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暮雪 于 2013-2-21 05:48 编辑
老家古镇每逢年关就会有孩子唱一首童谣,其中有几句是:“二十七、杀只鸡,二十八、杀只鸭,二十九、样样有,三十夜、关着房门大团圆”。少小时盼过年,腊月未到就开始兴奋了,大街小巷可以看到这要的粉笔字“好消息,再过20天就过年了,,,,,,好消息,再过10天就过年了”。 大人们见面也是这个话题:“回来过年了啊”?
“ 嗯,回来过年了,今年杀猪没有啊?杀了几只鸡”
“ 没有你热闹,自家养的几只鸡鸭全杀了”。
鸡鸭鱼肉那时候是生活的奢侈品,一般只有逢年过节才可以消费的,所以,小孩子眼睁睁地期待着,大人们绞尽心机地张罗着,回想起来,感觉是:快乐着,痛着。
今年过年很郁闷,不是缺衣少食,十几年前就小康啦。而是因为老婆交了一个任务,儿子交了一个任务。老婆的指示是把养了2年的鸡杀了,儿子安排的任务是把跟随50年的老兄弟下岗。哪一项我都不想执行,但必须执行,不管是从感情角度,还是理智角度,必须快刀斩乱麻,忍一时之痛,免百日之忧。
一拖再拖,转眼就到了大年二十九,按习俗下午要开始张罗年夜饭了,尽管现在也不是很讲究,但走过场是一定要的,祖宗传承下来的规矩嘛。
早上八点,期期艾艾地来到鸡窝,五只可爱的鸡们便用兴奋、活跃的神情迎接了我,但旋即发现了我不怀好意。叽叽喳喳地就往窝的深处挤。我不知道它们是怎么预知生死的,但凭借几十年的杀生经验,深刻体会到,所有动物比人更能感知死亡的临近。当我筹备杀牛时,我看见牛的眼泪,当我拿着绳子走向羊群时,我听到羊的哀鸣。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罪孽深重的人。但我更爱我的亲人,我要他们很好、快乐的生活,那么,就必须拿起刀来,把痛苦建立在另外一群生命之上。
然而我真的老了,感觉还没有静下来喘口气,就六十岁了。曾经用过各种各样的刀,死在我手上的生灵数以万计。水开了又冷,冷了又开三次之后。我拎着磨得寒光闪闪的菜刀,提起那只取名叫‘长毛’的公鸡,我想在狠下心来之初,先把这生命力最强悍的做掉,因为‘长毛’有将近十斤的体重,骁勇好斗,我甚至动了把它绑起来诛杀的念头,但最后放弃了,我不想它在生命的尽头再受捆绑之罪。
‘长毛’在我手里一直很安静,正计划用惯常的杀鸡手法,震撼地发现它竟然丝毫没有反抗的念头,那一对锐利的眼睛,竟然是闭着的,它是那么处之泰然地任我摆弄,引颈待割。
把‘长毛’和它的贵妃们处理了之后,点一支香烟坐在沙发上,构思如何让我的老兄弟无尤无怨地退出历史的舞台。
老兄弟叫赵武,我念初一,他念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便开始跟随我,打打杀杀,南征北战。我们的关系就像刘备与张飞,存在的形式就像左手与右手。他家境贫寒,身材矮小,眼睛像甲亢患者一样,突兀得吓人。我有一次用利刃刺破了他手掌,再用几个红薯便将他招入了麾下。
那些年,老师的管理方式也是暴力解决问题,晚自习我被一个老师的儿子欺负了,去报告班主任,结果班主任不分青红皂白先给了我两耳光打得眼冒金星,然后又是几脚把我踹在桌子下,歇斯底里地冲我吼叫: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别来找我。
那是毛爷爷时代,崇尚武力,枪杆子出政权,棍棒出孝子。很多男孩子兜里、书包里都带刀,各种各样自制的刀具、再不济用废弃的锯片,磨一磨再用破布缠一个手柄,身上装这么一个凶器的东西,走路的姿势便不同了,感觉自己是侠客,是水泊梁山的好汉。
赵武那时候是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的。他带的刀是屠刀,用很长的铁管做刀柄,他带刀方式不是藏着掖着,还是磨得熠熠生辉,挑着他那豆腐渣袋子一样的书包,肆无忌惮地来学校上课,大摇大摆地从上街走到下街。
