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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六星网 情感休闲 抗战军魂 【抗战小说】国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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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战小说】国殇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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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3-13 18:03 |只看该作者 |正序浏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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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山头上那片摇曳着枯叶的丛林被炮火摧毁了,一派萧瑟的暗黄伴着枯叶灰烬,伴着丝丝缕缕青烟,升上天空,化作了激战后的宁静和安谧。残存的树干、树枝在醒目的焦黑中胡乱倒着,丛林中的暗堡、工事变成了一片片凄然的废墟,废墟上横七竖八铺满了阵亡者的尸体。太阳旗在山头上飘,占领了山头的日本兵像蚂蚁一样四处蠕动着。深秋的夕阳在遥远的天边悬着,小山罩上了一层斑驳的金黄。

    杨梦征军长站在九丈崖城防工事的暗堡里,手持望远镜,对着小山看。从瞭望孔射进的阳光,斜洒在他肩头和脊背上,灿然一片。他没注意,背负着阳光换了个角度,把望远镜的焦距调了调,目光转向了正对着九丈崖工事的山腰上。

    一些头戴钢盔的日本兵在挖掘掩体,天已经挺凉了,许多日本兵却赤裸着上身。小钢炮支了起来,一个个炮口指着九丈崖正面,炮位上几乎没有什么遮饰物。日军的骄横是显而易见的,他们似乎料定据守九丈崖的中国军队已无发动反攻的能力。一个赤身裸体,只包着块兜裆布的家伙居然站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对着杨梦征军长望远镜的镜头撒尿。他脚下,一片干枯的灌木丛正在燃烧,时浓时淡的白烟袅袅腾起。火不知是占领了山头的日军放的,还是炮火打着的,不大,且因着夕阳光线的照射,看得不太真切。火焰舔过的地方是看得清的,一块块焦黑,恍如受伤躯体上刚结出的血痂。

    杨梦征军长脚蹬着弹药箱,默默地隙望,高大的身躯微微向前倾,脑袋几乎触到了嘹望孔布满尘土的石台上。

    暗堡挺大,像个宽敞的客厅,原是石炮台改造的。堡顶,一根挨一根横着许多粗大的圆木,圆木和圆木之间,扒着大扒钉。这是新二十二军三一二师的前沿指挥所。眼下,聚在这个指挥所里的.除了军长杨梦征,还有三一二师师长白云森和东线战斗部队的几个旅、团长官。军长巡视时带来的军部参谋处、副官处的七八个校级随从军官也拥在军长身边,暗堡变得拥挤不堪。

    白云森师长和三一二师的几个旅、团长在默默抽烟,参谋处的军官们有的用望远镜观察对面失守的山头,有的在摊开的作战地图上作记号,划圈圈。

    外面响着冷枪,闹不清是什么人打的。枪声离暗堡不远,大概是从这边阵地上发出的。零星的枪声,加剧了暗堡中令人心悸的沉郁。

    过了好长时间,杨梦征把穿着黑布鞋的脚抬离了弹药箱放到地上,转过了身子。军长的脸色很难看,像刚刚挨了一枪,两只卧在长眉毛下的浑眼珠阴沉沉的,发黑的牙齿咬着嘴唇。铺在军长肩头和脊背上的阳光移到了胸前,阳光中,许多尘埃无声地乱飞乱撞。

    杨梦征笑了笑,把手中的望远镜递给了身边的一位高个子参谋:

    “怎么啦?像他娘做了俘虏似的!我们脚下的城防工事还没丢嘛!都哭丧着脸干啥!”

    四八八旅旅长郭士文大胆地向杨梦征面前迈了一步.声音沙哑地道:

    “军长,兄弟该死!兄弟丢了馒头丘!”

    杨梦征几乎是很和蔼地看了郭士文旅长一眼,手插到了腰间的皮带上:

    “唔,是你把这个焦馒头给我捧丢了?”

    “只怕这个焦馒头要噎死我们了!”

    军长身边的那位高个子参谋接了句。

    郭士文听出了那参谋的话外之音,布满烟尘污垢的狭长脸孔变了些颜色,怯怯地看了杨梦征一眼,慌忙垂下脑袋。郭士文扣在脑袋上的军帽揭开了一个口子,不知是被弹片划开的,还是被什么东西挂破的,一缕短而硬的黑发露了出来。

    “军长,兄弟的四八八旅没孬种!守馒头丘的一。九七团全打光了,接防馒头丘时,一。九七团只有四百多人,并……并没有……”

    站在隙望孔前抽烟的白云森师长掐灭烟头,迎着阳光和尘埃走到郭士文面前:

    “少说废话!各团还不都一样?四八七旅一O九五团连三百人都不到,也没丢掉阵地!”

    杨梦征挥了挥手,示意白云森不要再说了。

    白云森没理会,声调反而提高了:

    “郭士文,你丢了馒头丘,这里就要正面受敌,如此简单的常识都不知道吗?你怎么敢擅自下令让一O九八团撤下来?你不知道咱们军长的脾气吗?”

    军长的脾气,暗堡中的这些下属军官们都知道,军长为了保存实力,可以抗命他的上峰,而军长属下的官兵们,是绝对不能违抗军长的命令的。在新二十二军,杨梦征军长的命令高于一切。从军长一走进这个暗堡,东线的旅、团长们,都认定四八八旅的郭士文完了。早年军长还是旅长时,和张大帅的人争一个小火车站,守车站的营长擅自撤退,被杨梦征当着全旅官兵的面毙了。民国十九年,军长升了师长,跟冯焕章打蒋委员长,一个旅长小腿肚子钻了个窟隆,就借口撒、r子,也被杨梦征处决了。

    郭士文这一回怕也难逃噩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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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
发表于 2014-3-31 10:14 |只看该作者
他点了点头:

    “壮烈殉国。”

    台长敬了个礼走了。

    他转身问刘参谋长:

    “这样讲行么?”

    刘参谋长咧了咧嘴:

    “只能这样讲。”

    他满意地笑了.一时间几乎忘记了自己刚刚主持了一个隆重悲哀的葬礼.忘记了自己是置身在两个死者的墓地上。他伸手从背后拍了拍刘参谋长的肩头,抬腿往山下走。

    山下,参加葬礼的士兵们在四处散开.满山遍野响着沓杂的脚步声。山风的叫嚣被淹没了。夕阳跌落在远山背后。夜的巨帏正慢慢落下。陵城壮剧的最后一幕在千古永存的野山上宣告终场。

    明天一切将会重新开始。

    他将拥有属于明天的那轮辉煌的太阳。

    这就是历史将要证明的。

    1987年7月7日一9月27日

    于南京兰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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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
发表于 2014-3-31 10:13 |只看该作者
傅薇一怔,轻蔑地笑了:

    “噢,可以结束了。我明白了,你的枪决定历史,也决定真理。”

    枪在他手中抖,抖得厉害。

    “杀……杀人了!又……又要杀人了!怎……怎么会这……这样?!快……快来人呀!杀……杀人喽!”

    站在傅薇一侧的李兰望着他手上的枪尖叫起来,摇摇晃晃几乎站不住了。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表妹的神色不对头,她的眼光发直,嘴角挂着长长的口水,脚下的一只鞋子掉了,裤腿也湿了半截。

    他心中一沉,把枪收回去,走到李兰面前:

    “别怕,兰妹!别怕,谁也没杀人!”

    “是……是你杀人!你杀了白云森,我知道!都……都知道!”

    李兰向他身上扑,湿漉漉的手在他脖子上抓了一下。

    他耐着性子,尽量和气地解释:

    “我没杀人。白师长不是我杀的,是周浩杀的。周浩被处决了.来,走吧!跟我回去!别闹,别闹了!”

    李兰完全丧失了理智,又伸手在他脸上抓了一把,他被激怒了,抬手打了她一个耳光,对身边的卫兵道:

    “混蛋!把她捆起来,抬到山下去!那个臭女人也给我弄走!”

