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你,与你无关
【壹】 我的朋友,让我点起一根纸烟,并说给你听。当说话时,我的生命正在燃烧,并自顾自地消失,一去不返。 记得那是个夏天的傍晚。清凉凉的水,从压水机的圆肚子涌出来。当时我七岁,在压水。土墙围成小小的院子,大槐树顶着天,阳光热烈又温柔。二姐在背书: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穿着花衣服、扎着羊角辫的二姐,是个勤勉的小学生。我不懂她嘴里唱出的话,只是那音,那韵,那旋律,脆生生,让我着迷。似乎什么东西被唤醒了,氤氲成我最初的情窦,在傍晚的风里摇曳初开,又羞涩地藏进心底,再也无法割舍,风吹雨打,生生不息。 土黄的街边,卧着几只胖敦敦的母鸡。我顶着一颗的大头,晃悠悠,被闲坐的人群拦住,要我讲一段评书。“……顶盔贯甲,罩袍束带,啪,啪,啪,把马的肚带紧了三紧,推鞍不去,搬鞍不回……”我说得口沫横飞。我家有一台半导体收音机,我支着下巴,等着我的老师来——她的名字叫刘兰芳。收音机里的故事,野草一样茂密滋长,我的心是一匹撒欢的小马,在草尖儿上跑。 背起书包,三蹦两跳,一眨眼就是高二的傻小子。错落的课桌,挤挤挨挨的同学,我站起,捧一本语文书。“啊,我思念那洞庭湖,我思念那长江,我思念那东海,那浩浩荡荡的无边无际的波澜呀!那浩浩荡荡的无边无际的伟大的力呀!那是自由,是跳舞,是音乐,是诗!”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很大,撞在墙壁上,弹回来,嗡嗡响。我似乎忘记了我自己,成了《雷电颂》里那又悲愤、又闪耀着骄傲的光芒的人。我坐回到我的硬木凳上,耳热,心跳,像回魂。我的学校有粗粗大大的泡桐树,语文老师穿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 我想,我就是这样爱上一些东西的。我的语文书被我翻得飞了边儿,卷了页,缺了角,直到换上另一本。 一年一年,我连滚带爬,跌跌撞撞,胡乱走在人生的路上——长出了胡子,丢失了胆囊,儿子蹦跳着迎着我走来,母亲满头白发地离我而去,这个世界里再觅不到她的影子。无数个荒寂、多雪的日子,我燃起文学的篝火,在跳动的句子里取暖。火苗亮起时,像一场舞,呈现着无涯的真,无涯的美;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看见了天堂,就是这样吧? 走过了长长的路途才知道:所谓童话,可以读得很浅,也可以读得很深;所谓文学,正是人类的童话。
【贰】 从一开始,我就像个异乡人,漂泊在这世间,不知道哪儿是我的故里。我曾经存活过,这有什么意义吗?人类获得了自我认知,并为万事万物赐予意义,这本身有什么意义吗? 我跪坐在床上,对着窗外暗沉沉的夜色,沮丧,发呆。窗台上坐着我的黄猫,眼睛半睁半闭,神态半睡半醒。我们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相对无言;因为意识到另一个的存在,彼此多了一些安然。在这阴冷的深秋,我眼里有它淡金色柔软厚实的皮毛,心里感到温暖——虽然按照热力学定律,这温暖基本上只是作为一种假象而存在。 很多年以前,我读《金圣叹点评〈西厢记〉》,序一曰恸哭古人,序二曰留赠后人。仅那两篇序啊,就可以令我悲欣交集。是什么可以穿越浩瀚时空的千隔万阻,像一支响箭?是什么可以让一个人的心融化为另一个人的心,像雪入春泥?我相信,在我们朝朝暮暮的日常生活以外,有些东西正在被我们忽略,有些东西可以将自己唤醒。正如同生活在二维世界的平面人,他们所能看到的只是一条条线段;只有他们跳出来,到三维空间,方能看清自己和同伴的脸,才能领略何为圆形、何为曲线;于是,获得了另一种智慧的纯如、美丽的真相。 那一年,我爱上了金圣叹。但这一切,与金圣叹无关。 我开始歪歪扭扭地写字,像一个粗陋蠢笨的老文盲,指尖颤动,写着一封情书——文学就是我心爱的姑娘。我知道,那姑娘是一位神衹,我的思慕永远不会得到答复,但我乐此不疲;因为,那指尖的颤动通过血管传入肺腑,首先感动了我自己。或许,我的目的不是为了谈一场恋爱,只是为了就这么写下去。 我开始对着上面我酸掉牙的字哈哈大笑了,像一个蹩脚的小木匠,看着刚做成的一堆四脚乱蹬的小板凳。虽然蹩脚,但我很虔诚。是的,虔诚,无论是小木匠还是老文盲,当他真正爱上谁时,都会变得虔诚起来;某种意义上,爱,是一种宗教。 我写得很慢,对自己很苛责。我愿意我的字活色生香,而不是披头散发肿眼泡;我愿意我的句子像灵动的鞭梢,而不是像一条瘫软的死蛇;我还愿意我的心思比我的话走得更远,像那个平面人从二维空间走向另一个世界。许多时候,我大面积地发呆,为了一个传神的字眼儿冥思苦想,为了一个标点符号左右为难。如果谁站在我的身边看,我就一个字也写不出来,甚至还要把写就的那一半藏在腋下,仿佛我正在干的是一件罪恶的勾当。 说真话,文学让我变得羞涩,就像爱情让我变得羞涩。但这一切,与文学无关。 我不知道莎士比亚、巴尔扎克、托尔斯泰——那些大作家干这勾当时怎样,我也从未想过能像他们一样。但我发自肺腑地热爱他们,由于这些人的存在,世界被赋予了不同的意义。一个作家,就是一个上帝。
【叁】 题目本是歌德的话,借来用用。我的朋友,我为什么爱文学?又为什么我的爱与文学无关?有鉴于我的词不达意,还是让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吧—— 雅典曾生牛头人身之妖,名弥诺陶洛斯,专食少年。众人苦之,然事出神命,不敢加害。乃请匠人代达罗斯造一迷楼。楼精巧,妖不得出,匠人亦自陷其中。其子名伊卡洛斯,智慧勇武,同盖迷楼,数昼夜,寻路无果。子对父言:唯飞出。得鹰之羽,蜡粘成翅,附身而飞。父于楼内嘱之曰:我儿,勿飞高,恐为日光熔;勿飞低,恐为海所湮。子不听,向日高飞,日光熔蜡,翅脱。伊卡洛斯落海,死,成伊卡洛斯海。 《文学回忆录里》,一个叫木心的老头儿说,这故事是对人类的一个隐喻。我觉得,某些时候,我们都是那个叫伊卡洛斯的人;而文学、哲学、科学、宗教、艺术、爱情,都是用蜡粘成的一对翅膀。 如果觉得这种说法仍然不够通透,要换一种说法,就换成海子的《日记》吧——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 姐姐,今夜我只有戈壁
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 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
除了那些路过的和居住的 德令哈......今夜 这是惟一的,最后的,抒情 这是惟一的,最后的,草原
我把石头还给石头 让胜利的胜利 今夜青稞只属于她自己 一切都在生长
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空空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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