没有人管理与招惹他,不是因为他特别能打,还是因为他家特别穷苦,就好像我们怕蜈蚣与蝎子一样。你踩死它,半点不值得炫耀,他蛰你一口,你要痛上十天八天。
时隔多年以后我总结,那时候初入江湖,便组织了自己的一般势力,这成功不是偶然的,因为我比好勇斗狠的有头脑,比有头脑的好勇斗狠。我是流氓里的秀才,秀才里的流氓。
我不想用自己的那句名言:一个愚蠢的人,总可以找到一个比他更愚蠢的人来崇拜他。
但赵武毫无条件地,无可救药地崇拜我,我从来没有怀疑什么时候安排他把刀子砍在即便是无辜者头上,他会犹豫。他就像我的影子一样,很快我们就磨合得干坏事时心有灵犀一点通。我能言善辩、一肚子坏水,他满脸凶悍、出手不计后果,我们可以说相得益彰。他对我的忠诚,如我的右手对大脑的忠诚一样。
这有一个例子,曾经有一次,骗了大人要的学杂费钱买了一包在当时很牛逼的香烟,我安排他揣着,因为我是老大啊,在对手面前的时候,他会很恭敬地帮我递一支过来,很恭敬地点上。期间发生了一个至今想起,都笑得肚子痛的笑话。
我读初三了,他还在读四年级,我读了十年书,高中毕业,他也读了十年书,小学也没有毕业。我比他大4个月,有一天早晨去叫他上学,远远地就看见他与替人家补鞋子,修理雨伞为生的父亲扭打在一起,他的父亲在抢他放在贴身口袋的香烟,当时我第一反应是他的父亲要没收香烟,并且可能会揍他,结果上人笑死,他的父亲语出惊人:你个不孝子,抽这么好的烟,快给爷老子来一支,尝一下这高级烟是什么味道,,,
而我的兄弟誓死不从,拼命地捏着口袋,叫嚷着:这是我兄弟的,我不能给你抽。
事后我一直笑他,给你爹抽几支又咋滴,我不会怪你的。
他说:你怎么不早说。
‘你怎么不早说’,成了我与他交流的三句常用话之一,在他做错事的时候,在我教训他的时候,,,,,
有20年的时间里,去医院与看守所是家常便饭事情,我们转战了许多地方,最后决定留在县城发展,我们伤痕累累,我们心身疲惫,我们退无可退。地方派出所长因为儿子被赵武打的脸青鼻肿,曾经设计要废了他,结果子弹从屁股打了进去,又从大腿穿了出来,竟然连骨头都没伤到,在赤脚医生那里上了点药就凡事大吉了。
我们有了自己的事业,是在全国统一屠宰行业的那一年,我们争取到了经营这个县城三分之一的屠宰业,生活内容开始由无事生非转向遵纪守法,由全面攻击转向了多方面防御。
曾经有一次喝醉在一个红颜知己怀里,她问我这一生最爱那些人,我说:如果把心掰开来分成十份,我给母亲两份,给赵武两份,给老婆两份,给孩子两份,给一份你,留一份给自己,这几个人中,只要有需要,只要我能做,即便是用生命搏一搏,我都会毫不迟疑。
赵武在他父亲去世以后,一直于我家过年,我们不是同胞兄弟,却胜过无数同胞兄弟。他不是没有女人,还是没有愿意与他结婚的女人,本来就不善言辞,与女人聊天时在不多的言辞里更多的是提及我们卑劣的历史和兄弟情深。
这令我一直很内疚,令我的妻子焦头烂额,他带我的孩子如同己出,只要可以抱着,就舍不得上他走路。我孩子最先学会叫的不是‘爸爸、妈妈,还是‘赵武’,所以,我们日复一日地把他婚事当成生活中的重中之重,他逐渐就觉得这是我们夫妻两的事情,偶尔问一问,帮他找到老婆没有。其时我老婆在一个酒店做管理,时常隔三差五带一些服务员回来与他处,但都无疾而终。
他最终与一个在发廊里做小姐的女人结了婚。很漂亮的一个乡里妹子,比他差不多小了十岁,他很知足,妹子也很知足,毕竟从事了不正当行业的女人,芳华将逝,找一个城里有房有车的、又爱自己的男人。小女人也安分了,每天打点麻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赵武无疑也是一个好老公。或许是老男人疼老婆。他们在两年后生了一个身体羸弱的男孩,两口子捧在手里怕捏痛,含在嘴里怕化了。