    卫兵们扭住李兰和傅薇,硬将她们拖走了。

    这时,电台台长老田一头大汗赶来报告,说是电台修好了。他想了一下.没和刘参谋长商量就口述了一份电文:

    “向中央和长官部发报,电文如下:历经七日惨烈血战,我新二十二军成功突破敌军重围,日前,全军两师四旅六千七百人已转进界山,休整待命。此役毙敌逾两千,不,三千,击落

    敌机三架。我中将军长杨梦征、少将副军长毕元奇、三一二师少将师长白云森,壮烈殉国。”

    台长不解,吞吞吐吐地问:

    “毕元奇也……壮烈殉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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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
发表于 2014-3-31 10:13 |只看该作者
“那么,如何解释上午的会议呢?如何解释那众说纷纭的命令呢?白师长临终前说了一句,历史将证明……历史将证明什么?”

    他转过脸,盯着那可恶的女人:

    “什么也证明不了,你应该忘掉那场会议!忘掉那个命令!这一切都不存在!不是么?!历史只记着结局。”

    “那么,过程呢?产生某种结局总有一个过程。”

    “过程,什么过程?谁会去追究?过程会被忘记。”

    “那么,请问,真理、正义和良心何在?”

    他的心被触痛了,手一挥:

    “你还有完没完?!你真认为新二十二军有投降一说?告诉你:没有!没有!”

    “我只是随便问问,别发火。”

    这口吻带着讥讽,他更火了,粗暴地扭过傅薇的肩头,手指着那默立在山坡上的衣衫褴褛的士兵:

    “小姐,看看他们,好好给我看看他们!他们哪个人身上没有真理、正义和良心?他们为国家而战,为民族而战,身上带着伤,军装上渗着血,谁敢说他们没有良心?!他们就是真理、正义和良心的实证!”

    刘参谋长的话声给盖住了,许多士兵向他们看。

    他瞪了傅薇一眼,闭上了嘴。

    刘参谋长继续讲了几句什么,跳下山石,询问了一下他的意见,宣布解散。

    山坡上的人头开始涌动。

    他也准备下山回去了。

    然而,那可恶的女人还不放过他,恶毒的声音又阴风似的刺了过来,直往他耳里钻:

    “杨副师长,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无论杨梦征军长、白云森师长和你们这些将领们干了些什么,新二十二军的士兵们都是无愧于民族和国家的,对吗?对此,我并无疑意。我想搞清楚的正是:你们这些将领们究竟干了些什么?!”

    他再也忍不住了,猛然拔出手枪:

    “混账,我毙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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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
发表于 2014-3-31 10:12 |只看该作者
他的嗓音嘶哑了。

    “今天,我们在这里埋葬了军长,明天,我们还要从这里开拔,向河西转进。或许还有一些恶仗要打,可军长和咱同在,军长在天之灵护佑着咱,咱一定能胜利!一定能胜利!”

    “胜利……胜利……胜利……”

    山谷旷野回荡着他自豪而骄傲的声音。

    他的话说完了,浑身的力气似乎也用完了,两条腿绵软不堪。他离开山石时,三一二师刘参谋长又跳了上去,向士兵们发布轻装整顿,安置伤员,向河西转进的命令。刘参谋长是个极明白的人,白云森一死,他便意识到了什么,几小时后,便放弃了对白云森的信仰。

    对此,他很满意,况且又在用人之际,他只能对这位参谋长的合作态度表示信任。他很清楚,凭他杨皖育是无法把这两千余残部带过黄河的。

    清洗是日后的事,现在不行。

    不知什么时候,《新新日报》的女记者傅薇和表妹李兰站到了他身边。傅薇面色阴冷,眼珠乱转,闹不清在想什么。李兰披散着头乱发,满脸泪痕,精神恍惚。他知道这两个女人都为白云森悲痛欲绝。他只装没看见,也没多费口舌去安慰她们,她们是自找的。

    这两个女人也得尽快打发掉,尤其是那个女记者,她参加了上午的会议,小本本上不知瞎写了些什么,更不知道白云森背地里向她说了些什么……

    正胡乱地想着,傅薇说话了,声音不大,却很阴:

    “杨副师长,把杨将军和白师长葬在这同一座山上合适么?”

    他扭过头:

    “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怕他们在地下拼起来?”

    他压住心中的恼怒,冷冷反问:

    “他们为什么要拼?”

    “为生前的宿怨呀!”

    “他们生前没有宿怨!他们一起举义,一起抗日,又一起为国捐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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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
发表于 2014-3-31 10:11 |只看该作者
然而,他却不能为他举行这么隆重的葬礼,不能把他的名字刻在石碑上,还得违心地骂他,宣布他的忠义为叛逆。

    是他亲手打死了他。

    是他,不是别人。

    昏黄的阳光在眼前晃,像燃着一片火,凋零的枯叶在脚下滚,山风一阵紧似一阵,他军装的衣襟被风鼓了起来,呼拉拉地飘。

    缓缓转过身子,他抬起头,把脸孔正对着他的士兵们,是的,现在这些士兵们是他的!他的!新二十二军依然姓杨。他觉着,他得对他们讲几句什么。

    他四下望了望,把托在手中的军帽戴到头上,扶正,抬腿踏到了一块隆起的山石上。旁边的卫兵扶了他一把,他爬上了山石。

    对着火红的夕阳,对着夕阳下那由没戴军帽的黑压压的脑袋构成的不规则的队伍,对着那些握着大刀片、老套筒、汉阳造、中正式的一个个冷峻的面孔,他举起了手。

    “弟兄们,我感谢你们,我替为国捐躯的叔叔杨梦征军长,替白云森师长感谢你们!如今,他们不能言语了,不能带你们冲锋陷阵打鬼子了,他们和这座青山,和这片荒野……”

    他说不下去了,眼睛有些发湿。

    山风的喧叫填补了哀伤造出的音响空白。

    他镇定了一下情绪,换了个话题:

    “我……我总觉着咱军长没死!就是在一锨锨往墓坑里填土的时候,我还觉着他没死,他活着!还活着!看看你们手中的家伙吧!喏,大刀片,老套筒,汉阳造……不要看它们老掉了牙,它是军长一生的心血呀!过去,大伙儿都说:没有军长就没有新二十二军,这话不错。可现今,军长不在了,咱新二十二军还得干下去!因为军长的心血还在!他就在咱每个弟兄的怀里,在咱每个弟兄的肩头,在咱永远不落的军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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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
发表于 2014-3-31 10:11 |只看该作者
第十七章

两个墓坑掘好了,躺在棺木中的杨梦征和白云森被同时下葬了,簸箕峪平缓的山坡上耸起了两座新坟。无数支型号口径不同的枪举过了头顶,火红的空中骤然爆响了一片悲凉而庄严的枪声。山风呜咽,黄叶纷飞,肃立在秋日山野上的新二十二军的幸存者们,隆重埋葬了他们的长官,也埋葬了一段他们并不知晓的历史。杨皖育站在坟前想:历史真是个说不清的东西,历史的进程是在黑暗的密室中被大人物们决定的,芸芸众生们无法改变它,他们只担当实践它、推进它或埋葬它的责任,过去是这样,现在是这样,未来也许还是这样。然而,做为大人物们却注定要被他们埋葬,就像眼下刚刚完成的埋葬一样。这真悲哀。

    夕阳在远方一座叫不出名的山头上悬着,炽黄一团,热烈火爆,把平缓的山坡映衬得壮阔辉煌,使葬礼蒙上了奢侈的色彩。两千多名士兵像黑压压一片树桩,参差不齐地肃立着,覆盖了半个山坡。士兵们头发蓬乱,满脸污垢,衣衫拖拖挂挂,已不像训练有素的军人。他们一个个脸膛疲惫不堪,一双双眼睛迷惘而固执,他们的伤口还在流血,记忆似乎还停留在激战的陵城。他们埋葬了新二十二军的两个缔造者,却无法埋葬心中的疑团和血火纷飞的记忆。

    他却要使他们忘记。陵城的投降令不应该再被任何人提起,它根本不存在。那个叫杨梦征的中将军长,过去是抗日英雄,未来还将是抗日英雄。而白云森在经过今日的显赫之后,将永远消声匿迹。他死于毫无意义又毫无道理的成见报复。真正拯救了新二十二军的是他杨皖育,而不是白云森,怀疑这一点的人将被清除。既然周浩为他夺得了这个权力,他就得充分利用它。

    想起周浩他就难过。周浩不但是为叔叔,也是为他而死的。他那忠义而英勇的枪声不仅维护了叔叔的一世英名,也唤起了他的自信,改变了他对自身力量的估价。周浩驳壳枪里射出的子弹打倒了他的对手,也打掉了他身上致命的柔弱,使得他此刻能够如此有力地挺立在两个死者和众多生者面前。

    他今生今世也不能忘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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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
发表于 2014-3-31 10:09 |只看该作者
“噢!噢!”

