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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苏落落脸上永远挂着与人不远不近的微笑,恬静的面容如一湖平静的水。 这是一个让人愿意走近却无法走近的女子。 下班后她会在阳台上浇花,一根一根地拔去花盆里的草,微风拂过她的长发,轻轻拨起她的刘海,我在对面的阳台上会隐约看见她额头狰狞的刀疤。有时,她会坐在阳台的椅子上静静地捧一本书,一看就是半天。 我从没看见第二个人出现在阳台上。城市里到处是冷漠,哪怕与你为邻也是老死不相往来。 我们是在一次很偶然的同时开门准备出去时认识的。我说,hi,我是冷东成。 她淡淡地露出微笑,楼道里刚好有一阵风吹过,卷起她的刘海,我就那么看见了她额头的刀疤,很狰狞。她干净的眼眸看着我,说,你好,我叫苏落落。 然后,我们就站在不停下降的电梯里沉默不语。 我并不是一个好奇心很重的人,所以,我只知道她叫苏落落。 二 再次遇见苏落落是在公司的办公楼里。 那天,我正在办公室里浏览秘书递来的一份企划案,突然听到外面有争论声。我有些不满地问小何,外面怎么回事?小何颇有些不屑地说,还不是那个叫苏落落的女人,三番五次来推销她公司的产品。 苏落落。这个名字立刻让我安静了下来。我没有半分的犹豫,说,小何,你把她带过来吧。小何惊讶地看着我,道,冷总,这…我眉头微皱,说,还不去? 小何很快带来了苏落落,她很娴熟地自我介绍,你好,我叫苏落落。这是我们公司生产的保健产品,老总,您平时工作一定非常疲劳,服用了这些产品您一定会精神焕发。 我默默地看着她,办公室的落地窗玻璃一早就已经被小何推开,风吹进来,她的刘海又卷到了一边,落出狰狞的刀疤。小何突然“啊”地一声,我严厉的眼神制止了她眼睛里的询问。她很乖巧地站在我身边,沉默不语。 苏落落白皙的脸庞很洁净,她的鼻子笔挺,小巧的嘴巴一闭一合。我突然感觉这个女人活得有些不容易。 我微微笑了笑,说,小何,这些,我们都买了,钱从我个人账户上扣。小何惊奇地看着我,也难怪,我一向不是一个爱笑的人。 苏落落不卑不亢地向我鞠躬,说,感谢老总。她的声音不低不高,有一种天生的安静。 我没有好奇她为什么装作不认识我,她明明知道我是冷东成。或许,她已经忘了我是谁。 人来人往的城市,即使是邻居又怎样,我们也不过是一面之缘。 三 我是一个有洁癖的人。 成年后我交往了几个女朋友,都无疾而终。 我不喜欢女子过于缠绵,时下人们的生活都过于忙碌,每天得应付工作人际还得处理家庭琐事,哪还有过多的精力卿卿我我。 恋爱本就是一件挺累人的事,所以我不轻易去爱。就像那个黄昏,我宁愿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阳台上吹风,听听安静的轻音乐。 对面的阳台上,苏落落正站在一盆海棠花旁,洁白的花瓣像极了她,不染尘埃。 或许感觉到了我的目光,她转过身,遥遥地对我笑了,原来,她是记得我的。我淡淡笑了笑,挥手向她问好。 继而她又低下头,竟然有丝丝羞涩。欲语还休。我突然想起了这个词汇。这一次,我没有看见她额头上狰狞的刀疤。 我继续闭目,思绪驰骋在流动的轻音乐里。我想起了母亲,还有从未谋面的父亲。母亲说,东成,你要幸福。我想,我一直在努力幸福。 这真是一个惬意的黄昏。不必疲于应酬。有的只是自我的放松。 这样的黄昏,对于我,并不多。 四 小何怯怯地告诉我,公司的人都说最近我和颜悦色多了。 办公室的里间是我的休息室,我走进去对着镜子看了看,脸上的线条确实较以往柔和不少。我素来不是一个爱笑的人。生活已经够忙碌,何必用虚假的笑容包装自己。 有时母亲会长久地看着我,说,太像了。我问,父亲就是像我这张脸吗?他为什么不要我们了。母亲转过头,仿佛是在拍掉一些灰尘,然后转过头来,说,他已经死了。但是,东成,你要幸福。 他已经死了。我天生就是一个不该有父亲的人。母亲没有给我见过父亲的任何一张照片。所以我很努力地工作,我要幸福,也让母亲幸福。 在办公室里我又想起了苏落落。她很久没来公司了。那样恬静的一个女子该怎样的一个男子才配爱她呢? 有谁知道呢,这世间的很多事是不以常理出牌的。 那么温婉的母亲不还是形单影只。 五 最近下班后我会尽量推掉一些不必要的应酬,我越来越留恋呆在阳台的时光,很安静,很平和。 我打电话给母亲,说,这个城市并不是你想象的那般冷漠。但是她还是固执地呆在那个小镇。她又开始给我张罗对象。我笑着说,母亲大人,现在都是什么时代了?还兴三媒六聘吗?您就安心地等着抱您的大孙子吧,一切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我收起电话时,顺便习惯地看向对面的阳台,苏落落正在给一盆蔷薇浇水。这次她没有遇见我的目光。我暗自责备自己怎么老是喜欢向对面看,真不要脸。 于是我低下头静静地看书,是周国平的《把心安顿好》,这个男人是一个生活的智者,把人生与生活看得很透彻,他的书比起那些佛经明朗简易多了。 正在这时,有人敲门,咚咚咚,很有规律的声音,不急不缓。