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不爱和尚 于 2013-12-2 13:49 编辑
出门要经过一条巷子,我不记得什么时候巷口多了一只猫。也许有很久了,也许才几天,黑色的,蜷缩成小小的一团,拖着又脏又湿的尾巴。它抬起眼睛,我惊讶地在里面看到一些荒凉的东西。
听说猫看到的世界是黑白的,那么在它的眼里,我只是一个苍白的影子,在对望的那一刻,不知道它能不能看到我眼中的绝望。
我丢给它一小块蛋糕,街边门面的胖女人啧啧,作孽呀,这猫每天在这里,还想等它主人回来呢。我狐疑地抬起头,胖女人一面用脚把门前的一块饭团踢过去,一面摇头惋惜:女孩一个月前死的,车祸,就在那条大马路上,长得好乖的女孩儿,造孽哦...我觉得身上有些发冷,抱紧了包,飞快地走远。
这个城市每天上演不幸,高耸的建筑凝肃地横向天空,路面反射着冷冷的光泽。奔波的人们像是困在钢筋丛林里的微小生物,脆弱而盲目。在路上会看到有人慢慢倒下,没有谁停下来,每个人都麻木和匆忙,我也会绕开,就像绕开这个世界的痼疾。
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我把电视开很大的音量,然后开始打扫房间。屋子很大,我看着它,就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坟冢,自己不过是华丽地葬在了其中。不知道每一个全职太太是不是像我这样,时常感觉内心犹如荒原,一眼望到尽头,跟虚无打个照面,却又有着一些无可奈何的期待。
也许秦今天又不会回来了,他现在越来越忙,回来吃晚饭的次数越来越少。每天我做好饭菜等着他,一直到天黑,菜凉了,热过两次,然后独自吃掉这些食物。
每天晚上我把秦的衣裤熨烫好,衬衣领口和西裤要熨烫得很挺,准备好的衣物放在显眼的地方。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尽心尽意地照顾他的起居。他说男人在外面打拼,家里要有个贤惠的女人。
在一次家庭派对上,秦向我致以谢意,谢辞很煽情。他的朋友对我温和微笑,在那些安静的笑容里面,我能读出一些复杂的含义。台上的话总是要冠冕堂皇一些,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是秦的太太,我们有婚姻的保障。
我不习惯这样热闹的派对,呆了一会就想回家。有人说,秦,你该送一下嫂子。秦迟疑地看向我,我微笑地婉拒。
我是一个习惯独自照顾自己女人。
我对生活没有要求,只有两种密不可分的等待。等秦回家,等有一个属于我们的孩子,这一长一短的两种等待不可间歇地贯穿了我的全部生命。
结婚头年我怀孕了,秦的事业刚起步,他说我们可以考虑晚些要孩子。后来很多年,我们做过许多努力,但一直没有怀上。我想,如果有个孩子,也许我不会这样孤单,有了孩子,一切都会不一样。
我们最近的亲密是一个月前。那天他的情绪很莫名其妙,我感觉他并不需要我的身体,而是籍此排解内心的恐惧或是烦闷。做完后他从我身上翻下来,低低的嘟哝一句,极懊恼的。我什么也没说,就像在很多次清洁衣服时,看见蹭在领口的唇印,我只是默默地洗去那些张扬的痕迹。
生活,似乎已被磨损成一张单薄的纸,轻轻一捅就会破。
这天,秦很晚才回家,把包扔到沙发上,径直进了书房。沙发上的我,也许像只小猫,秦给我的,只是一个冰冷的眼神。
我走到门边:“医生说我还要治疗,怀上的希望很大。”他淡淡地哦了一声,一边迅速地点击鼠标。我想他是在关闭一些窗口,他有着不想被我知道的东西。
我还想说些什么,但我又不知道还可以说些什么。这种相对无言的乏力,就像是心里隐藏着冰凉的火焰,感觉得到它舔噬着心脏的疼痛,却没有温度。
还有事麽?他的眼睛没有离开电脑。我沉默地走开了。
包里传来一阵嗡嗡的声音。我掏出他的手机,屏幕上跳动着信息:“老公——”。我盯着那个号码,一页一页地翻看记录。一种浑浊的呕吐感袭来,我感到胸口冰凉。
我不知道秦什么时候过来的,他劈手夺去手机,“你偷看我的信息!”我无法抑制身体的颤抖:你做了什么勾当,心虚了吧。
你胡说什么!他揣上手机往外走。我追上去,我说,为什么逃避,你把我当什么了,不要钱的保姆还是好唬弄的白痴?你一句话,我就辞了工作在家伺候你,你说不要孩子,我的孩子就没有了。如果今天我没看见这些你就永远不会告诉我的吧?难道我这样好欺负吗?我被自己一下子说出这么多话而惊呆了。
