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故事(4)
一刀劁
一.
镇子上卫生院的那个革委会主任“一刀劁”又来村子里找古三爷了,逼着他交出那本家传的“古医书”。
“一刀劁”这个货,乡亲们都知道。他文革前是镇子上兽医站的一个专门劁牲口的,文革开始不久,他的二弟混在县上的革委会里有了名声,一日带着县城里的红卫兵来“播洒”革命火种,先是把镇子上卫生院的院长五花大绑的斗得死去回来,然后宣布改组卫生院的领导班子,于是他那个有着一只玻璃花眼睛,专司劁牲口的二哥,就被他堂而皇之的弄进了“卫生院”当了一把手。
好在那时候卫生院也就徒有虚名了,被斗的遍体鳞伤的老院长,识相的拖着一身伤,躲回了老家。为数不多的几个大夫们一看这架势:这不是准备要给人看病啊,赶紧走吧。所以,多数的人也都躲在家里不照面。
人不来“一刀劁”也不恼火,他领着几个红卫兵娃娃,极其虔诚的在卫生院门前的空地上早请示,晚汇报,跳忠字舞,一丝不苟。
“一刀劁”是有点能耐的,据说他最拿手的就是劁猪,刀法之凌厉,下刀之精准,令人叹服。乡亲们也是觉得,肯定和他一只眼有关。
当了镇卫生院革命的一把手,“一刀劁”有点人模狗样。弄一身白大褂穿着,胸前还煞有其事的耷拉着一个听诊器。
镇子里的人中,有不卖他帐的,冲着他就喊:一只眼,你牛B啊,还脖子上挂那么个玩意儿,你是准备听听老母猪带了几个崽子,还是准备听听母驴和你说什么啊?
“一刀劁”的脸色不好看。
想一想也是,总是挂名的镇卫生院的“一把手”。这门庭冷落车马稀的。自己的面子挂不住,于是吩咐手下写了一张大纸报不是大纸报,公示不是公示,通知不像通知的那么一个东西,挂在镇卫生院大门口,大意就是:为人民服务,免费给大家劁病。不知道是写字的那个人铁了心要恶心他,还是文化不达标,总之,瞧愣是给写成了劁。围观的乡亲们嗤笑:是人敢来看啊,他这骟猪的手,准备把人骟了啊。
当然,也有心眼实诚的乡亲们,第二天一早上,在镇子上的卫生院前的空地上,十几个乡亲们赶着自家的猪来求劁。
“一刀劁”,在办公室里,脸憋的通红。
乡亲们大声吆喝着“一刀劁”主任啊,你赶紧出来为人民服务,帮助俺们把这些泡卵子猪骟了吧。
躲在屋子里也不是办法,于是“一刀劁”只能出来了,更主要的是,他干了一辈子劁牲口的伙计,看到这么多公猪在眼前晃悠,职业习惯就让他的两手发痒。
他吩咐几个跟班的:去把急诊室那张床给我抬出来。
跟班的困惑:主任啊,那可是给人看病的床。
我去你妈的,“一刀劁”放粗口了:这还有人看病啊?没有人还不如我玩玩我的老本行,帮大家把这群猪给骟了。
于是,出现了一副绝对的奇观,在镇卫生院的正门空地上,一张抢救病人的病床,成为“一刀劁”主任的战场。
嘶叫并挣扎的猪,尘土飞扬的,人们只需要把五花大绑的猪弄到那个病床之上,然后就看“一刀劁”的表演,果然是下刀精准,一个上午,把乡亲们弄来要骟的猪,收拾的干干净净。
然后“一刀劁”得意洋洋的收拾起他的“刀具”,在手下端来的那盆水里,把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洗了一下。
有老乡实话实说:一刀劁主任啊,你也就是干这个行,真在行。
二.