一次朋友聚会,酒到正酣。一个以前也是混混的小老板,满脸暧昧地跟我说:“小白兔(赵武妻子的艺名)他睡过,床上功夫很是了得,亲嘴也是一流的”,问我把小白兔介绍给赵武之前试过没有。
我冲到厨房就拿了一把刀出来,在他张惶的不知所措的脸上,哗哗地就来了两下。我印象中到处都是血,110来的时候,我拿着刀在沙发上喘息。没有跑,110的也没敢上,招呼着把小老板送去医院。
花了十几万,判了3年刑,赵武经常来看我,隔着铁窗数落我太冲动了,反过来是我不断地安慰他,告诉他这是我欠他的,我应该为他做点事。
生活也好、人生也好,从古至今是没有书对的,是无从找到发展规律,并且,用计划安排、实施的。
赵武的孩子除了一双鼓愣愣的眼睛与他如出一辙,其他丝毫找不到遗传的依据,他温文儒雅,得到的奖状一个抽屉都装不下。这变异产品令赵武欣喜若狂的同时,开始有了心思。他希望自己的孩子得到最好的教育,开拓出不一样的人生道路。
而我的孩子除了权利欲和我如出一辙,其他丝毫找不到遗传的依据。磕磕碰碰读完了用钱堆砌起的大学,我就把‘兄弟肉食品公司’交由他来打理了,我希望换一股新鲜血液,彻底剔除父辈们曾经留下的烙印。
退下来之后,我养鸡。遛狗。日子惬意而又恬淡,可是赵武死牛不放草。这上我一下子明白了,为什么古往今来,那么多功成名就的要杀同党,杀一起打江山的兄弟,究其原因当真不是怕造反,而是他们倚老卖老地存在阻碍了权利正常的行使,妨碍了更好的发展。
因此,孩子今年发了狠话,2013年只要赵武叔叔不再来上班,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其中原因有1、2、3、、N条,
比方前几天杀一条大水牛,在工人的怂恿下,这憨包还以为自己是年轻那阵子,执意要单人徒手上,结果牛没有杀死,跑上了大街,差点闹出人命。
大年三十的生活计划是,赵武一家三口过来一起吃中饭,然后,去泡温泉,晚上在酒店吃团年饭。
粗粗一算与赵武在一起过大年,最少是30次以上的了,所以,大家很随意,没有喝酒的接二连三就看电视,玩电脑,家长理短地调侃去了。我示意赵武再满一杯,聊点正事。
首先,我慢声细气地从碗里的清蒸鸡说起,把它跟我两年内一些有趣的事情,夸张的煽情了一下,然后是杀的过程以及心里的不舍,到最后杀的必要性,,,,,,
赵武鼓愣着双眼,扬手打住了我的话,:“可以了,你撅屁股,我就知道要拉什么了”。这句话通常使用在他很生气的时候,或者在他朋友面前显摆的时候,前者是否定我,后者是想抬高一下自己。
“你这是想‘杯酒释兵权’,你这是想‘兔死狗烹’”
没有什么词能形容听到他说出这句话来时我的诧异,但时间不允许我仔细去琢磨这么精确的引用在哪里学到的,我想他既然明白我的意图了,也省得绕弯子了,
于是,我直接了当就承认了:是的,可以这么认为,我们是过时了,应该腾出空间来上他们年轻人去做,我都放手了,你还有什么放不得的。
“这不是你的主意,是你那兔崽子的意思,我早知道他看我不顺了”,赵武一口把杯子里的酒干了,矛头转向了孩子。
“ 不关孩子的事,你觉得他不尊敬你吗?这公司为什么叫‘兄弟肉食品公司’,因为从来就有你的一份在里面,过去是,现在是,将来还是。你觉得你现在上班是在帮忙吗?另外,我又没说不上你做事了是不是?我有新的计划,,,,”
“什么计划,我怎么不知道”
“ 过完年,我们回老镇去开一个养殖场,自己供应屠宰场的一部分生猪,鸡鸭。你想怎么张罗就怎么张罗,资金由公司出,我带你嫂子去帮你打下手”。
“你怎么不早说”赵武又是那句话。
' 我不是要与你商量吗?那你是同意了"?我趁热打铁;
"你都设计好了,我同不同意重要吗”?
我心里特别地酸,我想起那只叫‘长毛’的公鸡,闭着眼睛引颈待割样子,
生活中有很多无奈,不是弱者看开了,而是他们没有选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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