我站起来走过客厅,去开门。苏落落端着满满一大碗皮蛋瘦肉粥,笑吟吟地站在门外,说,煮多了,看你在阳台呆很久了,估计还没吃晚饭,就给你端来了。我有些受宠若惊,连忙接过碗,把她让进屋。 我坐在餐厅的桌旁,低着头吃得很香,苏落落坐在我对面,微笑着看着我吃。晚风透过厨房的窗子一路吹过来,很柔和,也很温暖。我抬起头时,刚好看见了她额头狰狞的刀疤。 她急急地站起来,说,我该回去了。我盯着她看了看,说,你这样挺好,真的很谢谢你。 她眼角有些泪痕,说,我早不在意了。 六 生活总是喜欢时不时地给我们扔一颗定时炸弹,然后看着我们手忙脚乱的样子偷偷取乐。 星期一的早晨,我坐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公司里一个个人奇怪的眼神还在我的思绪里,那些眼神有怜悯,有幸灾乐祸,有冷漠,尽管那些人看到我时都有些敬畏。 小何敲开了门,一声不响地站在我后面。我不紧不慢地问道,今天公司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了吗?怎么每个人的眼神都很奇怪。哦,没,没什么事情发生。小何有些吞吞吐吐。 我转过身,蓦然看见小何手里的报纸。我伸出手,道,给我看看。小何慌张地退了一步,急急说道,冷总,真没什么。 我还是抢来了报纸。报纸的头条新闻有醒目的标题—东成公司总裁冷东成是私生子。我不声不响地看完,眼睛已经变得通红。小何不知所措地看着我,我挥了挥手,道,你去忙吧,这里没你什么事了。 小何离开了。我打了一个电话给母亲。我只说了一句,母亲,我都知道了。母亲在电话里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她哽咽着说,我知道你迟早会知道的。东成,对不起。 对不起。三个字一下子砸疼了我。这么多年,我多少次梦见父亲。母亲说我很像父亲,于是我就努力地工作,因为我想做一个很有用的人,做一个有责任心的人。 我趴在办公桌上,心如刀绞,但是我就是没有流一滴泪,我对着话筒又说了一句,母亲,太迟了。 母亲永远不知道,我心目中的那个高大的父亲早就在我心里扎根长成了一棵树。 我愿意像供奉神像一样地敬仰着他。 七 那个我所谓的父亲是一个日本的富商,遇见母亲时已经是有家室的人。他和母亲很相爱,但是姥姥姥爷不能接受一个日本人做女婿,何况还是一个有妇之夫。母亲是一个外柔内刚的女子,很快与家人决裂,跟父亲住到了外面。不久,母亲怀孕了。他不同意她生下孩子,说他很爱她,但是不需要一个会给他的事业和家族带来麻烦的孩子。母亲死活不同意拿掉孩子,于是他给母亲留了一笔钱,很快撤走了在中国的公司,回到了日本。母亲又回到姥姥姥爷的身边,后来,生下了我。我成年后母亲用他留下的那笔钱注册了东成公司。接下来的事情都是我知道的了。后来,他再也没在母亲的生命里出现过。 你都说完了?苏落落问我。她的表情很平静,没有惊讶,没有怜悯,也没有冷漠,只是平静。她拿起我面前的书,说,你看这题目—把心安顿好,我们难过,我们愤怒,我们仇恨,都不过是我们的心流离失所。 我有些惊讶地看着这个女子,这样恬静温和的一个女子,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就一笔勾销了我心里的刀疤。 我第一次用手轻轻拂开她的刘海,抚摸着她额头狰狞的刀疤,心里有些微微的疼。我说,对不起,我就是为你心疼了。 她笑了笑,不落痕迹地转过头,我的手滑了下来。她说,有什么好心疼的,不就是一个刀疤吗? 我握住了苏落落的手,说,能告诉我吗?她端起桌子中间的碗,说,喝粥吧,红枣银耳粥此时正好适合你。 我拿起勺子一勺一勺地喝粥。她突然叹了口气,说,其实,也就是一个女人和男人的故事。现在我不是生活得很好吗?有些往事如同荒草,最好都从记忆里消失。 我想离开这里,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我期待地看着她,我知道我问得很唐突。 她又恬静地笑了,说,我知道你是一个好男人,你一定也会觉得我是一个好女人,但是这并不代表爱情。我只是希望你不要有太重的心事。 我有些敬畏地看着这个女人,她额头的疤痕已经不那么狰狞,在春天的黄昏里,她的笑很干净。我看着她,点了点头。 八 一个月后。 我走在西藏的高山上。西藏的天空很蓝,云朵很白,空气很洁净。 来西藏前,我盘点了我的公司,把那个男人留给母亲的那笔钱连同这些年赚的大部分钱捐赠给了希望工程,剩下的钱我汇到了母亲的账户下。临走前,我打了一个电话给母亲,我说,母亲,再给我找一个父亲吧,你要幸福。 拉萨布达拉宫。我跪拜在德丹吉殿的六世达赖喇嘛面前,一拜,祈愿保佑母亲幸福;二拜,祈愿保佑苏落落幸福;三拜,祈愿保佑天下苍生幸福。 我往香炉里插上三支香。恍惚间母亲的话穿过布达拉宫—— 东成,你要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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