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未末子 于 2013-7-7 22:27 编辑
日影是那样触目惊心，湿湿的，亮亮的，宛如被阳光照亮又被泪水浸泡的眼睛。因为潮湿才发亮，因为发亮，才发现那片日影是潮湿的，仿佛洁净脸上的泪痕。
对泪痕以及与泪痕相类的东西，从来都是于心不忍，从来都是坚决反对流泪事件的发生，当然是因为伤心才流泪的事情——这又怎么可能，伤心是病，谁没有得过？又伤心了，当然又流泪了。母亲大人早就有过教诲：“男儿眼里火出来”，几十年过去了，她眼中的这个男儿的眼中没有“喷”过一回“火”，倒是像纤弱的女孩子那样动辄痛哭流涕。母亲开始感到失望，后来便是失望得让她自己流泪，抑或是跟着太柔弱的儿子流泪。总之，母亲是因为失望而伤心到极点了。
世间真不该有那么多让人伤心流泪的事情，设若那些事情都能够变成因为幸福为流泪的事情该有多好。却不可能。对母亲来说，丈夫的暴虐和她相随半生。他们都很年轻的时候，儿子很小，但他们常常当着儿子的面激烈斗殴，儿子长大念书了才知道那叫做困兽犹斗。母亲早已是鹑衣百结了，父亲也是鸠形鹄面常有菜色，但是暴怒的父亲常常“一不小心”就撕破了母亲已经十分鄙陋的衣裳。母亲的肌肤是极其白皙的，但她那时根本无法因此骄傲起来，也根本无暇欣赏自己美丽的肌肤。儿子多次见到母亲肩上被麻绳勒得通红的印子旁边又添了父亲给她的殴伤，那是一个个殷红的巴掌印，那些鲜红的殴伤有时候出现在母亲的脸上，儿子隐约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但还要故意追问那是怎么回事，母亲总是笑着说：不小心碰的。
母亲对自己美丽的肌肤早就麻木了，而父亲的暴虐极容易“心血来潮”，他的拳脚有时候会朝气蓬勃地扩展到儿子的身上，其主要原因还是因为他的这个儿子眼中从来没有“喷”过“火”，至于如何才能从眼里“喷”出“火”来，父亲从不教诲儿子，抑或是连他自己也不甚知晓、也不会，但他希望儿子能够办到，这就很难办到。其实，关于眼睛里“喷”出“火”来的传闻的确仅仅是传闻而已，父亲是从别人嘴里听来的“超级绝活”，本就是纯粹理论上的东西，但到了父亲这里，他对其信以为真并且深信不疑，大凡男孩子的眼里一定能够“喷”出“火”来。可是，儿子办不到，结果就是儿子和母亲经常为此流泪。
不知道母亲如何看待她的儿子深藏不露的忧郁、儿子的悲伤和儿子眼里的泪花和脸上的泪光，儿子把母亲的记住了，并且记得很深。
那应该是天底下最大的不幸和委屈——母亲往往用粗糙的手掌拭去儿子脸上的泪水，并在四顾无人的时候对儿子悄悄说：“男儿眼里火出来！”
母亲身上、脸上的肌肤真的很白皙、很嫩，但她的手掌却异常粗糙，因为母亲既要攥紧生活的轴，又要对抗父亲的暴虐，还要抚摸儿子的泪眼及儿子瘦小的脸颊，久而久之，那双手的掌就俨然砂纸或锉刀。但是，儿子却一直觉得那双手极其温暖；儿子也很内疚：什么时候，怎样做，自己的眼里才能“喷”出“火”来呢？
不知道，但知道那一定是很难做到的事情。
母亲经常在偷偷哭泣，有时候仿佛忍无可忍了就变成嚎啕，嚎啕几声，很快又就变成啜泣或者抽泣，有时候她在偷偷地抹泪，“偷偷”的意思是不想让别人看见尤其不想让儿子看见，但儿子总是看见，儿子就木然地站在一边，不知所措。儿子显然无力承担母亲无休无止的悲伤，又自责自己太小，况且，自己一直没有从眼睛里“喷”出“火”来，非但不喷火，每每偷见母亲悲伤的时候，儿子竟会更加难过地哭起来！这样一来，母亲的失望简直无以复加了，她就转悲为怒，向哭哭啼啼的儿子厉声呵斥，乃至高声责骂儿子的没出息，骂到最后，抑或是她骂得累了，她又感觉到无边无际的悲伤了，母亲又会声音颤抖着对儿子说：“男儿眼里火出来！”
在糊涂得难以理清头绪的爱恨纠结中，日子一天天过去，父亲和母亲一天天变老。儿子，自然一天天长大。
第一次给儿子求亲，儿子坚决不从，母亲就莫名其妙地向隅而泣。
第二次给儿子求亲，儿子很满意，但女方家嫌弃他们家穷，也嫌弃儿子的过于文弱。母亲失望得悄悄哭泣。
第三次，儿子自己谈的，这回轮到母亲坚决不同意了，原因很多，但原因都很简单，简单到不值一提，母亲只吐露出一个信息，若成了这门亲，在母亲看来那是“媳不如人”，不知道母亲这话跟“男儿眼里火出来”有没有关系。
儿子自己办了婚礼。
母亲不哭了，她在仇恨中沉默起来。