乡亲们的话,让“一刀劁”既有几分受用,又有不爽的感觉。
于是,一刀劁想,要在治人上下点功夫。
镇子里卫生院的人跑的都差不多了,唯一一个没跑的就是那个老中医古三爷了。
这老爷子是一个文革前,常年挂在镇卫生院不在编的医生,样子能有六十出头。人个子不高,精瘦略显着精气神。
就算镇卫生院人跑光了大半,他老爷子,该来还是来,坐在他的诊所里,有人来看病,老爷子也就是把把脉,然后写个方子,让看病的人自己去山上采摘,回来煮了或熬了汤汤水水,喝了也就八九不离十的好了。
日子久了,都知道古三爷这人,话不多,方子特别准,最关键的是,很少让乡亲们破费,基本都是从山上采来的中草药。
“一刀劁”想拜古三爷为师,被古三爷言辞拒绝:一刀劁主任啊,这拜师学艺都是封资修的黑货,你这个镇卫生院的主任怎么能有这个念头呢?
在古三爷不卑不亢的态度里,“一刀劁”知道,想让这个老头教自己的看病的本事,基本没戏。所以,他就动着其他的脑筋。
听人说古三爷所以瞧病瞧的好,是因为他有一本祖传的医书。那里面的方子都是能治病救人的神奇方子。
所以,“一刀劁”打定主意,要从古三爷哪里把这本医书弄到手。
医书肯定有,而且在文革前,据说古三爷给人看病的当歇,经常就捧着这本发黄的,线装本看的津津有味。
而,自打文革开始,再也没见过古三爷看这本古书。
“一刀劁”断定:书肯定是被这老东西藏起来了。
三.
有关这本医书,“一刀劁”和古三爷的第一次交锋是“一刀劁”想拜师学艺被言辞拒绝后,于是他单刀直入的问:老古头,你手里有一本封资修的医书吧?你把它交出来,这些黑货必须情理。
古三爷抬起眼皮,带答不理:一刀劁主任,你说的那本书啊,确实有,不过让我响应毛主席的号召,破四旧立四新烧了,就在我家的锅底坑烧的。
一刀劁心里咬牙切齿:好你个老东西,弄出了焚书灭迹的理由来糊弄我?
从那天谈过话之后,古三爷就不到镇子里卫生院了,他的家乡亲们也大都知道,有的直接去家里找,找了古三爷也给看,该开方子还是开方子,乡亲们处于不过意,带点什么乡村里自家的东西,古三爷也不推辞,就收下。
这本医书可就成了“一刀劁”的心病。他心里百分之百的感觉,这个老古头肯定是撒谎,他怎么可能烧了那本医书。
于是,他求助于他在县里当革委会头头的二弟。
隔了几天,二弟就从县里带着一群人,气势汹汹的就奔着屯子来了。
老古头让他们左右为难,论出身,真正的贫农,论历史清清白白,论口碑那更是在十里八乡的乡亲们都伸大拇指。
古三爷对眼前这群咋咋呼呼的人,也一脸不尿的样子:“要什么医书也没有,要命有一条,你看看你们谁能把我这条老命取走”?
忙活了半天,他二弟傻了眼,把“一刀劁”拉到一边低声的说:哥啊,这老东西油盐不进,看样子那本书是真的烧了。
“一刀劁”翻动着他那只不太灵光的玻璃花眼:怎么可能?肯定是这个老东西藏起来了。
围观的乡亲们都是明事理的人,哄着“一刀劁”兄弟:你们拉倒吧,他就是一个民间的郎中,帮助乡亲们巡诊问病的,这都属于做善事儿,你们非逼着人家交出什么祖传医书,人家都说烧了,难道你们这是要逼着姑子要孩子么?
无奈,他兄弟领着一行人,悻悻的散去。
只有“一刀劁”,不死心,三天两头领着卫生院的几个帮闲还是朝古三爷家里跑。
四.
“一刀劁”几乎被传说中的古三爷手里的这本医书折腾魔怔了。跑的次数多了,古三爷连眼皮都不睁开了。
要说帮闲里面也有“高人”,看着“一刀劁”猴吃芥末的样子,给出了一个主意:那老爷子不好缠,既然他说烧了,那就烧了,起码他给人家看了一辈子病,写了一辈子方,你就不能让他给你写几幅方子?然后你摸索着来。
“是啊,一刀劁猛的拍了一下大腿,我不要书了,我问他要几副方子总可以吧”?
