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打过来电话,说电视坏了,我说那破玩意儿不用买了,网络电视要啥有啥,用电脑直接看吧!我妈说不行,你爸喜欢看电视。我说好,买吧,我赞助。妈突然有点儿不好意地说,前几天我批评完你爸,他还学会玩儿浪漫了……我忙笑着问,咋浪漫的?她说,你爸今天出去买电视,还给我买了个收音机。
我妈喜欢听收音机,边听边打着毛活儿。这些天她那台小收音机也坏了。妈白天跟好友出去逛街,回来时发现桌上有个收音机,下面压着一张字条:玉兰,明天是咱俩结婚36周年,送你一个收音机,让你听你喜欢的节目和好声音。
我听着电话里我妈一个字一个字念着字条上的字,眼睛真的有点儿湿润了。
1976年11月28日,我的父母结婚了。那段故事,常夹杂在我妈对我爷的不满与气愤中。老头儿性格孤僻自命不凡又自私透骨,他早年从老家抛家弃子到哈尔滨,另组家庭,历经贫困潦倒打打闹闹,然后中年丧妻。几个孩子过着自力更生朝不保夕的日子,我爸的性格由此变得暴戾乖张又极度固执。以前曾尝试还原他们那一代人的故事,写到中途突然毫无动力,那是个战乱的年代,滚滚红尘不过是过眼云烟,生存大于一切,故事也显得毫无浪漫。于是搁笔。
我爷这老头儿留给后代的是诟骂多于怀念。他的自私也造就了家族后代骨子的叛逆与暴戾。从心理学讲,儿童时期的经历对人一生是相当重要的。希德勒儿童时期父亲对他的暴力创伤成就了他以后的偏激与狂躁。他把一种儿童时期经历的暴力反加于以后的成长岁月,视人命如草芥。我想,我爷爷的爸爸,他爸爸的爸爸,想来也没怎么温情脉脉地对待过他们。我的爸爸,对我们姐弟,在儿童少年时期灌注的也是自立更生艰苦奋斗。我不想批判这种教育,这种教育即便造就了性格中的冷漠或偏执,但也培养了另一种“逆商”——上帝对任何人都是公平的,因为他对谁都不公平。想得到,就要有付出;有收获,就会有代价。
那一年的冬天,我的父母相识不久,就决定结婚了。那是个控制一切物质的年代,办场体面的婚礼不容易,尤其身为一个白丁。我爸到农村去买私肉,扛了猪还没跑出村子,身后就追上来一大群要敲断他肋条骨的人。冒着大雪赶回城里时,身上的棉大衣与半口猪都冻在了一起。这些,我爸是不在乎的,他一生有胆,前些天给他过生日,他说,我一辈子不缺胆量,却没有计谋——有勇无谋,所以没成大事儿。我们听着一笑,我开玩笑地说,爸,你这辈子很成功,起码给我们当了一部生动的反面教材。
猪背回来后,又托大院里的邻居买了几十斤的啤酒,又在单位借了钱。他们那时都组成一个叫“打会”的小团体,每个人每月接受其他团体成员借助的一些钱,谁办大事谁能受益,然后以此类推。这种小团体在如今也存在,但组织结构由“环型”变为了“金字塔型”,由互助互帮变成了传销坑下家儿。
婚礼前夜,发生了一场家人之间的冲突。我爷看着我爸借钱给我妈买了一些彩礼,心里大为不满,又对借用了他的大屋极为不爽,更不爽的是大屋的墙上挂上了两口子的新婚照。那张照片近几年我又冲洗了好几张。我闺女叶子说:“爷爷,你年轻时可真难看啊,奶奶年轻时和现在都那么漂亮。爷爷,你长得不完全……”不知道这小丫头为啥会用“不完全”来形容一个人的难看,也许她认为的“完全”就是要有漂亮的衣服和饰物。照片里,我妈梳着齐肩的“扣头”,柔软的头发精心烫制,还打了发蜡。脸色红润,一双漂亮的大眼睛里有一种新婚的羞涩。我爸,是的,确实称不上“完全”,他梳着毫无美感的发型,竟然还留着一抹小胡子,那双眼睛藏不住的是一种暴戾和凶残。我没有夸张,叶子也没有判断失误,毫无新郎的英俊。现在,他们老了,反过是我爸越来越慈祥,越来越精神了。从现在的照片上看,你根本看不出来那是个六十岁的男人。相当年轻,甚至没有白发。我妈老了,不再是当年那个漂亮的小媳妇了。
那天半夜,我爷坐在屋里一个借的沙发上,看着刚背着猪肉一路风霜归来的儿子。他阴着脸,看着我爸疲惫地抽着烟。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沉不住气了:“明天我不参加。”
我爸有些惊讶和不知所措地抬头看着他:“咋了,爸?”这么大的日子,父母不参加是非常丢人的。
“不咋,就是不参加。”老头儿一脸冷漠。
“有啥事你说。”我爸抽着烟脸色也变得阴阳不定,他在压制着怒火。
“你们买啥东西让我看了么,把你们结婚这照片挂我屋,眼里还有我么?”老头儿开始发泄不满了。
“你他妈爱参加不参加!”啪的一声,一个烟头弹在了老头儿的脸上,我爸掉头走了。
第二天的婚礼,我爷还是参加了。我无法猜想他的心理活动和表现。可能亲情在最后一刻战胜了一切愤怒和屈辱,儿子结婚毕竟是人生中的大事。
我爸经常说,你爷对我不好,但我对得起他。我爷人生的最后那段时间,虽然与他最喜欢的小儿子住在一起,但两家已闹得犹如路人。我不会埋怨我叔,这样的老头儿,无论得到什么待遇都是他自己造成的。无可厚非。在他生病的日子里,是我爸天天去看望他,给他买药,买营养品,陪他唠嗑儿,或者把他扶到楼下晒会儿太阳。有时也嘱咐我们去看看他。
他们住的那套房子,是我爸人生中干的一件大事。近几年老了,他喜欢总结人生大事了。我家当年是八几年比较早的一批动迁户,动迁后分房时按面积是一家一套。因为当年我们三家住在一起,分房时即使分两套,也不会有优先选择权,很多人分到了拐角的“冷山”和高楼层。我爸先去房产局领了一套二楼的房,这楼层是考虑到了我爷的身体。至于我家四楼那套,是他直接踹开已经定好了分给别人的一套房门换了锁开始装修。当房产部门勒令我爸马上停止装修滚出去时,我爸找到了房产局的领导,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反正那人半天没说话。就这样,成就了我爸人生中的一件大事。
剩下的一件事,他认为是给我爷把骨灰迁回老家。入土为安,落叶归根。这件事受到了我叔我姑的强烈反对,一是财力人力,二是出于他们对老头儿的感情,认为没有必要。结果我爸一怒之下,也“说”通了他们。现在那座坟由老家的人每年清明帮着添把新坟土。我爸有个心愿,他想退休后回老家去看看,再修修那座坟。至于费用,他已经决定向我们摊派了,只是态度很委婉,他只是说,给你爷修修坟,不能总让人家白帮忙。
1976年的11月28日,我的父母结婚20年到今年,他们已经一起度过了36年,从打打闹闹到相伴相依。有时,我看着他们说着一些我听来完全是废话的家常话,渐渐感到一种踏实与快乐。
希望明天,那台小收音机里会传来一首歌:也许牵了手的手,没有岁月可回头,也许有了伴的路,来生还要一起走。
http://bhsb.tjbhnews.com/html/2012-12/15/content_7_2.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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