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知易行难 于 2012-12-27 14:12 编辑
小冬的家乡叫亚沟,那地方的特产是满族的传统干粮粘豆包,她爸当年没少从家里往城里给她背。这东西在东北只有冬季有,用黄米面裹着红豆馅,包好蒸熟放在室外冻牢装袋,吃的时候可以蘸白糖或用荤油煎成饼。小冬很少蘸白糖,她用锅溜透后就着桔梗咸菜,一吃就是好几年。攒钱,开始为老弟上学攒,后来为男朋友大龙开小吃店攒。总之,从我认识她到后来失去联系,我几乎没有见她正经吃过一顿饭。
我跟小冬相识算是缘份吧。上学的时候喜欢梳短发,半个月就要剪一次头,有一次常去的一家发廊关业了,我在家的附近闲逛去了一家门脸比较大的发廊,姐俩儿开的,开了很多年,后来还成了美容美发学校。小冬是第一批学徒,却没赶上那姐俩儿扎钱玩儿正规她就受不了虐待走了。
进去的时候只有小冬一人在,她长得实在是太老成了,比我小一岁,在当年是少女,但看上去却象个饱经风霜的中年妇女。苍白的一张脸不见一丝血色,给我洗头的时候,那手指凉得象个冰块儿一样戳在我的皮肤上。我说往短了整,越短越好。她看着镜子里的我不吱声,到底也没按我说的来,只是把后座儿推得很短。她用梳子帮我梳好头,然后打开那大围巾抖落掉上面的头发茬子,硬梆梆地说了句,“不能再短了。”看来我遇到了一个比我还要犟种的人。
那发型竟然在学校里受到了好评,于是我带着好多同学去她那儿,有时见她自己无聊地看着一些《知音》和《读者》类的杂志,有时听着广播里的点歌节目傻笑,很少跟我们聊天。
有一天放学,我快走到家了,突然后面有人喊,“哎~哎~”,是小冬,她喘着粗气追了上来,“我。。在屋里看着。。你了。。”
我惊讶地扶住了气喘吁吁的她,“是啊,我刚放学。”
“我要自己开店了,告诉你一声。。。”她边喘边笑着说。
我也笑了,“好啊,以后我们去你的店。”
小冬学徒三年,吃了三年的苦。后来熟识了她告诉我,那种苦真是让她这个农村孩子都受不了。我听她讲那些往事,也觉得象回到了旧社会。她初中没毕业就不念了,本来想在家务农,但小冬的爸爸虽没有大文化但比较有远见,而且在这事觉得挺对不住小冬,不让她上学只是为了家里能供她弟继续念下去。小冬说弟弟比她聪明,在学校里一直是优等生,全屯子的骄傲,她相信老弟将来一定会上大学的。小冬的爸爸给小冬设计了另一条路,进城,学手艺。他把小冬送进了这家发廊当学徒。开始根本学不着东西,只是跟着在店里打杂,关店后在师父的家里当免费保姆,做饭洗衣服看孩子,早上三点就得起来,每天睡不了四五个小时,那不是人揍儿的姐俩儿连裤衩儿都让小冬洗,还总看着她吃饭,嫌她饭量大。我说真他妈象旧社会,就差没给师父倒尿壶了,小冬说谁说没倒,倒过。。。
小冬是个聪明的姑娘,心里下定了决心,师父不教自己就偷着学,早学成早自立。她男头剪得特别好,最多十来分钟就能剪一个,而且有型。后来来店里的爷们儿都点名让小冬给剪,让她很自豪。但小冬最想学的烫发,女头是来钱活儿,整一个最少顶五个男活儿。小冬虽然能干,却不讨师父喜欢,她不善言辞又太内向。一学三年,最后好不容易才掌握了女头的技巧。
这次,她终于下定决心自己挑门开业了。小冬在另一个偏远外来人口稠密的老区租了一个小门脸,房东是个苛刻爱算计的老太太,让她上打一年房银,家里没招儿租卖了一垧地。她爸背着一袋子粘豆包带着卖地的钱一路风霜把钱给小冬送进了城,买了简单的设备又装修了一下那间小屋,小冬的发廊开业了。她给那发廊起了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勿忘我。灵感来自于她男朋友大龙送给她的一张贺年卡上的诗。
以后,我剪头得需要坐车了,因为懒由半月一次改成了一月一次,再后来小冬说,你还是长发吧,我给你剪个漂亮的披肩。
每次去几乎看不到小冬吃饭,不忙的时候她懒得吃,忙的时候她顾不上吃。饭也是豆包子一路溜到底,桔梗吃了一瓶又一瓶。我说小冬,你干吗不吃点好的,生意不是不错么?小冬边用一个假模特脑袋练盘发边告诉我,我得攒钱,老弟要考高中了,大龙也快学完厨师了。
小冬的男朋友叫大龙,我见过为数不多的几次,喜欢给小冬写五页以上全是错别字的情书。邮来的时候经常超重,有一次邮递员逼着小冬补邮资,要不就打回去。他在老家的镇里学厨师,说以后挣了钱就娶小冬,俩人要在城里扎根儿,结婚,生孩子。连一对儿女的名字都在情书第三页里起好了。有一年冬天,他从镇里来看小冬,给小冬买了一条粉色的围脖,让小冬高兴了好几天,跟我说,大龙对我真好!
快过年的时候,是小冬最忙的时候,走亲戚串门儿人人都要美一美秀一秀,而且烫发或盘发基本从小年儿排到了初五。小冬求我去帮帮她,她一个人实在是忙不过来。我就自告奋勇帮她给顾客洗头,很多时候洗了人家一后背水。烫发拆卷的时候也拉疼了很多老娘们儿的头发。不管咋样,一个年节下来,小冬能赚笔好钱,她只能在初五以后买了年货往家赶,好多年,我都没见过她跟家里人一起吃过年夜饺子。再回城的时候,小冬也会给我带来家里的酸菜馅饺子或粘豆包,饺子她送给我,自己却舍不得吃。
小冬的老弟很争气,到底考上了镇里的重点高中,他也给老姐写信,小冬看的时候总是念给我听,上面的话都是一种发自内心的亲情,老弟说,将来他一定会报答老姐的。
大龙厨师学成后到城里来找小冬了,他应聘在一家饭店上灶。一个月据说不少挣。休息了,他就来看小冬,后来俩人索性同居了。我也很少再去了。
有一天快半夜了,突然有人来敲门,开门后是小冬那张苍白的脸,她带着哭腔说大龙出事了,跟服务员打了起来,把人家给捅了进去了。小冬把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救大龙。对方还是不松口儿。
我卖了传呼机给了小冬一点儿钱,陪她一起去看大龙。出来后,小冬那张脸象白纸,脸色木然,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劝她别哭,还有明天。
再后来,我知道小冬要关了店去外地打工,她跟我说北京的发廊比这里赚钱。我说去北京吧,心里说总比去南方要好。在那个小小的发廊,我陪着她坐到很晚,我们一起听着收音机的点歌节目,吕方在唱着朋友别哭,我陪你就不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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