    周浩手忙脚乱地把钱装好,又往怀里揣了两个干馍。

    “那……那我走了!”

    “废话,不走在这儿等死?!一直向前跑,别回头!”

    周浩冲出门,跑了两步,又在院中站住,转身跪下了:

    “杨大哥,保……保重!”

    他冲到周浩面前,拖起了他:“快走!”

    周浩跌跌撞撞出了院门,沿着满是枯叶的坡道往山下跑,跑了不过十七八步样子,他拔出手枪,瞄准了周浩宽厚的背脊。

    枪在手中爆响了,一阵淡蓝的烟雾在他面前升腾起来,烟雾前方一个有情有义的汉子倒下了。

    手枪落在了地上,两滴浑浊的泪珠从他的眼眶里滚了出来……

    他没有办法。刘参谋长和三一二师的众多官兵坚持要处决周浩,就连三一一师的一些忠于杨梦征的旅、团长们,也认为周浩身为军部手枪营营长向代军长开枪,罪不容赦。他们这些当官的日后还要带兵,他们担心周浩不杀,保不准某一天他们也会吃哪个部下一枪。他要那些军官部属,要新二十二军,就得这么做,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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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
发表于 2014-3-31 10:08 |只看该作者
“那是哪一年?”

    “民国十五年嘛!那当儿咱军长扯着冯玉祥国民军的旗号,已升旅长喽!”

    “那年,我还没到叔叔的旗下吃粮哩!我是民国十六年来的。”

    “噢,那你就不知道了。我找到了旅部,把门的不让我进,把我疑成叫化子了。我硬要进,一个卫兵就用枪托子砸我。我急了,大叫:你们狗日的不让我进,就替我禀报杨旅长,就说陵城周记饭铺有人奔他来了!扎毛了,要当兵!”

    “有趣!我叔叔还记得扎毛不扎毛的事么?”

    “记得,当然记得!军长正喝酒,当下唤我进来,上下看了看,拍了拍我的脑瓜:‘好小子,有骨气,我要了!’打那以后,我就跟了军长,一直到今天。军长对我仁义,我对军长也得仁义,要不,还算个人么?!”。

    “那……那是!那是!来,喝,把……把这碗干了!”

    “干!干!”

    “好!再……再满上!”

    他不忍再和周浩谈下去,只一味劝酒,待周浩喝得在凳子上蹲不住了,才说:

    “打死了白师长,新二十二军你……你不能呆了,你得走!”

    周浩眼睛充血,舌头有点发直:

    “走?上……上哪去?”

    “随便!回陵城老家也行,到重庆、北平也罢,反正不能留在军中!”

    “行!我……我听你的!你杨……杨大哥有难处,我……我知道,我不……不拖累你,啥……啥时走?”

    他起身走到门口,对门外的卫兵使了个眼色,卫兵会意地退避了。

    他回到桌前,掏出一叠现钞放在桌上:

    “现在就走,这些钱带上,一脱身就买套便衣换上,明白么?”

    “明……明白!”

    “快!别磨蹭了,被刘参谋长他们知道,你就走不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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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
发表于 2014-3-31 10:08 |只看该作者
自然而然谈起了军长。

    “杨大哥,我和军长的缘分,军长和你说过么?”

    “啥缘分?”

    “民国八年春里,咱军长在陵城独立团当团长的时候,每天早晨练过功,就到我家开的饭铺喝辣汤。那时我、我才十岁,我给军长盛汤、端汤……”

    “噢,这我知道的,你家那饭铺在皮市街西头,正对着盛记洋油店,对么?”

    “对,我也见过你,有时军长喝汤也带你来,那年你也不过十五六岁吧?正上洋学堂,也喜好练武,穿着灯笼裤,扎着绸板带,胸脯儿一挺一挺的,眼珠子尽往天上翻。”

    他酸楚地笑了:

    “是么?我记不起了!”

    周浩蹲到了凳子上:

    “我可都记着哩!军长喝完汤,就用胶粘的手拍我的脑瓜,夸我机灵,说是要带我去当兵!我娘说:好儿不当兵。军长也不恼,军长说:好儿得当兵,无兵不能护国。”

    “我倒忘了,你是哪年跟上我叔叔的?”

    “嘿!军长当真没和你说过我的事么?你想想,独立团是民国九年秋里开拔到安徽去的,当时,我就要跟军长走的,军长打量了我半天,说:‘来,掏出鸡巴给我看看’。”

    “你掏了?”

    “掏了。军长一看,说:‘哟!还没扎毛么,啥时扎了毛再来找我!’我又哭又闹,军长就给我买了串糖葫芦。军长走后,有一年春上,我瞒着爹娘,揣着两块袁大头颠了,找了十个月,才在山东地界找到了军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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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
发表于 2014-3-31 10:07 |只看该作者
第十六章

周浩被关押在簸箕峪南山腰上的一个小石屋里,这是手枪营二连郑连长告诉他的。郑连长跪在他面前哭,求他看在周浩对军长一片忠心的情份上,救周浩一命。他想了半天,一句话没说,挥挥手,叫郑连长退下。

    中午,他叫伙佚杀了鸡,炒了几样菜,送给周浩,自己也提着一瓶酒过去了。

    他在石屋里一坐下,周浩就哭了,泪水直往酒碗里滴:

    “杨大哥,让你作难了!可……可我他妈的没办法!军长对我周浩恩重如山,我不能对不起军长哇!”

    “知道!我都知道!来,喝一碗,我替叔叔谢你了!”

    周浩顺从地喝了一大口。

    “杨大哥,你们要杀我是不是?”

    他摇摇头:

    “没,没那事!”

    周浩脸上挂着泪珠笑了:

    “我知道你要保我的!我知道!白云森死了,新二十二军你当家,你要保我还保不下么?”

    “保得下!自然是保得下的!”

    他似乎挺有信心。

    “啥时放我?”

    “得等等,得和刘参谋长和三一二师的几个人商量定,要不,反坏事!”

    周浩把筷子往桌上一放:

    “咱们不能把他们全收拾了么?!这帮人都他妈的只认白云森,不认军长,咱们迟早总得下手的!”

    他叹了口气:

    “老弟,不能这么说呀!咱新二十二军是抗日的武装,要打鬼子,不能这么内讧哇!来,喝酒,说点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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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
发表于 2014-3-29 10:18 |只看该作者
他挥挥手,让身后的军官们停下,独自一人向台阶下走。他看见白云森歪在一棵酸枣树下,胸口已中了一枪。

    “周浩,你……你怎么能……”

    “站住,你要过来,老子也敲了你!”

    “你……你敢!你敢开……开枪!”

    他边走边讷讷地说,内心却希望周浩把枪口掉过去。

    周浩真善解人意,真是好样的!他把枪口对准了白云森。

    他看见白云森挣扎着想爬起来,耳里飞进了白云森绝望的喊声:

    “周浩,你……你错了!我……我白云森内心无……无愧!历……历史将证明!”

    周浩手里的枪又连续炸响了,伴着子弹射出的,还有他恶毒的咒骂:

    “去你妈的历史吧!历史是他妈的能当饭吃,还是能当屄操?!”

    自云森身中数弹,烂泥似的瘫倒了,倒在一片铺着败草腐叶的山地上。地上很湿,那是他临死前撒的尿。尿骚味、血腥味和硝烟味混杂在一起,烘托出了一个铁血英雄的真切死亡。

    死亡的制造者疯狂大笑着,仰天长啸:

    “军长!姓白的王八蛋死了!死了!我替你把这事说清了!军长……军长……我的军长……”

    周浩将枪一扔,跪下了……

    谁也没料到,会议竞以这样的结局而告终,谁也没想到周浩会在执行任务的途中溜回山神庙,闹出这一幕。连杨皖育也没想到。而没死在陵城的白云森因为一泡尿在这里了却了悲壮的一生,更属荒唐。

    时也。命也。

    其时其命,使白云森精心布置的一切破产了。下令押走周浩之后,杨皖育把那张已拼接起来的命令再次撕碎。纸片在空中飘舞的时候,他对身后那群不知所措的军官们说:

    “谁也没看到军长下过这个命令,我想,军长不会下这种命令的,白师长猜错了!可我们不能怪他,谁也不能怪他!没有他,我们突不出陵城!好……好了!散了吧!”

