温暖整间的房子。窗子上的雕花,似乎也隐约可见,这样才算有些欣慰。
大椅子(太师椅)被搬到了屋外,再也不像从前那么规矩的摆在大桌子的两旁了。上面的浮灰已经积淀得不成浮灰了,祖母端来清水洗,也洗不干净。孩子们看一眼,便说,扔掉、扔掉。祖母心疼,爱恋的抚摸,却经不起岁月的一声哆嗦。
我突然觉得带着铜锁洞的大立柜,很矮,矮得像侏儒。这种感觉一经如脑,便痛苦不堪。这可是祖母的陪嫁。黑漆虽然剥落,可风韵还在,譬如那种气度,那种温存,和祖母的爱一样,开开关关,为了儿孙。打开后,还有樟脑的味道。
大立柜的铜锁没有了,只有两个空洞。早已听说,那是文革的时候,革命小将的杰作。因为找不到更多的金银首饰,他们很勇敢的拔掉了铜锁和铜锁鼻。以此交公。可惜了大立柜,再也无法匹配到更合适的锁,带着两个圆圆的空洞,走进新世纪。
这些原本要扔掉的东西,竟然有人要花钱来买。村人觉得这些人真傻,拿着大票子买一堆旧货。村人捂着嘴偷笑,暗暗的揣算,旧家具能买多少钱,是否够买一台新电脑,或者一台液晶电视也行。
旧家具不少,一件一件的摆在门口,他们就像即将服刑的囚犯,接受着最后的验身,审核。
窗子,三百一个。大椅子五百一只。大立柜一千。老床,两千。其它的细小作物,一一作价。年轻人吐口涂抹,用手指抹抹,一张一张的数着票子,欢喜的很。祖母屈尊着身子,挨个摸摸家具,眼睛里都是不舍。
老屋旁边的碾盘,两扇,一大一小,合在一起。依稀的记忆里,能看到瘦弱的驴子,被蒙着眼睛,一圈圈的转动。母亲拿着刷子,不停的在刷着什么,还有,一颗颗泡得发胀的黄豆,滚落在碾盘中间的孔里。然后,流出白浆浆的东西。
年轻人开始感觉,老屋浑身是宝,不是吗?连碾盘、石磙、坨子、这些玩意都值钱了,还有啥,不能卖呢?除了一吹即散的空气,丹江真真的孕育了宝贝啊!
三
故乡的村子,老了,老得我听不到一句哼唱,环顾一村,音响振动,大喇叭嗡嗡的,却没有祖母唱过的那一首。
抱着孩子的年轻媳妇,袒肚露胸,白嫩嫩的皮肤在日照下,露出金灿灿的笑。衔着奶嘴的娃儿,咂巴着嘴,快乐的长。一首首流行歌曲欢快的蹦着,顺着奶液,流进孩子的心里。
我的心里,始终有一首歌,那是祖母的歌谣。她坐在小板凳上,两腿并得整齐,小脚竖起来,然后,把我们放在她的脚脖子上,拉着小手。胳膊起伏的摇晃,一前一后的推拉,嘴里念念有词:“板凳歪歪,娃娃是奶奶的小乖乖,乖乖长大了,莫把奶奶忘下了。”
我们这些个孩子,在祖母的脚脖子上,摇晃着,一天天的长大。祖母却在摇晃中越来越老,小脚明显的没有力度了,胳膊也松弛的很。祖母干瘪的脸庞,多了更多的沟壑。
母亲接力棒似的,接过祖母的歌谣。她唱:“筛筛,啰啰,舅舅来了吃啥饭,打鸡蛋,咯油旋,不吃不吃两大碗。”最后的节凑快起来,因为身体的节奏,我们随着母亲的节奏晃动,格格的大笑起来。因为笑,母亲便接着唱,一遍一遍,不厌其烦。
她接着唱:“蚂蚁鹊(即:小喜鹊),一巴长(即:尾巴长),接个媳妇忘了娘。”母亲唱过,便会问挨个兄长,长大了,接了老婆(娶了媳妇)会忘了娘吗?
兄长们咬着牙根,信誓旦旦的说:“不会。”
母亲又说:“要是老婆不让你们养娘咋办。”
兄长们便又狠狠的说:“揍她。”
母亲搂着他的儿子们,柔柔的说:“接来老婆是亲热的,不是打的。娃儿们要记得哦!”
村子里的歌谣,我们那个年代的娃娃几乎都听过,老人们年复一年的哼着。丹江的河水,缓缓的配乐,一代又一代的丹江儿女,在土坯墙的老屋里,欢快的成长。
而今,故乡消逝了。所有会说话的物体,紧张的忙碌,没有一个人想起,把曾经听过的歌词带走。哪怕是记在一张破纸后面,谁也没有。
四
房屋倒了,剩下的只有树。
近几年,村子里好像只有杨树了。榆树、槐树、楝树、懋构树、还有椿树等等,这些童年的树,几乎绝种了一般。唯有杨树到处都是。为了生态平衡、绿化自然、保护水源,达到一湖碧水送京津,这些年推广退耕还林。村子里好多土地,都不种庄稼了,而是种上了杨树。
杨树的生命力强,耐旱耐涝,而且长得快。乡亲们顾全大局,响应政府号召,为了一份信念,为了一份执着、为了一份共同的爱之源泉,在杨树小拇指粗细的时候,移栽到平整的土地里。往日盛长小麦的土壤,无私的培育了一片又一片杨树林。这林子,是乡亲们心中的森林,是爱的供养。
随着杨树的增多,故乡的的春天,开花的树越来越少了。就像故乡的人,年轻人越来越少,老人和孩子越来越多。柳絮飘飘、杨花四散。看到这些的,只有佝偻的老人和拖着鼻涕的孩子。
记得某一部韩剧里边有一句台词:“女主角的心愿是做一棵树,因为树只能生长在一个地方,可以静止不动的守护着她的爱!”
可如今,静止不动的树,也准备和村子一起搬迁了,整体的。乡亲们挖的挖,锯的锯,没有长成才的小树连根拔起,准备移到他乡继续长,说是留个念想。碗把粗的杨树被锯成一截一截,然后装进大汽车,被运到远方。乡亲们不知道,一截一截的杨树究竟能做什么用。但这些,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捏在手里的钞票。
离开了丹江的水,我和我的乡亲们都知道,想要汲取丹江的豪迈和粗犷,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没有丹江水的滋润,我们的口音也会随之慢慢变化,就像候鸟,也像进化。
杨树一棵一棵的轰然倒下。祖母的心,被惊得哆哆嗦嗦,她终于按捺不住情绪,抱着脚脖子坐在老屋的遗址上,嚎啕大哭。
白云无语、青山无语、丹江无语、土坯墙溘然泪下,陪同祖母一起追忆从前的时光。
五
掏空的村子,掏空的土地,掏空的心脏,所有的一切都空了。
唯有山风一如既往的吹着。带着那种肆无忌惮的嘲弄,嘲笑一切没有根基的物体。
我分明听到了故乡的嘶喊,那种消逝的呐喊。骨骼滋滋的响,血脉膨胀的诉说一段历史,却被历史掩埋。
故乡是厚重的,是蕴藏着文化的,是任何典籍都不能说清楚的。
这些,这些,丹江的水可以作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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