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严歌苓的《扶桑》 [复制链接]

天晴

主楼

发表于 2013-11-16 20:57 |只看该作者 |正序浏览 |

本帖最后由天晴于 2013-11-16 23:24 编辑

（一）

　　扶桑是陆续漂洋过海的三千中国妓女中的一个。时间是一百多年前，那时，男人还留着辫子，女人还缠脚。

　　“你登上这遍地黄金的海岸时已二十多，因此你成熟、浑圆，是个火候恰好的小娘儿。你没有技艺，也没有妖惑的妩媚，丝毫不带那千篇一律的淫荡眼神。你的平实和真切让人在触碰你的刹那就感到了。你能让每个男人感受洞房的热烈以及消灭童贞的隆重。

　　因此你是个天生的妓女，是个旧不掉的新娘。”

　　“别人来了都喊叫，你是不叫的。有人往你看，你慢吞吞对人一笑。你笑得那么真心诚意，让人觉得你对这个世道满足极了，你对这个看你的人中意极了。”

　　那个时候，有两千多个白种男童向中国妓女求欢，最小的八岁，最大的十四。百分之九十的男童嫖妓的经济来源为校中餐费和糖果花销。其中就有一位就是克里斯，他十二岁，是扶桑接待的第一位客人。

　　“她的手还在往下解纽扣，却忽然不动了，看着他挨了茶烫，一抽舌头。她伸手拿过他手里的盅子，呼呼地朝茶上吹气。克里斯从来没见过这样一个动作。她撮起的嘴唇和垂下的睫毛使她脸上出现了母牛似的温厚。她每次一口气，半透明的绸衣就变动一回光影。这样的光色大大夸张了里面肉体的形状和动作。他看呆了。她这时佝下颈子，倾斜了茶盅，用嘴唇轻沾一下茶面。然后她一手拭着沾温的嘴唇，一手将盅子递回。她微微一笑。

　　克里斯再次确定，他从未见过这样一系列女性动作。他看呆了。他不懂这些动作何处藏有诱惑：如此新鲜、异样的诱惑。”

　　扶桑就像一株植物，多大的事情加之于她，都会化为乌有，她不会抱怨一次，不会反抗丝毫。

　　有次扶桑稀里糊涂跟一个姑娘逃跑，第二天便自己回来了。揍她时问她为什么，她笑了，慢慢答道：“昨天逃出去，今天逃进来呀。”

　　窑姐们说她：“她会有谁？她接一个忘一个，到现在一个名字也不记得!”

　　扶桑家在湖南，指腹为婚老公是她一生也没有见到过的少爷。少爷早年拖着长辫子，跟着叔叔伯伯去了美国西海岸，再也没回来。

　　少爷家也来人看过扶桑两三回，都喜欢她口慢脑筋慢，娶过去当条牲口待，她也不会大吭气。十四岁她被娶回少爷家，和一只大公鸡拜了天地，就算成了亲。二十多岁被人拐骗也来到旧金山。

　　在船上，拐来的女仔里头，扶桑是惟一不闹绝食的。

　　在船上，头天一个女仔生疔疮，第二天全部女仔生一模一样的疗疮。如同堆在一处的番薯，烂得同心同德。扶桑却安然无恙。二百女仔，三个月后只剩下十几个女仔。

　　到了旧金山这些女仔被卖到窑铺，按磅收费，别人都五六十磅，而她整一百!

　　什么价格呢：鲜虾，十分一磅；咸鱼，八分一磅；女仔，六元一磅。扶桑被卖了个最高价，六百磅。这就是没心没肺的结果。

　　扶桑成为名妓是二十三岁，那个岁数，她的的同行已早早告老，早早谢世。而她，风华正茂。

　　发生了两件事，使得扶桑迅速成为名妓，同时也使两个男人走进了她的身边。

　　因为扶桑对哪一位嫖客都容纳，都笑脸，都真诚，都记不得，使两个中国嫖客在她的房间里大打出手，几个月以后这次争斗发展成轰动全城的、事先约定的群殴事件，群殴时，殴斗的起因又大多忘记。

　　扶桑哪里知道这场群殴和她有什么关系？实质上这个时候她得了严重的肺病，正奄奄一息，被抬到了停尸房。是十四岁的克里斯把她从停尸房给抢了出来，送到了拯救会，并在拯救会获得了奇迹般的康复。克里斯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大勇不动声色下进行的。

　　大勇是华人区里的强人，生意场上的高手，他众多的生意中包括放高利贷、开春药厂、运送成吨的脏衣回大陆去洗熨。善恶兼备。他鼓动过中国铁路工人的罢工，他还用给赛马下药的方法操作赛马比赛的结果，倒卖窑姐也是他生财之道。他腰间别有五把沁了毒的飞镖，白人和警察都忌惮他三分。

　　因为这次群殴械斗，他发现了扶桑的价值，他从拯救会偷走了扶桑，为她专门修建了一栋小楼，下午到晚上专供白人和黄人排队嫖，下半夜规自己享用。

　　时间长了，大勇发现扶桑的所作所为让他感到舒服，她的不诉苦、不哭鼻子使他感到舒服，她听他说话时的关切和不追问令他感到舒服，她承接一切空荡荡的脸面对他令他感到舒服，尤其是她的身世竟和他没有见过面的过门媳妇一模一样，也是湖南，也是茶农，也是丈夫出走美国西海岸，这叫他感到了一丝恐惧。