    他弯下腰,亲自将白云森的尸体抬到了台阶上,慢慢放下,又用抖颤的手抹下了他尚未合拢的眼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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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
发表于 2014-3-29 10:17 |只看该作者
他很惊诧,闹不清白云森又要玩什么花招。他站起来,想拉住白云森问个明白,不料,白云森却三脚两步走出了大门。这时候,一些军官们拥到香案前看命令,他撇开他们,警觉地盯着白云森向门口走了两步,眼见着白云森的背影急速消失在台阶下。

    怕要出事。

    四八五旅副旅长赵傻子向他发问:

    “杨副师长,白师长说,你是知晓内情的,我们想听你说说!”

    “噢!可以!可以!”

    肯定要出事!

    他又向前走了两步,焦灼的目光再次捕捉到了白云森浮动在薄雾中的脑袋,那只脑袋摇摇晃晃沿着台阶向山下滚。

    “军长的命令会不会是毕元奇伪造的?”

    “这个……唔……这个么,我想,你们心里应该清楚!”

    那个摇晃的脑袋不动了。

    他走到门口,扶着门框看见白云森在撒尿,这才放了心。

    恰在这时,不知从哪里冒出了一个提驳壳枪的人,从台阶一侧靠近了白云森。

    他突然觉着那身影很熟悉。

    是周浩!他差点儿叫出来。

    几乎没容他做出任何反应,周浩手中的枪便响了,那只悬在半空中的骄傲的脑袋跌落了。在那脑袋跌落的同时,周浩的声音飘了过来:

    “姓白的,这是你教我的:一切为了军长!”

    声音隐隐约约,十分恍惚。

    他不知喊了句什么,率先冲出了庙门,庙堂里的军官们也随即冲了出来。

    杨参谋长下了一道什么命令,卫兵们冲着周浩开了枪,子弹在石头上打出了一缕缕白烟。

    却没击中周浩。周浩跳到一颗大树后面,驳壳枪对着他和他身后的军官们:

    “别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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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
发表于 2014-3-29 10:17 |只看该作者
会议继续进行。

    白云森重新恢复了信心,手扶着香案,接着说:

    “我说杨梦征下令投降,不是没有根据的,我刚才说了,杨副师长知道内情,你们当中参加过小白楼会议的旅、团长们也清楚,没有杨副师长和我,新二十二军今日就是汪逆的和平建国军了!诸位不明内情,我不怪罪,可若是知道了杨梦征通敌,还要和他站在一道,那就该与通敌者同罪了!诸位请看,这就是杨梦征通敌的确证!这是他亲手拟就的投降命令!”

    白云森从口袋里掏出了命令,摊开抚平,冷酷无情地展示着。几十双眼睛盯到纸片上。

    “诸位可以传着看看,我们可以拥戴一个抗日的军长,却不能为一个叛变的将军火并流血!”

    话刚落音,三一一师的一个麻脸团长冲了上来:

    “我看看!”

    白云森把命令给了他,不料,那麻脸团长根本没看,三下两把把命令撕了,边撕边骂:

    “姓白的,你狗日的真不是玩意!说军长殉国的是你,说他通敌的还是你!你狗日的想蒙咱爷们,没门!爷们……”

    白云森气疯了,本能地去摸枪,手插到腰间才发现,枪已交了出去。他把摸枪的手抬了起来,对门外的卫兵喝道:

    “来人,给我把这个混蛋抓起来!”

    冲进来几个卫兵,把麻脸团长扭住了。

    麻脸团长大骂:

    “婊子养的白云森!弟兄们不会信你的话的!你狗日的去当汉奸,军长也不会去当汉奸!你……你今日不杀了老子,老子就得和你算清这个帐!”

    卫兵硬将麻脸团长拖出了庙堂。

    白云森又下了一道命令:

    “手枪营守住门口,不许任何人随便进出,谁敢扰乱会议,通通抓起来!”

    白云森奇迹般地控制了局面。

    三一二师的刘参谋长把被撕坏的命令捡了起来,放到了香案上,拼成一块,白云森又指着它说:

    “谁不相信我的话,就到前面来看看证据!我再说一遍,杨梦征叛变是确凿的,我们不能为这事火并流血!”

    随后,白云森转过身子,低声对他交待了一句:

    “皖育,你和刘参谋长先掌握一下会场,我去去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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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
发表于 2014-3-29 10:16 |只看该作者
那些聚在杨参谋长身边的反叛者们也纷纷拔枪。

    情况不妙,白云森的亲信,三一二师的刘参谋长率着十几个效忠白云森的军官们,冲到香案前,把他和白云森团团围住了。

    情势一下子很难判断,闹不清究竟有多少人相信白云森的话,有多少人怀疑白云森的话;更闹不清究竟是过世的军长叔叔的影响大,还是白云森的魔力大。但有一点是清楚的:新二十二军确有相当一批军官和周浩一样,是容不得任何人污辱他们的军长的。

    他既惊喜,又害怕。

    白云森大约也怕了,他故作镇静地站在那里,搭在腰间枪套上的手微微抖颤,似乎还没拿定拔不拔枪的主意。他紧绷的嘴角抽颤的厉害,他从白云森腋下斜望过去,能看到他泛白的嘴唇灰蛾似地动。

    心中骤然掠过一线希望:或许今天并不属于白云森,而属于他?或许他过高地估计了白云森的力量和影响?

    会议已经开炸了,那就只好让它炸掉了!反正应该承担罪责的不是他杨皖育。直到现刻儿,他还没说一句话呢!白云森无可选择了,他却有从容的选择余地。如若自云森控制了局势,他可以选择白云森;倘或另外的力量压垮了白云森,他自然是那殷力量的领袖。

    真后悔,会场上少了周浩……

    没料到,偏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候,那个女记者清亮的嗓音响了起来。他看到那贱女人站到椅子上,挥起了白皙而纤弱的手臂:

    “弟兄们,住手!放下枪!都放下枪!你们都是抗日军人,都是咱陵城子弟,你们的枪口怎么能对着自家弟兄呢?你们有什么话不可以坐下来好好商量?!我……我代表陵城父老姐妹们求你们了,你们都放下枪吧!放下枪吧!我求你们了,求你们了……”

    没想到,一个女人的话语竞有这么大的影响力,只只握枪的手在粗鲁的咒骂声中缩回去了。他真失望,真想把那个臭女人从椅子上揪下来揍一顿,妈的,这婊子,一口一个陵城,一口一个父老乡亲,硬把弟兄们的心叫软了。

    白云森抓住了这有利的时机,率先取出枪摔到香案上:

    “傅小姐说得对,和自家兄弟讲话是不能用枪的!今日这个会,不是小白楼的会,用不着枪,弟兄们若是还愿意听我白云森把话讲完,就把枪都交了吧!不交,这会就甭开了!三一二师的弟兄们先来交!”

    三一二师的军官们把枪交了,杨参谋长和三一一师的人们也一个个把枪交了,卫兵们把枪全提到了庙堂外面。

    那女记者站在椅子上哭了,一连声地说:

    “谢谢!谢谢你们!陵城的父老乡亲谢谢你们!”

    他恶狠狠地盯了她一眼,别过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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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
发表于 2014-3-29 10:16 |只看该作者
“有你们,就有了咱新二十二军。不要看咱今个儿只有两千多号人,咱们的军旗还在嘛,咱们的番号还在嘛,咱们还可以招兵买马,完全建制,还会有一万五、两万五的兵员!”

    响起了一片掌声。

    “胜败乃兵家常事,胜,不能骄;败,不能馁,更不能降!今日,本师长要向众位揭穿_个事实:在陵城,在我新二十二军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在民族需要我们握枪战斗的时候,有一个身居高位的将军,竟下令让我们投降!”

    白云森果真不凡,竟如此诚恳自然地把紧闭的天窗一下子捅亮了。

    庙堂里静了一阵子,继而,嗡嗡吟吟的议论声响了起来。白云森叉腰立着,并不去制止。

    四八四旅的一个副旅长跳起来喊:

    “这个将军是谁,是不是长官部的混蛋?咱们过了黄河,就宰了这个龟孙!”