“一刀劁”万万没想到的是,这次他和古三爷求药方的事儿,古三爷居然点头答应了。老爷子对他说:三天后,三天后你来拿,我给你三个方子。
“一刀劁”走出古三爷的院子,看着天都那么清澈。
没有人知道这三天“一刀劁”是如何熬过来的,总之,他在天刚放亮就推开了古三爷家的院门,扯着嗓子喊:三爷,三爷我来求方子了。
喊了半天,屋子里也没有什么动静,“一刀劁”自己正在想是该进去,还是继续等。没想到,屋门吱嘎一声两扇门就打开了。
出来的不是古三爷,这人“一刀劁”也认识,那是古三爷的一个远房侄子。他冲着“一刀劁”一抱拳:“劁主任你来了”?
“一刀劁”这个别扭啊,啥时候我就成“劁主任”了,也不好恼。放低了身段,“古三爷,古老中医哪去了?”
“啊,你说我老叔啊?他老人家临时有事儿,去北面了”。
“那,我的方子呢?”“一刀劁”有点上当的感觉。
“写了,都写了,我老叔让我把这些方子给你。”说着话,这人把一叠纸递给了“一刀劁”。
五.
“一刀劁”接过这叠纸的时候,内心那叫心花怒放。那只暗淡无光的玻璃花眼睛,居然泛出光泽来。
“一刀劁”,宛如寻得了宝贝,揣着这几张方子,就跑回了镇卫生院的办公室,小心翼翼的把门反锁上,然后把这些方子一张张摊在办公桌上。
第一张,“一刀劁”不费力看明白了,是古三爷写给自己的几句话,老爷子的字龙飞凤舞,一派仙风道骨。
“神农尝百草,时珍踏千山,悬壶济后世,杏林守苍生。医者存人心,广散德为先。”
接下来“一刀劁”傻眼了,因为后面的几个方子,古三爷既没说是治啥的,也没说具体药量,看起来像是方子,也像是歌谣:
方子一:
狗骨栖桂木,巴豆百草霜,恶实鼠粘子,乌头川地黄。
方子二:
苦心黑风子,泻叶千两金,候姜过山龙,毛犬一枝香。
守着古三爷给的方子,“一刀劁”的脸都青了,这是药方吗?治啥病啊?研究了两天,“一刀劁”得出结论:被古三爷这个老东西给涮了。怎么看都是这老东西变着法子骂人。
堂堂的镇卫生院的革委会主任怎么能吃这个亏,带着喽啰就又奔着古三爷家来了。
这回他们更失望了,因为古三爷家人影都没有。他们站在院子外面吆喝了半天,什么动静都没有。有喽啰上门前看了看:铁将军把门。
古三爷这一走就是数年,一直到文革结束的第二年才回来。
而“一刀劁”的文革主任也没几年,自己觉得没有劁牲口更有意思,还是回到了兽医站,抄起了劁猪刀。
文革后期清算三种人,人们也没忘“一刀劁”,可是要清理他,思来想去,也没有什么可以清理的,原本也就兽医站的一个临时工,文革虽然狐假虎威了一把,也毕竟没做什么坏事儿,也就没再为难他,而是继续发挥他的一技之长,留在兽医站劁牲口。
但是,很多人都说,经历了当镇卫生院革委会主任这段历史后,“一刀劁”的刀法实在差了很多,居然有一次自己割了自己的手。
古三爷受聘到了县里的医院,开设了老中医门诊,那本让“一刀劁”朝思暮想的医书也让老爷子捐给了有关部门,整理出版了《古氏问诊十八法》《古氏常见方略》。
据说,“一刀劁”后来真的是买了这两本书,而且亲自跑到了县城里,让古三爷给讲解讲解,这次老爷子没有丝毫的隐瞒,给“一刀劁”讲了不少中医的事情。
当然,他也问了古三爷:您老爷子当年留给我的是方子吗?
老爷子哈哈大笑……
“一刀劁”也笑了,不过有点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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