　　大勇之所以敢于在外面胡作非为是因为他心中有一条底线，那就是到老了的时候，他回到家里，可以不再胡作非为，和自己的媳妇安度晚年。这个扶桑简直是要毁掉他的后路。但不管怎么样，这个不顾一切的大勇在扶桑面前却是变成了一个会说人话的人了。

　　第二件事是，当地白人长期积怨黄脸中国人而爆发的一次扫荡华人区。他们烧杀抢掠，轮奸华人窑姐，扶桑没有住在华人区，但是还是因为名气被白人想到，拖了出来在一个黑暗的马车上轮奸了她。克里斯也被这不明不白的怨气所裹卷，参与了轮奸扶桑的队伍。扶桑同样是逆来顺受，迎接了浩浩荡荡的轮奸大军，只不过每一位奸污她的人都被她咬下了一颗衬衣的扣子。

　　为了救赎克里斯的心债，他被家人送到了伦敦，在船上，他扔掉了罪证——缺了一颗铜扣的衬衣，以求得内心的安静。

　　大勇知道这件事以后的第一反应就是要杀掉扶桑。对门布行老板就是因为老板娘被轮奸而杀掉了老板娘。但是，大勇没有杀掉扶桑，他作出决定，这个城里所有男人都可以来看扶桑，只要扶桑能认出这个男人，大勇就将扶桑送给他做老婆。

　　两年过去了，扶桑没有认出一个人来。她还是笑脸相迎，只是想不起他们的名字。

　　从此以后，大勇变了一个人似得，没有了满身的珠光宝气，嫖扶桑该收的钱也不收了，总是对着什么发呆。

　　三年以后，当十七岁的克里斯回来以后，扶桑才发现了自己的真爱。

　　谁知道不会表达自己的扶桑是什么想法，只是知道她总是去克里斯所在的拯救会等他，后来又追踪克里斯去了他常去的茶馆，在那里克瓜子。茶馆跑堂的终于看出这对男女眉眼间的情浓，说后面的烟室是空的，可以供他们使用。

　　克里斯同意以后，跑堂跑到扶桑跟前去说，克里斯看到扶桑站了起来，“她的脸和他一样红，两眼闪着偷情的甜蜜。”

　　“一连七八天，克里斯忙碌于良心欠债和鞭打良心。世界在他眼前因此充满痛苦的诗意。每天傍晚，他和扶桑在茶馆后面这间烟室里相会。她给，他就拿走。她惯使他，他就随她去惯使。他也随她的心愿让自己尽量做一个正常的嫖客，似乎不把最后一丝力气花在她身上便蚀了本。事后他一次次惊呆：你居然又一次蒙混过关地享用了她!直到这天，他太忘情而弄散了她的发髻。

　　一颗铜纽扣从头发里滚出来。克里斯悬崖勒马那样停住。原来扶桑早就知道轮奸的队伍里有他一个，并且还把他的铜纽扣放在了身边！扶桑缓缓偏脸，见他伸手去追那颗仍在地上继续滚的纽扣。

　　他不知这个女人是什么。她有圣母一般的宽容？还是她编织了天罗地网，让他连人带心一块栽进来，永生永世逃不出去?

　　克里斯哭了，扶桑跪下来抱住克里斯的头，也掉下了两滴眼泪。

　　她跪着，再次宽容了世界。

　　克里斯善于在别人和自己身上发现罪恶，到老，他悟到他正直的一生其实是被一个妓女宽恕下来的。

　　单纯和诚恳得如同原始人的扶桑，就这样把宽恕和跪溶为一体了。既没有了宽恕者的居高临下，也没了下跪者的卑恭。所有概念或许在扶桑那里都是不同的。”

　　扶桑要出嫁了，应当是嫁给克里斯。大勇带她去剧场看最后一场戏，因为碍了白人牛肉铺老板的眼而引起打架，警察来了，大勇这一次没有动用他的飞镖，也没有跑，他被警察抓住了。新帐老账一起翻出来，大勇被下了大牢，判了死刑。

　　扶桑给大勇去梳头，他忽然想起：扶桑对他的痒和痛记得那么准，却记不住任何一个嫖客的名字。扶桑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早晨，扶桑终于没有惊醒克里斯，但是她还是走不了，克里斯抓住了她的头发，她用梳妆台上的剪子剪断了头发才得以脱身，她要去刑场完成她和大勇最后的婚礼。

　　在刑场上，扶桑的盖头上缀满铜钱，风摆不动它。

　　大勇牵着绣球，绣球牵着扶桑，走到喜堂前跪下来。人们都发现大勇是个顶规矩的新郎，眼睛一刻不离扶桑，脚下的重镣几次险些绊倒他，他看都不去看。
　　……。

　　扶桑按照大勇的嘱咐，将大勇的骨灰一半洒在大海里，一半洒在大勇老娘的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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