    “对,宰了这个王八蛋!”

    “宰了他!”

    “宰了他!”

    可怕的仇恨情绪被煽惑起来了。他仰起头,冷眼瞥了瞥白云森,一下子捕捉到了白云森脸上那掩饰不住的得意,尽管这得意一现即逝。

    白云森又举起了手,向下压了压:

    “诸位,这个将军不在长官部,就在咱们新二十二军!知道这件事的人并不多,我是一个,杨副师长是一个。我们昨晚商量了一下,觉着真相必须公布。我说出来,诸位不要吃惊。这个下令投降的将军就是我们的军长杨梦征。”

    简直像一锅沸油里浇了瓢水,会场乱了套。交头接耳的议论变成了肆无忌惮的喧叫,三一一师的杨参谋长和几个军官从东墙角的一团中站了出来,怒目责问:

    “白师长,你说清楚,军长会下这混账命令么?”

    “你不说命令是毕元奇、许洪宝伪造的么?”

    “你他妈的安的什么心?”

    “说!不说清楚,老子和你没完!”

    杨参谋长已拔出了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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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
发表于 2014-3-29 10:15 |只看该作者
第十五章
渐渐白亮起来的天光夹杂着湿漉漉的雾气,从没掩严的门缝里,从屋檐的破洞下渗进了大庙,庙里残油将尽的灯火显得黯然无色了。光和雾根本无法分辨,白森森,一片片,在污浊的空气中鼓荡,残留在庙内的夜的阴影,一点点悄然遁去。拉开庙门一看,东方的日头也被大雾吞噬了,四周白茫茫的,仿佛一夜之间连那莽莽群山也化作雾气升腾在天地间了。

    好一场大雾!杨皖育站在被露水打湿的石台上,悲哀地想,看来天意就是如此了,老天爷也在帮助白云森。白云森决定今天休整,山里山外便起了一场大雾,日本人的飞机要想发现隐匿在雾中的新二十二军是万难了。决定未来的会议将在一片迷雾之中举行,他自己也化作了这雾中的一团。他不开口讲话,三一一师的部属们就不会行动,而他若是奋起抗争,就会响起厮杀的枪声。白云森是做了准备的,他只能沉默,只能用沉默的白雾遮掩住一个个狰狞的面孔。然而,只要活下去,机会总还有。这一次是白云森,下一次必定会是他杨皖育。一场格杀的胜负,决定不了一块天地的归属,既然天意决定白云森属于今天,那么,他就选择明天吧!

    为了明天,他不能不提防周浩可能采取的行动。吃过早饭,他和白云森商量了一下,派周浩带手枪营二连的弟兄沿通往赵墟子的山路去寻找收容队。

    白云森对这安排很满意。

    九点多钟,营以上的军官大部到齐了,大庙里滚动着一片人头。《新新日报》的女记者傅薇也被搀来了,手里还拿着小本本和笔,似乎要记点什么。他起先很惊诧,继尔便明了:这是白云森又一精心安排。白云森显然不仅仅想在军界搞臭叔叔,也要在父老乡亲面前搞臭他。在陵城,白云森一口答应带上这个女记者,只怕就包藏着祸心。

    大多数与会的军官并不知道马上要开的是什么会。他们一个个轻松自在,大大咧咧,彼此开着玩笑,骂着粗话。不少人抽着烟,庙堂里像着了火。

    大门外是十几个手枪营的卫兵,防备并不严密,与会者的佩枪也没缴,这是和陵城的小白楼军事会议不同的。由此也可以看出,白云森对会议的成功胸有成竹。

    快九点半的时候,白云森宣布开会,他把两只手举起来,笑呵呵向下压了压,叫与会者们都找个地方坐下来。庙堂里没有几把椅子,大伙儿便三个一伙,五个一堆,席地而坐。那女记者,白云森倒是特别的照顾,他自己不坐,倒把一把椅子给了她。

    他坐在白云森旁边,身体正对着大门,白云森的面孔看不到,白云森的话语却字字句句听得真切。

    “弟兄们,凭着你们的勇气,凭着你们不怕死的精神头儿,咱新二十二军从陵城坟坑里突出来了!为此,我和杨副师长向你们致敬!”

    白云森两腿一并,把手举到了额前。

    他也只好站起来,向弟兄们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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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
发表于 2014-3-27 09:46 |只看该作者
接下来,白云森又和他谈起了下一步的西撤计划和电台修好后,须向中央和长官部禀报的情况,快一点的时候,他才和白云森一起在大庙临时架起的木板床上和衣歇下。白云森剥夺了他最后的一点机会,他连和手下的部属见见面商量一下的可能都没有了。

    昏头昏脑快睡着的时候,他想起了周浩。明晨要开的是营以上军官会议,周浩是手枪营营长,他要到会的。如果周浩在会上拔出了枪,只怕这局面就无法收拾了,闹不好,自己的性命也要搭上去。尽管他并没有指使周浩如此行事,可周浩和他们杨家的关系,新二十二军是人所共知的,只要周浩一拔枪,他就逃不脱干系了。

    忧上加惊,这一夜他根本没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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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
发表于 2014-3-27 09:46 |只看该作者
敢这样想,却不敢这么说,他怕激怒面前这位顽强的对手。这个对手曾经使无所不能的叔叔惧怕三分,曾经一枪击碎毕元奇的周密阴谋,他得识点趣。

    “这么说,你非这么做不可了?”

    白云森点点头:

    “不是我,而是我们!我们要一起这样做!杨梦征下令投降,是杨梦征的事,与你有什么关系!你参加了反正,还在反正中流了血,理应得到应有的荣耀!”

    好恶毒!

    他进一步看出了白云森的狡诈,这家伙扯着他。决不是要他去分享什么荣耀,而是要借他来稳住三一一师,稳住那些忠于叔叔的军官,遏制住可能发生的混乱。看来,周浩的报告是准确的,为这场摊牌的会议,白云森进行了周密的布置。

    他被耍了——被昨日的盟友,今日的对手轻而易举地耍了。

    他羞怒难当,憋了好半天,才闷闷地道:

    “既然你铁下心了,那你就独自干吧!我再说一遍:我是抗日军人,也还是杨梦征的亲侄子,让我出来骂我叔叔是汉奸,我不干!”

    白云森阴阴地一笑,讥问道。

    “你就不怕在会上发生火并?”

    他无力地申辩道:

    “真……真要发生火并,我也没办法!该……该说的,我都向你说了……”

    白云森手一挥:

    “好!就这样吧!明天的会我负责!谁敢开枪,叫他冲我来!可你老弟必须到会,话由我白某人来说!”

    他无可奈何地被白云森按入了精心布置好的陷阱,就像几天前被毕元奇按进另一个陷阱一样。这一回只怕没有什么人能帮他挽回颓局了。

    他再一次觉察到了自己的柔弱无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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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
发表于 2014-3-27 09:44 |只看该作者
白云森激动地挥起了拳头:

    “正因为如此,真相才必须公布!一个叛将的阴魂不能老罩在新二十二军队伍中!”

    他这才明白了白云森的险恶用心:他急于公布真相,并不是为了什么正义和良心,而是为了搞臭叔叔,打碎关于叔叔的神话,建立自己的权威。怪不得叔叔生前对此人高看三分,也防范三分,此人确是不凡,确是个有点头脑的政治家。他想到的,白云森全想到了,他没想到的,只怕白云森也想到了。他真后悔:当初,他为啥不设法乘着混乱把叔叔签署的命令毁了?!现在,事情无法挽回了。

    然而,这事关乎叔叔一生的荣辱,也关乎他日后的前程,他还是得竭尽全力争一争。

    “白师长,你和叔叔的恩恩怨怨,我多少知道一些,你这样做,也不能说没有道理。可如今,他毕竟死了,新二十二军眼下是掌握在你手里的,新二十二军现在不是我叔叔杨梦征的了,今儿个是你白云森的了,你总不希望弟兄们在你手里发生一场火并吧?!”

