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人,一些事】雪一直下
文/冷雪独行
空白眼角,辗转零下三十一度,冰蝴蝶,没有光线的方向,奢侈翻开旧岁的“经文”。
那个元旦好奢侈,我终于能回阔别已久的乡下屯子,去看我的老爹,去和亲人们相聚。
我一个人回去的,立交桥下等大客车,车没及时来,竟然掉班了两趟。步行从南环到中环车站,手冻得不愿拿出袖口,车上补了一觉儿,下车走了两家水果店,于小镇二楼的水果店买到一箱新鲜的龙眼葡萄,花七块钱坐上“三驴子”小出租车,一路颠簸,回到阔别已久的屯子。明明可以在城里买好的,就为了逛小街,也可以打个轿子,不如三驴子习惯,若不是忘记带手套,我一定要走羊肠小路,才更能痛快的丈量屯子的长度,仿佛闭着眼睛都能摸到家门口。
爹在炕上侧倚者,八十八岁的老人,听脚步就知道是我回来了,“屋暖,老儿坐爹这儿,上炕里”,没废话。
大哥正在灶房兼任厨师炖灶台鱼,四哥肩膀上常顶着辛苦忙碌的小星星,回家时像个孩子,那双握过首长手的故乡公仆,最爱吃干白菜、辣椒酱、还有苞米碴子粥。他的亲和力多来自醇厚的基调,永不过时的笑容极具穿透力的,看那双眼睛,我就想起,童年时原本哥五个,我为什么独独给他留了一串冰棍儿,讨好只啃冻豆包的“劳模”哥哥。他的睿智机敏,使得伙伴爱和他攀亲戚。对他亲切的说,俺们都从沂蒙挑担来,都没忘本。眼下他熟练驾驭飞机,比童年扯拽我的冰车可快多了。二哥迟来,穿民用军装,是亲情的“组织委员”。一把大勺闯天下的美食家,是坚韧的草根。三哥炖排骨,汤添得多。土豆按计划貌似放得较少。我在火膛的余烬里耐心烧辣椒,那一定要用木头火,见好就收是口诀,吹爆满屋辣香。
“公主公子”在打麻将,不介意输赢。我至今没有赌博人生的达观态度,打开我尘封的一间老屋,看看熟悉的、大张着嘴等我回来书柜,拥挤的“梅妻鹤子”无声的渴望我,我却无法一一握手问候。今天我没有为音响预热,看一眼橱柜里的吉他,纵然不弹也心潮澎湃。床上的谱子很多,我第一眼看到的是《有没有人告诉你》,一个忧郁酒吧男生唱的,有一段时光我唱的好殷勤,有几个徒弟跟我学,说我泣音慢拍,一下子撂倒了他们的寂寞。
手机微信传来北京那头的声音,姐姐赶不回来,四哥翻查备份,重复放大姐姐晚年生活照,旁白的声音有些哽咽,老爹贴到耳朵上听。王府井的那个单薄而又豪华的晚宴,竟然是两个同龄老太太刻意凑成一桌的,都不差钱,却都各自失去了另一半。姐姐头上的生日帽子,我不忍看,画面上的京味佳肴渐变模糊。那端坐着的可是老爹跑胡子时不忍扔下的孩子,如今也已六十多岁的大女儿,纵然子孙满堂,富贵荣华,却很孤单,对于我而言,那是妈妈一样的姐姐。我拿起电话,重新拨号给她,哥五个倒序问候,姐姐很开心。
侄子刚签完合同,当年是我找村医接生的苦命孩子,他感冒抽搐我跨栏似的跑过玉米茬子地,自鸣警笛喊着我给他起的名字,找大夫救活他的小命。现在他渐渐喝哭了,没人拦他。二十四岁的男孩要喝哭一次才可伸腰长大,他扬言报恩,这回他哭我不打断,我跟着忍不住,只是没有声音而已。他感恩大爷大娘陪读异地,自己胸膜炎的时候,逃跑的妈妈没来照顾,病弱的大娘到城郊给他当妈妈。两次高考,第二次考完就哭,埋怨爹妈,分崩离析没法二进宫。大伙笑着解劝,如今好,工作有了着落,他大姑特别嘱咐,雪天路滑,别让八十八岁的爷爷忙不迭地出去播快讯,开春显摆也来得及,还是没能拦住。
水泵坏了,我按军官大哥的“部署”去邻居家拎水,大嫂巧语鼓励我就当是“拥军”,我立马浑身带风,六桶装满一大缸,眨眼又拎回第七桶备用。我的四十岁的腰不敢让任何人知道疲惫,怕被当成偷懒,我是小的,又主动倒垃圾,作风就像当年为大哥预热新婚的小炕,为二哥新居贴上龙凤胎的年画,故意走出好远,路过我种过的菜园,支撑的柴垛是个大雪人,看哪里都是熟悉我的雪。
大锅菜特好吃,我烧的火。猪肉酸菜,豆腐,笨鸡,鲅鱼,土豆排骨,花生。烧火的时候不习惯,也好习惯,几百块的皮鞋,仿佛变成了我从前的那一双千层底儿,熟练踹断干树枝,踢蹬的忘乎所以。
家宴剪彩了。腊月出生的我总嫌火炕太热,只好客气的请继母赐个小板凳,这下倒好,我位卑却能居高临下了,我窃喜此时没人再挑拣我的座次。
