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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飞梅弄晚 于 2013-9-24 14:43 编辑
那天我在一堆混乱的人群中见到她。
她跟她的女儿、女婿、丈夫被要求摆出各种姿势迎合今天的氛围,她不时地摸摸带歪的胸花,又理了理显然是前两天刚烫的头发,然后坐在那里等待摄像师拍照,脸上堆着生硬的、机械的、配合的笑。
我的心一下子柔软起来。在这样一个宾客盈门的日子,亲朋好友皆来祝福她女儿的新婚大喜,她和她的丈夫理所当然被认为是这个日子里最该高兴的人。也许只有我,在她的笑容和忙碌的背影中,读出一丝忧伤和慌乱,还有紧张和无措。这种心意相通,盖因这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人,血管里流着相同血液。
我挤进人堆里,走到她跟前,没等她反应过来,就上去拥抱了一下她,她僵硬的身体似乎放松了些,她又高兴又生气地对我说:“你怎么才来?一会儿就开饭,别乱跑。”这世界上除了父母外,只有她才会对我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仿佛我从未长大,仿佛我仍是那个需要她关心照顾、需要她随时管教、且屡教不改的顽童。
午餐时间,她穿过重重人群径自走到我的旁边坐下,招呼一通客人,然后端碗起筷,吩咐我多吃点。我有种奇妙感动,眼前时间因此变得悠长,像一片金色沙漠,像一首嘹亮音乐,只有我和她站在那里,一起等待过去和未来的重门洞开,所谓永生大概就是这样。
父母以长女轻度弱智的理由申请第二胎,所以我能来到这个世界,全仗她的恩赐。她拦着那些来探望我的小伙伴着急大喊:“这是我的妹妹,不是你们的!”彼时,我一岁,她五岁。我上一年级时,她上二年级;我上二年级时,她还在上二年级;我上四年级时,她已被学校劝退。从小,她有的我全有,她没有的我也有,就连父亲上街带回的肉包子,我总是要咬掉一口才不情愿地递给她,她视一切为理所当然,并安之若素。
父亲去世后,她随了爷爷奶奶,我随母亲来到二十里开外的大姨家求学。每过两个星期我就回去看她一次,骑着那辆父亲留下的二八自行车,用脚背尖挑着脚蹬带动车轮前行。即便放学后立即赶路,到家时多数天已黑透,而她总会徘徊在路口,直到我那蹬着一辆硕大的自行车一幅傻乎乎的造型出现在她眼前时,方才与我一起转身折返。我赶回去的目的无他,就是看看有人欺负她没有。
可她还是被人欺负了,欺负她的不是外人,是家里人,她反应迟钝有时候会挨打,母亲情急之下把她与我一并带走。然而,她所面对的也不是新生活,继父嫌弃她,母亲再三思量,忍痛把她许配给了姐夫,第二年才二十岁的她生下了女儿,磕磕碰碰地活至今天。
我与她,聚少离多。隔着千山万水,一年也就见一次。其间,我接到她的一个电话,固执地要离婚。我当下收拾行李飞扑过去,遭遇到她全家的集体诘问,我说你有什么委屈尽管说,她一如往常不善言辞,好似我的到来对她便是莫大安慰。直至今日,我没有追问她那次想离婚的原因,我也无法深想,或者说她的生活状态我根本不需要去深入了解便能知个大概,我只能替她暗暗加油。
她面对的从来只有批评,她从来得不到赞美,她做着比其他人都要辛苦的工作,甚至比别人更付出更努力,还保不准有个好赌的丈夫和刁钻的婆婆等着寻她的碴——她被迫长大,被迫学会做一切家务,她在懵懂中学会冷暖自知,她在不争不抢中学会自保,她没有关于爱情的梦想,也从未体会过爱情的美妙,她此生从未收到过一束鲜花,也从未有人对她说“我爱你”,但她还有一个妹妹——等着她去关心、去照顾、去牵挂。
即使她竭尽所能,她也不一定会得到鲜花和掌声;即使她对自己的人生理解再深刻,不一定会有人觉得她很有思想;即使她再多愁善感,她也不会获得知冷知热的贴心话和百般呵护的温暖;即使她遇上再多的风雨,她也不一定会找人倾诉或者找人遮挡。她只是默默地脆弱着,默默地彪悍着,等着有一天她亲爱的妹妹回忆时眼睛充满泪水、内心充满感动时,她才轻轻说:“你怎么才来?”
中秋节,她打来电话问我去不去她家过节,我说不去了,她说知道了,就挂了电话。国庆前夕,她又打来电话问我去不去她家,我说不一定,她说知道了,挂了电话。
她没说的,我明白。我没说的,她不一定明白。但我只要知道这点就已足够:她于我,是恩赐;我于她,是遇见。我们是父母留给我们彼此这一生最美丽最幸福的念想,因而我们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茫茫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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