    他这话中隐含着忍让的许诺,也夹杂着真实的威胁。

    “我杨皖育是抗日军人,为国家,为民族,我不能当汉奸,这你看到了。可我还是杨梦征的亲侄子呀,我也得维护一个长辈的名声哇!我求你了,把那个命令忘掉吧!过去,我一切听你的,往后,我……我还听你的!”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

    白云森呆呆在他面前立着,半晌没作声。

    “咱新二十二军没有一万五六千号兵马了,再也经不起一场折腾了!白师长,你三思!”

    白云森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铁青的脸膛被灯火映得亮亮的,额头上的汗珠缓缓向下流。

    显然,这事对白云森也并不轻松。

    沉默了好半天,白云森才开口了:

    “皖育,没有你,我在小白楼的会议厅就取义成仁了,新二十二军的一切你来指挥!但是,事情真相必须披露!我不能看着一个背叛国家,背叛民族的罪人被打扮成英雄而受人敬仰!我,还有你,我们都不能欺骗历史,欺骗后人啊!”

    白云森棋高一着,他杨皖育施之以情义,白云森便毫不吝啬地还之以情义,而且,还抬出了历史。历史是什么东西!历史不他妈的就是阴谋和暴力的私生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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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
发表于 2014-3-27 09:43 |只看该作者
他的心吊紧了:

    “你的意思我不太明白,真相?什么真相?两千余号弟兄冲出来了,新二十二军的军旗还在咱手中飘,这不就是真相么?”

    “不,不对呀,老弟!”白云森踱到香案的一头,慢慢转过身子,“这不是全部真相。新二十二军的军旗至今未倒,是因为有你我的反正,没有你我,新二十二军就不存在了。这一点你清楚。你叔叔杨梦征的命令,你看过,命令现在还在我手上,你我都不能再把这个骗局遮掩下去了!”

    白云森踱到他面前,手搭在他肩上,拍了拍他的肩头。

    他将那只手移开了,淡淡地道:

    “有这个必要吗?事情已经过去了,我叔叔又死了,再翻旧帐,能给你我和新二十二军带来什么好处呢?”

    白云森仰面长叹道:

    “正义和良心比任何好处都宝贵哇!”

    他心中却道:好一个正义和良心!其实,谁不明白?这个满口正义、良心的人,实则是很不讲正义和良心的。他先是利用叔叔的死制造骗局,在达到目的之后,又在叔叔身上踏一脚。

    他忘却了自己给自己定下的忍让原则,从椅子上立起来,反问道:

    “可当初你为啥要讲假话呢?”

    “这是突围的需要!也是政治的需要!大局的需要!不客气地讲,你要学着点!”

    他软软地在椅子上坐下了:

    “明白了,今天我算明白了!”

    白云森怔了片刻,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调门降了下来,手再次搭到他肩头上:

    “皖育,我言重了,你别介意!我这决不是冲着你来的!没有你,就不会有咱们今儿个突围的成功,也没有我白某人的这条性命!这些,我都记着哩,永生永世也不会忘!可我眼里容不得沙子,我不能不道出真相!”

    他挺难受,为叔叔,也为白云森。

    “白师长,你再想想,我求你再想想!这样做对你我,对新二十二军究竟有多少好处?宣布军长是叛将,长官部和中央会怎么看?幸存的弟兄们会怎么看?”

    “杨梦征叛变,与你我弟兄们无涉,况且,我们又施行了反正,没有背叛中央,重庆和长官部都不能加罪我们,至于军中的弟兄……”

    “军中的弟兄们会相信吗?假话是你说的,现在,你又来戳穿它,这,会不会造成混乱?酿发流血内讧?你也知道的,叔叔在军中的威望是很高的,我们反正突围,也不得不借重他的影响和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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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
发表于 2014-3-27 09:42 |只看该作者
第十四章
白云森显得很疲惫,眼窝发青,且陷下去许多;嘴唇干裂泛白,像抹了层白灰。他在破椅上一坐下,就把军帽脱下来,放到了香案上。杨皖育注意到,他脑袋上的头发被军帽箍出了一道沟,额头上湿漉漉的。他一口气喝了半茶缸水,喝罢,又抓起军帽不停地扇风。杨皖育想,这几小时,他一定忙得不轻,或许连水也没顾得上喝。

    “电台修好了吗?”

    他关切地问。

    “没有,这帮窝囊废,一个个该枪毙!”

    白云森很恼火。

    “李兰呢?见到了么?我让她找你的。”

    “见到了,在东坡上,我安排了她和那个女记者歇下了。”

    “那么,咱们下一步咋办?”

    白云森对着油灯的灯火,点燃了一支烟,美美地吸了一口:

    “我看,得在这儿休整一两天,等电台修好,和长官部取得联系后,再确定下一步的行动,你看呢?”

    他笑了笑:

    “我听你的!”

    白云森心满意足地喷了口烟,又问:

    “赵墟子的收容队赶到了么?”

    他摇摇头。

    白云森拍了下膝头:

    “该死,若是今夜他们还赶不到,咱们就得派人找一找了!说不准他们是迷了路。”

    “也许吧!”

    过了片刻,白云森站了起来,在香案前踱着步:

    “皖育,明天,我想在这里召集营以上的弟兄开个会,我想来想去,觉着这会得开一开。”

    他本能地警觉起来,眼睛紧盯着白云森掩在烟雾中的脸庞,似乎很随便地道:

    “商量下一步的行动计划么?”

    “是的,得商量一下!不管电台修好修不好,能不能和长官部取得联系,我们都要设法走出界山,向黄河西岸转进。自然,陵城突围的真相,也得和弟兄们讲一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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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
发表于 2014-3-26 11:19 |只看该作者
细细回想一下,他还感到后怕:从陵城的军部小白楼到现在置身的蛤蟆尿,他真不知道是怎么走过来的。

    那夜,雪铁龙突然把他接到军部,他看到了躺在血泊中的叔叔,看到了叔叔留下的投降命令。他惊呆了,本能地抗拒着这严酷的事实,既不相信叔叔会死,更不相信叔叔会下投降命令。有一瞬间,他怀疑是毕元奇和许洪宝害死了叔叔。后来,毕元奇拿出了一份份令人沮丧的电报,说明了叔叔自毙的原委,他才不得不相信,一切都是可能的。叔叔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为了城池和百姓,为了新二十二军的五千残部,完全可能下令投

    降。这样做合乎他爱兵的本性,他与生俱存的一切原都是为了新二十二军。自毙也是合乎情理的,他签署了投降命令,自己又不愿当汉奸,除了一死,别无出路。他的死实则透着一种献身国难的悲壮,非但无可指责,而且令人肃然起敬。

    然而,肃然的敬意刚刚升起,旋又在心头消失了。他想到了自己,想到了新二十二军的未来一难道他真的得按叔叔的意愿,投降当汉奸么?他不能。三一一师的官兵们也不会答应。毕元奇和许洪宝的答案却恰恰相反,他们手持叔叔的投降命令,软硬兼施,逼他就范。他的柔弱在那一刻便显现出来。他几乎不敢做任何反抗的设想,只无力地申辩了几句,便认可了毕元奇耻辱的安排。当时,他最大胆的奢望只是,在接受改编之后,辞去伪职,躲到乡下。

    不曾想,毕元奇一伙的周密计划竟被白云森打乱了,白云森竟然在决定新二十二军命运的最后一瞬拔出了勃朗宁,果决地扣响了枪机,改变了新二十二军的前途。

    当白云森用枪威逼着毕元奇时,他还不相信这场反正会成功。他内心里紧张得要死,脸面上却不敢露出点滴声色。这既透出了他的柔弱,也印证了他的聪明。后来,白云森手中的勃朗宁一响,毕元奇、许洪宝一死,他马上明白自己该站在什么位置上了。他毫不迟疑地扑了上去,在胜利的一方压上了决定性的砝码。

    这简直是一场生命的豪赌。他冲着白云森的一跃,是大胆而惊人的。倘或无此一跃,白云森或许活不到今天,他和新二十二军的幸存者们肯定要去当汉奸的。

    然而,这一跃,也留下了今日的隐患。

    他显然不是白云森的对手。白云森的对手是叔叔,是毕元奇,而不是他。和白云森相比,他的毛还嫩;如果马上和白云森摊牌,失败的注定是他。聪明的选择只能是忍让,在忍让中稳住阵脚,图谋变化。他得忍辱负重,用真诚和情义打动白云森铁硬的心,使得他永远忘掉叔叔的那张投降命令,维护住叔叔的一世英名。只要能做到这一点,他就获得了大半的成功,未来的新二十二军说不准还得姓杨。叔叔的名字意味着一种权威,一种力量,只要叔叔的招牌不被砸掉,一切就都可能产生变化。从陵城到这里的一切已经证明了这一点,未来的历史还将证明这一点。

    他打定主意,马上和白云森谈谈,把新二十二军交给他,让他在满足之中忘却过去。

    一扫脸上的沮丧和惶惑,他扶着落满灯蛾子的香案站了起来,唤来了三一一师的两个参谋,要他们再去找找白云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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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
发表于 2014-3-26 11:17 |只看该作者
周浩怔了半天,突然阴阴地笑了起来:

    “或许军长真的下过投降命令吧?”