自此以后，父亲的暴怒大有收敛，他似乎知道应该怜恤他妻子内心的痛楚和孤单了。
多年以后，也是这样的季节和这样的天气。雨尚未停，阳光就迫不及待地闯了进来，老家院子里也如此刻的门前这般又湿又亮，因为潮湿才发亮，因为发亮，才看清那片日影是潮湿的。
一年夏天，父亲，母亲，一对可怜的人坐在台子上观赏阳光和地上的雨水。旁边还有儿子，他的下巴已经长着和父亲当年一样的胡子，一家人坐在门前的台子上可以保持很长时间的沉默，但这已经是二十多年以后的事情。父母亲的眼睛都眯成了细细的缝，仿佛在努力盯视越去越远的一长串时光，那段时光仿佛一段木头漂浮在波涛汹涌的江河之上，眼看越去越远，再也不能打捞回来。当然，他们把眼睛眯成一条细缝也有快乐的成分在里面，因为儿子常常来看他们了。百年人生，的确应该感谢悄悄流淌而无可阻拦的时光。在那样的流淌中，一切伤痛都被冲淡，再冲淡；一切纠结都被自然理清，以至通顺；所有的幸福都被凝聚，再凝聚。在时光流经的这一点上，幸福的记在心上，悲伤的已经全部丢弃在路上。
父母亲都眯着眼笑，笑容很滋润、很温暖，滋润得就像刚下过雨的天空，温暖得就像射在院子里的盛夏阳光。他们突然问及媳、孙，儿子告诉他们，秋天，金风吹来的时候他们的曾孙就要出生了。听到这个消息，他们的笑容居然像猛然倾泻的阳光，他们同时发出开怀的笑声。
儿子首先感到不解，进而又觉得一切都很合理。又过去了这么一长串时光，儿子从来都没有过“妻不如人”的想法，他们又何必生出“媳不如人”的想法呢？再说媳妇儿本来就不是不如人的，那是一个很出色的媳妇儿。因而，那一刻阳光照射着的已经不是当初构想的样子，一切都很好，并没有多少差强人意的地方，如同这时候的阳光，在一场疾风暴雨之后接踵而至。光洁的院子又湿又亮，几十年前又几十年前，父亲就像现在的儿子，儿子就像现在的孙子，大家坐在阶前无数次看到过又湿又亮的日影，只不过，那时候的生活让人多有痛楚。如今，父母亲的生命跟平静的日子一样安详，也跟日子一样苍老。时光真的无法返回，但曾经的缺损现在完全可以修补，虽然根本无法抹去那时候惨淡的泪光。
实在惭愧，居然没有留意母亲从什么时候起不再向儿子说“男儿眼里火出来”这句话了，也许是儿子的眼里永远不会“喷”出“火”来，母亲终于理解了、原谅了，也许是现在不流行男儿眼里“喷火”了，反正母亲再未提起。儿子还记得，儿子也知道母亲指望他“喷”出来的“火”其实就是男孩子应有的坚强、有出息，自己的眼里没有“喷”过这样的“火”是他半生的遗憾，于亲不孝。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这些属于悲伤，本是应该丢弃在时光的长路上的，那就丢弃吧，不必再捡拾起来。
母亲又流泪了，可以肯定这回不是因为悲伤才流泪。为什么又要流泪呢？还有父亲，他的泪水居然那么混浊，这是儿子头一回看见！但儿子没有见过父亲年轻时候流泪的样子和流出的泪水的颜色和清澈度，多少夜是有些遗憾的，可是，为什么要看见？幸好没有看见！原来父亲的大半生同样未曾有过“眼里喷火”的经历。在父亲、母亲的泪光里，在院子里又湿又亮的日影里，儿子忽然明白了，那么艰难的日子里，父亲都没有流过泪，其实父亲的眼里是“喷”过“火”的，他的顽强之火为他自己铸就了刚烈的性格，尽管他当初“喷”出的“火”曾经意外烧伤过他的妻、儿，但那些依然属于时光长路上的悲伤，早应该抛弃了。
阳光很快就把门前地上的积水晒干了。此刻，乡下老家的院子里，也应该是满院日光了。儿子以为，父母亲更应该多看看现在的时光和以后更为宝贵的时光，他么能应该多一些悠闲、自适的笑容，否极泰来，他们的眼底应该有更多幸福的泪光了。
此刻，乡下的院子里，是不是这样的呢？
“打个电话问问吧！”儿子这样说。
2013-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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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达卡
发表于 2013-7-7 2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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