酒过三巡,我想姐姐,姐夫死了,姐姐不甘心,她还写情书,写了什么我无从知道,我看到了墓前的焚烧,听到了秘语,大概是说,我还给你写了封信放在口袋里,总梦见你。含泪的呢喃,随着那高档的旧衣灰烬飘散在风里,我知道那是传说,却宁愿相信。那一定是姐姐带着花镜写下的寂寞,怀念是真的,要忏悔的,定然不是姐姐,那边的姐夫也不用再忏悔,埋葬他的田间地垄,荒野黄叶,他是否知道凋零了什么呢?富贵的临湖别墅,房顶的白灰爆裂了,存款要用陌生的密码去取,与他话别时,我曾经害怕面对那个品牌帽子。
想不通姐夫的墓碑干嘛必须预刻我姐的名字?城里的公墓太拥挤,姐夫爱钓鱼,他最后的日子里,他坐的那个沙发好软,药水味我好烦。姐夫唯独不敢跟我提前说悲伤的话,直到我看不到他的呼吸。我的浅薄对于他的生死,没有最恰当的解说,只要一个光阴,却无法奢望解开不情愿的安排。他的生意伙伴送他的锦盒文房四宝,给我留作如初的纪念了,他困顿时代剥牛肚时,曾把塑料皮的日记本豪爽让给我,嘴上说其实给外甥留的,无奈我喜欢,被我夺来写诗。
跳踉的“阿派”我看着闹心,地桌坐满的下一代都是大学生,外面大车小辆,天真吃光惬意,争夺个鸡翅也用起了“狼图腾”。
墙上软装潢,火炕铁灶,我想我妈!我现在就想哭,好多人不在家。孩子去年最后一天十点半发来聊天记录,问我在不,我在睡觉。我的消息来去无回,爷俩都习惯了不太碰面。
我去隔壁,小狗狗也咬我,我给他葡萄他不吃,却不再横横咬我,我不以为然。
啤酒是用筐装的三十瓶,白酒有“五粮六合飞西凤”,没有上一次高档。我不能为人作嫁,那次替人写个毕业论文,一个强悍家族好心煮酒论英雄,我却辜负了笔下的名篇酒引,我怕XO,乱醉之后,多亏自己孩子救命。
院子里的雪堆在南墙,今年那里定又种上葵花,我虽不在这里生活,但我愿意回来。这里是欢乐园。
他们的手机都太高档,照片太清晰,遥远的姐姐一定衰老了,她是老大,妈妈曾经攥着个手绢,搂着妙妙的她,是冲洗不掉的黑白,妈妈,你回来!
屯子里好多栅栏,有一个院子里的玉米秸秆冬天还站着,那家老人让我写个祖宗牌位,他没得到“孝’字,我认真写给他。他现在死了,他的砚台很古旧,我去过他佝偻的家。他给我宋版古书眼睛都不眨,他死的那天我不知道,自打搬出屯子,再没有谁的门楣让我飘红落墨,我似乎缺了什么。
我有点念旧了,我是元旦以后出生的,姐姐说过了四天,那时她在石油泵站,一个飞雪早上,妈妈对烧水的姐姐说,生的不是妹妹,这回你可别抱,你抱过的大眼睛很容易死掉。姐姐好伤心。
那个冬天一定很冷,妈妈遭罪了,姐姐并没有碰我,可我生下来仍旧浑身青紫,眼瞅着要重演悲伤的故事。哭成泪人的妈妈用小肚子缓我的冰冷,无可奈何就知道哭。老爹飞出去像个子弹,淘来了一个西药方,王大夫说,雷夫诺尔药水泡好药布,浑身缠上热敷,我竟起死回生。淤青的嘴唇消肿了,四十四岁的妈妈,搂着我,大哭了一场。我的命是捡回来的,所以我必须要强,为了死去的妈妈。 眼前的炕桌,这般熟悉,妈妈当年坐在桌角,粗瓷大碗盛满高粱米饭,土豆丝那样让人垂涎欲滴,“妈妈,我饿了!”,如今只能在梦中喊出来,那不一样的口感,下辈子我还要去品尝。
老爹眯着眼睛,睁着也看不见酒杯,吵吵的要酒说是替孙子高兴,其实,他想象的团圆,定是有妈妈在的时候。
这个世界,我爱极我痛极。
今天我埋昨天的单,车上很低调,我惹不起自己,我练的飞刀疲倦在屯子树梢。几款蒙古造型也耍够了,我年过四十,轿车里放《老男孩》,我默默聆听,想起小屋里倔强的手抄吉他谱,再照着弹我会心绞痛。
STYLE,我没有做,我会不会写诗都有罪么?
去时通勤车外有雪,我问去补课的孩子,是真的下雪了么?我不敢确认,是树梢飘下来的?还是天上飘下来的?
回来时没有下雪,我在倾诉,路很短,这条路我好熟悉,高速低速,直到没有脉搏。
东北的粘豆包,我从行李架上拿下,曾被我胡乱踢上一脚,我得拿回来,证明我回的是家。
去年的天空扬言要和我对决,等到现在我还不是普希金,我不主动侵犯别人,更没有被动侵犯别人。我回到屯子,我还是我,一个土生土长的屯里人,我自然而然。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我不敢放眼去看,这静静的雪。
我有时不能安眠,我想我自己是否需要一次沉沦,终究下不得狠心。缺点爱找优点麻烦,现实只好沉默。
天黑了,今天我什么都会忘记。忘了我的歌声,忘了我的言语。
我的网址不在西藏,我不是107岁,我的生日不在新年伊始。我是网不住的屯里人,却也不是妻子说的“假面半兽人”,这个网名我伤不起。但是我认识我自己,我认得雪花,我认得孤独,就像现在,雪花陪伴着我,不嫌我的趔趄。
雪,一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