    这神态,这诘问把他激怒了,他抬手打了周浩一个耳光:

    “混账!军长愿意投降当汉奸还会自杀么?他是被逼死的!是为了你我,为了新二十二军,被人家逼死的!”

    周浩凝目低吼:

    “军长为咱们而死,咱们又他妈的为军长做了些啥?军长死了,还要被人骂为汉奸,这他娘的有天理么?!”

    他摇了摇头,木然地张合着嘴唇:

    “白师长不会这样做!不会的!我去和他说,他会听的。这样做对他,对大家都没有好处,他是明白人。”

    “如果他狗日的不听呢?”

    “那,我也做到仁至义尽了,真出了什么事,我就管不了了。”

    周浩脸一绷:

    “好!有你杨大哥这句话就行了!日后,谁做军长我管不了,可谁他妈的敢败坏杨梦征军长的名声,老子用盒子枪和他说话!”

    周浩说毕,靴跟响亮地一碰,向他敬了个礼,转过身子,“咔嚓、咔嚓”,有声有色地走了。

    他目送着周浩的背影,直到他走出了大门,走下了庙前的台阶,才缓缓转过脸,去看香案上的油灯。

    灯蛾子依然在火光中扑闪着,香案上布满星星点点的焦黑,像趴着许多苍蝇。跃动的灯火把他的身影压到了地上,长长的一条,显得柔弱无力。

    他不禁对自己的孤影产生了深深的爱恋和凄怜。

    “蛤蟆尿,该死的蛤蟆尿!”

    他自语着,眼圈潮湿起来。

    发现自己的柔弱是桩痛苦的事情,而这发现偏又来得太晚了,这更加剧了发现者的痛苦。叔叔活着的时候,他从没感到自己无能。他的能力太大了,路子太顺了,二十二岁做团副,二十四岁做团长,二十八岁行一旅之令,三十四岁就穿上了少将军装,以副师长的名义,使着师长的权柄。新二十二军上上下下,一片奉承之声,好像他杨皖育天生就是个将才,是天上的什么星宿下凡似的。他被大树底下的那帮猴狲们捧昏了头,便真以为自己很了不得,少将副师长当得毫不羞惭。如今,大树倒了,他得靠自身的力量在风雨中搏击了,这才发现,自己是那么不堪一击;这才知道,自己生命的一部分是依附在叔叔这棵大树上的。大树倒下的时候,他的那部分生命也无可奈何地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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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
发表于 2014-3-26 11:16 |只看该作者
周浩怔了半天,突然阴阴地笑了起来:

    “或许军长真的下过投降命令吧?”

    这神态,这诘问把他激怒了,他抬手打了周浩一个耳光:

    “混账!军长愿意投降当汉奸还会自杀么?他是被逼死的!是为了你我,为了新二十二军,被人家逼死的!”

    周浩凝目低吼:

    “军长为咱们而死,咱们又他妈的为军长做了些啥?军长死了,还要被人骂为汉奸,这他娘的有天理么?!”

    他摇了摇头,木然地张合着嘴唇:

    “白师长不会这样做!不会的!我去和他说,他会听的。这样做对他,对大家都没有好处,他是明白人。”

    “如果他狗日的不听呢?”

    “那,我也做到仁至义尽了,真出了什么事,我就管不了了。”

    周浩脸一绷:

    “好!有你杨大哥这句话就行了!日后,谁做军长我管不了,可谁他妈的敢败坏杨梦征军长的名声,老子用盒子枪和他说话!”

    周浩说毕,靴跟响亮地一碰,向他敬了个礼,转过身子,“咔嚓、咔嚓”,有声有色地走了。

    他目送着周浩的背影,直到他走出了大门,走下了庙前的台阶,才缓缓转过脸,去看香案上的油灯。

    灯蛾子依然在火光中扑闪着,香案上布满星星点点的焦黑,像趴着许多苍蝇。跃动的灯火把他的身影压到了地上,长长的一条,显得柔弱无力。

    他不禁对自己的孤影产生了深深的爱恋和凄怜。

    “蛤蟆尿,该死的蛤蟆尿!”

    他自语着,眼圈潮湿起来。

    发现自己的柔弱是桩痛苦的事情,而这发现偏又来得太晚了,这更加剧了发现者的痛苦。叔叔活着的时候,他从没感到自己无能。他的能力太大了,路子太顺了,二十二岁做团副,二十四岁做团长,二十八岁行一旅之令,三十四岁就穿上了少将军装,以副师长的名义,使着师长的权柄。新二十二军上上下下,一片奉承之声,好像他杨皖育天生就是个将才,是天上的什么星宿下凡似的。他被大树底下的那帮猴狲们捧昏了头,便真以为自己很了不得,少将副师长当得毫不羞惭。如今,大树倒了,他得靠自身的力量在风雨中搏击了,这才发现,自己是那么不堪一击;这才知道,自己生命的一部分是依附在叔叔这棵大树上的。大树倒下的时候,他的那部分生命也无可奈何地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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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
发表于 2014-3-26 11:16 |只看该作者
周浩也动了感情,按着腰间的枪盒说:

    “我看姓白的没安好心!这狗操的想踩着军长往上爬,他对刘团长说过:从今开始新二十二军不姓杨了!不姓杨姓啥?姓白么?就冲着他这忘恩负义的德性,也配做军长么?婊子养的,我……”

    他打了个手势,截断了周浩的话头:

    “别瞎说,情况还没弄明白哩!”

    “还有啥不明白的?刘团长是我一拜的二哥,从不说假话,我看,为军长,咱得敲掉这个姓白的!杨大哥,只要你点一下头,我今夜就动手!”

    他怔了一下,突然变了脸,拍案喝道:

    “都瞎扯些什么!白师长即便真的想当军长,也不犯死罪!没有他,咱能突得出来么?”

    “可……可是,他说军长……”

    周浩脸上的肌肉抽颤着,脸色很难看。

    他重又握住周浩的手,长长叹了口气:

    “好兄弟!你对军长的情义,我杨皖育知道!可军长毕竟殉国了,新二十二军的军旗还要打下去!在这种情势下,咱们不能再挑起一场流血内讧呀!”

    周浩眼里汪上了泪:

    “杨大哥,你……你心肠太软了,内讧不是咱要挑的,是人家要挑的,你不动手,人家就要动手,日后只怕你这个副师长也要栽在人家手里!人家连军长的尸身都不要,还会要你么?!杨大哥,你三思!”

    他扶着周浩的肩头:

    “我想过了,新二十二军能留下这点种,多亏了白师长,新二十二军可以没有我,却不能没有白云森!”

    周浩睁着血红的眼睛瞪着他:

    “你……你再说一遍?!你……你还姓杨么?!还是杨梦征的亲侄子么?”

    “周营长,不要放肆!”

    “你说!”

    他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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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
发表于 2014-3-26 11:15 |只看该作者
李兰刚走,手枪营营长周浩便匆匆跑来了,他当即从周浩脸上看出了那不祥的征兆。

    果然,周浩进门便报丧:

    “杨副师长,怕要出事!”

    “哦?!”

    他心里“格登”跳了一下。

    “白云森已和三一二师的几个旅、团长密商,说是军长……”

    周浩的声音压得很低。

    他明白了,挥挥手,让庙堂里的卫兵和闲杂人员退下。

    “好!说吧!别躲躲闪闪的了!”

    他在香案前的椅子上坐下来,也叫周浩坐下。

    周浩不坐:

    “杨副师长,白云森说咱军长确是下过一道投降命令,他要把命令公之于众。”

    “听谁说的?”