他转过脸冷冷地看着我。你像个疯婆子。
我不是被你逼疯的吗?是我不想要孩子吗?是我想在家里洗衣做饭吗?我使劲推搡着他的肩膀。
秦说,别碰我。我没有停止。
他恼羞成怒,猛力一把推开我,摔门而去。我趔趄着跌坐在地上,冰凉。
三天后,秦回来了,带着离婚协议书:签字吧,我不想说什么了。
他简短而直截的开场让我不禁失神,好像脑部被击中一般,整个人瞬间失重,又好像是入梦前夕猛然蹬了一下腿,恍惚的清醒。
秦说,我们在一起不快乐,好聚好散。
我咬着牙,我不会让你们好过的。
我和你不可能再好的,不要互相折磨了。
我不会让你们好过的,我重复着。
冷漠的僵持。我听到秦粗重的呼吸。秦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他冲到我的面前,那个耳光如此用力,以至我的耳膜似乎在灼热中爆裂。你就是个疯子!我听到他的咆哮。你存心就是要毁我的人生。我忍受不了你,我不会再和你这种疯子过一天。
我不会再和你过一天的,他说。
周一我依然去了医院,我不知道这还有什么意义,往医院跑了六年,也许成了习惯。
医院的人总有那么多,拥挤的人们像是蠕动在狭窄缝隙里的昆虫。沉闷的空气里充满了刺鼻的药水味,似乎要把我窒息。
我在长久的等待里突然爆发了。
为什么这样对我,我把我所有的时间和信任都交给你们,我这么努力了,为什么还是一无所有,没有孩子,也没有了丈夫,没有了家,为什么为什么...诊室突然静的吓人,只有我尖锐的声音回荡。医生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和她对视的瞬间我就沉默了。她的眼神充满怜悯,不是惊恐也不是愤怒,只是怜悯。就像看到一个快溺毙的人,抓着一根稻草在垂死挣扎。
我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流了下来。
我把盛着尿液的标本杯放在化验窗口,转身走出医院。不再期待了,如果有奇迹,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
脚像踩在棉花上,轻飘飘的,我再次感受到了呕吐的难忍。我的眼睛又涌上了泪水。
回来的路上我没有看见那只黑色的猫。我在巷口徘徊很久,离开的时候把蛋糕放在墙角。我想它是不是病了,或是碾死在某条车来车往的路上。
我给秦打了电话,然后像平时那样泡好茶,他喜欢的黑茶。这种茶香味和颜色都很浓,也许可以遮盖住安眠药的味道。做完这些,我仔细地清洁着脸,在盥洗镜里我看到自己寂静的眼睛。
谢谢你,没想到你会这么快同意。
秦抱着茶杯,氤氲的热气中,我看到他的眼睛是湿润的。他说,我感觉你现在的状态,不是太好。这时候秦的语气突然显得温柔。已经很久,习惯了他的沉闷和冷漠,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因为感激的缘故。我只知道一切不会持续太久。
这么多年,别光想着治不孕,他停顿了一下。找心理医生看看吧。
秦睡着了。我慢慢地关好门窗,拧开煤气阀。
我们没有出路,但我们也停不下来。这个世上最叫人灰心的,原来是人生,而不是爱情。
手机固执地响个不停,把我惊醒了。我摸到自己的额头汗水粘湿。
我恍惚地走出了家门。
路上是熙来攘往的行人。我不知道她们要去哪里,也没有人知道我要去哪里。世界始终太孤独,每个人都像封闭着,没有人能够进入另一个人的世界。
马路上人声鼎沸,我仿佛只听见自己沉闷的心跳和微弱的呼吸。
电话又一次响起来,我按下接听键:“...你的结果都忘了拿,HCG阳性。恭喜你,要做妈妈了,太好了。。。”我紧紧握着手机,无法发出一丝声音。
我在路上狂奔起来。我有孩子了,我和秦都能得救,一切都不一样了。我只记得秦还在密闭的房间里昏睡,煤气阀是开着的。我忘记了这是在车辆川流不息的路上...
突然,我听到尖锐的刹车声,我的胸口被庞然大物重重地撞击了一下,然后一切停顿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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