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人家住渔村,天生会水。六个月大,便能在泳池里畅游。家人围于四周,嘻嘻哈哈拍打水花。好多人看着,叫着,笑着。旅人更加兴奋,依依呀呀浮水面上扭摆翻腾。
传言旅人是三宝太监转世时,他刚得到省船模比赛一等奖,知道了脚下是一个巨大的悬浮球体,知道太阳不是从海里出来的。他常去海边,喜欢望着水天一线处发呆,或等那一轮天体慢慢升腾,慢慢刺痛他的眼。
有个同村的女娃一直尾随着,摇曳着白色贝壳发卡,跟他去赶海。偶尔,会和旅人一起眺望突出水面的山峦,或站在礁石上触摸飞扬的水。一次,脚底打滑,旅人和女娃手拉手融进了一团绚丽的水花里,女娃章鱼般的缠绕几乎让旅人窒息,搂抱着爬上沙滩,见女娃吐得不行,旅人说:“我要去海那边的,你不会水,别老跟着我,成么?”女娃咳嗽着:“一定要去么?还会回来么?”旅人说:“会的。”女娃低下头,吐得眼泪都下来了。
旅人真就赶着日出走了,去了球体的另一面,据说是世上最强大的国度。他有个叔叔在那里,做餐饮生意,要旅人长大后帮着打点。旅人便见识到了不同肤色的同类,还有千奇百怪的东西,也由此知道了世上还有很多鲜为人知的人和事。
到了可以自我负责的年龄,旅人决然离开了叔叔的餐馆,他觉得可以去更多的地方,做更大的事,继而,他便那么做了。
后来,旅人到了一座城市,好多人挥舞着鲜花迎接他。旅人很开心,向许多人讲他的见闻,讲白色的红色的山;讲黑色的紫色的水;讲风的吟唱雨的絮语。老人和孩子们叹着,听着,眼里闪着光。
旅人发觉自己不需要这些,就去了下一个城市,同样有好多人夹道欢迎。于是,他讲如何在火山口和巨蟒纠缠;如何在深涧下和鳄鱼撕咬;如何在丛林中和猛虎摔打,好多小伙子眼睛闪着光,跳着,喊着。
旅人感觉他也不需要这些,去了再一个城市,依旧受到热情款待。旅人讲他怎样用塑料布换取猿人手里几千年前的陶瓷;怎样用玻璃球和土著交换光芒四射的石头;怎样在深海里挖掘到了金矿。好多女子笑着,挤着,要他签名。然后,有个最美的女子挤进了他的住所,挤进了他的房间。再然后,很自然的,旅人的名就签到了女子肌体上,签到了女子身体里。因为女子不愿舍弃城市,旅人也便在那里住下来。
慢慢的,旅人四周清静了,有时一整天在大街小巷闲逛,也不见有人招呼。旅人开始找事做,可他除了能走路外再无别能,换了几十份工作,无一久长。女子的唠叨和高高的钢筋混凝土结构章鱼般缠绕着,让他艰于呼吸,渐渐明白这也不是他想要的。
追着落日离开时,旅人孑然一身,步伐虽有片刻迟疑,但很快便轻松了,血重新在身体里奔腾,首先想到的目的地是他的故乡。
一个晚霞漫天的傍晚,旅人蹒跚着回到海边。见到的都是不认识的男女,还有和城市一样的高楼,当年和女娃站过的那些礁石已没在沙土里。
独自呆到旭霞东升,旅人有些迷茫,决定继续转身西行,因为听说二十年前,那个女娃就是跟着日头走的。旅人不确定能否遇见,只发觉家乡早已不需要他了。他极力避开人多的地方,继续去触摸各种味道的水,各种颜色的山。
一天,旅人迷失在一个山沟里。那里有十几个赤脚孩子,正伏在石头上写字。边上茅屋前,一个独腿女人坐着,正低头缝补,头上的灰色贝壳发卡让旅人晕眩。转眼看茅屋,尖顶上有铁丝弯成的避雷针,土墙边有些孱弱的花草,刚刚吐蕊。
“发卡很漂亮!”旅人说。“女友送的,那时还年轻。”女人笑笑埋下头去。“你那女友呢?”女人回:“走了,说是去海外找一个人,早没音信了。”“你的腿?”女人淡淡地回:“开始来不熟悉山路,摔的。”“想回家么?”女人回:“等孩子一个个大了,铺条山道去山外,就能回家了。”
第二天,旅人再来,说:“我能留下来么?”女人闷头问:“哦-----你会什么呢?”旅人说:“我走过很多国家哦!”。女人“哦”了一声,专心缝补着。旅人说:“我会讲很多故事呢!”。女人回:“是吗?”,依旧不看他一眼。旅人说:“我有很多金子宝石!”。女人不再搭理他,招呼一个孩子试穿补好的裤子。
第三天,旅人又来,说:“我曾在餐馆里帮过工,会烧很多好菜的,孩子们一定喜欢。”女人回:“那-----好吧。”
旅人真就不走了,和女人一起教孩子读书,跟孩子学唱山歌,和孩子们一起开凿山道。每天叮叮当当咿咿呀呀,女人很开心,孩子们很开心,旅人也很开心,且认为世上没什么比这更开心的了。
嘻嘻哈哈间,旅人和女人有了自己的孩子,然后,孩子次第大了,一个个走出山外,又一个个走回山里,山道慢慢宽敞起来。
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旅人对女人说:“路好了,我们回吧。”“嗯”女人含糊地应着。两人摸索了好一会,才颤抖着握住对方的手。当时,山洼里山花开得正艳,花丛间,两人紧紧抱在一起,渐渐没了声息。
睡过去前,旅人想起小时候的传说,幸运地觉得已不再是传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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