    “方才三一二师刘团长说的,您知道的,刘团长和我是一拜的兄弟。刘团长嘱我小心,说是要出乱子。”

    他怔了一下,苦苦一笑:

    “说军长下令投降你信么?”

    周浩摇摇头:

    “我不信,咱军长不是那号人!”

    “如果人家拿出什么凭据呢,比如说,真的弄出了一纸投降命令?”

    “那也不信!我只信咱军长!命令能假造,咱军长不能假造!我周浩鞍前马后跟了军长这么多年,能不知道他么?”

    他真感动,站起来,握住周浩的手:

    “好兄弟,若是两个师的旅、团长们都像你这样了解军长,这乱子就出不了了!新二十二军的军旗就能打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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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
发表于 2014-3-26 11:14 |只看该作者
第十三章
这村落名字很怪,叫蛤蟆尿。

    村落不大,统共百十户人家,坐落在界山深处一个叫簸箕峪的山包包上。簸箕峪的山名地图上是有的,蛤蟆尿的村名却没有。杨皖育找到村中一个白须长者询问,也没问出个所以然。那白须长者说,打从老祖宗那阵子就叫蛤蟆尿了,如今还这么叫,地图上为啥偏没这泡尿,那得问画图的人。长者为偌大的一泡尿没能尿上官家的地图而愤愤不平,又是打躬又是作揖,恳求杨皖育出山后,申报官家,在地图上给他们添上。杨皖育哭笑不得,好不容易才甩开了长者。不料,没屁大的工夫,那长者又在几个长袍瓜皮帽的簇拥下,气喘不歇地赶到军部驻扎的山神庙,口口声声要找方才那个白脸长官说话。杨皖育躲不掉,只得接见。长者和那帮长袍瓜皮帽们说是新二十二军的士兵们抢他们的粮食,要求白脸长官作主。长者引经据典,大讲正义之师爱民保民的古训,杨皖育便和他们讲抗日救国要有力出力,有粮出粮的道理。双方争执不下,后来,杨皖育火了,拉过几个受伤的士兵,又指着自己吊起的胳膊对他们吼:“我们抗日保民,身上钻了这么多窟窿,眼下没办法,才借你们一点粮食,再罗嗦,枪毙!”直到杨皖育拔出了手枪,长者和瓜皮帽们才认可了抗日救国的道理,乖乖退走了。他们走后,杨皖育想想觉着不妥,又交待手下的一个军需副官付点钱给村民们。

    这是吃晚饭前的事。

    吃过晚饭,杨皖育的心绪便烦躁不安了,他总觉着这地方不吉利,偌好的一个村落,为甚偏叫蛤蟆尿?难道好不容易才从陵城突出来的弟兄们又要泡到这滩尿里不成?昨天上午九点多赶到赵墟子时,他原想按计划在赵墟子住下来,休整一天。白云森不同意,说是占领了陵城的日军随时有可能追上来。白云森不容他多说,命令陆续到齐的部队疾速往这里撤,赵墟子只留下了一个收容队。到了这里,白云森的影子便寻不着了,连吃晚饭时都没见着他。白云森先说去敦促修复电台——电台在突围途中摔坏了,这他是知道的,后来,电台没修好,白云森人也不见了。他真怀疑白云森是不是掉在这滩尿里溺死了。

    做军长的叔叔死了,一棵大树倒了,未来的新二十二军何去何从委实是个问题。昔日叔叔和白云森的不和,他是清楚的,现在,对白云森的一举一动,他不能不多个心眼。白云森确是值得怀疑:他急于修复电台,想向长官部和中央禀报什么?如果仅仅是急于表功,那倒无所谓,如果……他真不敢想下去。

    看来,叔叔的死,并没有消除他们之间的怨恨。突围途中的事情,他已听周浩说了。白云森要遗弃的决不仅仅是叔叔的尸体.恐怕还有叔叔的一世英名。如斯,一场新的混乱就在所难免,而新二十二军的两千多号幸存者们再也经不起新的混乱了。

    他得向白云森说明这一点。

    山神庙里燃着几盏明亮的粗芯油灯,烟蛾子在扑闪的火光中乱飞,他的脸膛被映得彤亮,心里却阴阴的。那不祥的预感像庙门外沉沉的夜幕,总也撩拨不开。快九点的时候,他想起了表妹李兰,叫李兰到村落里去找白云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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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
发表于 2014-3-25 09:42 |只看该作者
这或许是命——他命中注定甩不脱那个叫杨梦征的老家伙。老家伙虽然死了,阴魂却久久不散,他为了民族正气,又不得不借用他可恶的名字,又不得不把一个个辉煌的光圈套在他脖子上。这样做,虽促成了他今夜的成功,却也埋下了他日后的危机,脱险之后如不尽早把一切公之于众,并上报长官部,只怕日后的新二十二军还会姓杨的。身为三一一师副师长的杨皖育势必要借这老家伙的阴魂和影响,把新二十二军玩之于股掌。

    事情没有完结,他得赶在杨皖育前面和自己信得过的部下们密商,尽快披露事情真相,让新二十二军的幸存者们都知道杨梦征是个什么东西。他不怕他们不信,他手里掌握着这个中将军长叛变投敌的确证。

    也许还得流点血。也许同样知道事情真相的杨皖育会阻止他把这一切讲出来。也许他的三一二师和杨皖育的三一一师会火并一场。

    他不禁打了个冷战,迫使自己停止了这充斥着血腥味的思索。

    在这悲壮的突围中,倒下的弟兄难道还不够多么,自己在小白楼的会议厅里大难不死,活到了现在,难道还不够么?他还有什么理由再挑起一场自家弟兄的内部火并呢!不管怎么说,杨皖育是无可指责的,他在决定新二十二军命运的关键时刻站到了他这边,拼命帮他定下了大局。

    他不能把他作为假设的对手。

    天朦朦亮的时候,他在紧靠着界山的季庄子追上了杨皖育和487旅的主力部队,杨皖育高兴地告诉他,新二十二军三个旅至少有两千余人突出了重围。

    他却很难过,跳下马时,淡淡地说了句:

    “那就是说还有两千号弟兄完了?”

    “是这样,可突围成功了!”

    “代价太大了!”

    东方那片青烟缭绕的焦土上,一轮滴血的太阳正在升起。那火红的一团变了形,像刚被刺刀挑开的胸膛,血腥的阳光进溅得他们一脸一身。

    “代价太大了!”

    他又咕噜了一句,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杨皖育,也不知是愧疚,还是艾怨。

    太阳升起的地方依然响着零零星星的枪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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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
发表于 2014-3-25 09:41 |只看该作者
“活人重要,还是死人重要?这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么!军长爱兵,你们是知道的,就是军长活着,他也会同意我这样做!”

    周浩仰起脸,睁着血红的眼睛:

    “傅小姐不是兵!”

    傅薇挣开搀扶她的卫兵扑过来:

    “白师长,我能走!你……你就叫他们抬……抬军长吧!”

    白云森对傅薇道:

    “你在我这里,我就要对你负责!这事与你无关,你不要管!”

    说这话时,他真恨,恨杨梦征,也恨周浩,恨面前这一切人。他们不知道,这个叫杨梦征的老家伙差一点就把新二十二军毁了!而他又不好告诉他们,至少在完全摆脱日军的威胁之前,不能告诉他们。更可恨的是,死了的杨梦征竟还有这么大的感召力和影响力!难道他这一辈子都得生存在杨梦征的阴影下不成?就冲着这一点,他也不能再把这块可怕而又可恶的臭肉抬到赵墟子去。

    “不要再哕嗦了,把傅小姐抬上担架,跑步前进!”

    他推开周浩,翻身上了马,搂住了马上的李兰。

    李兰在哭。

    几个卫兵硬把傅薇抬上了担架。

    杨梦征的尸体被放进了弹坑,一个卫兵把他身上滑落的布单重新拉好了,准备爬上来。

    他默默望着这一切,狠下心,又一次命令自己记住,杨梦征死了!死了死了死了!从此,新二十二军将不再姓杨了。

    不料,就在他掉转马头,准备上路的时候,周浩从地上爬起来,冲到弹坑边,跳下弹坑,抱起了杨梦征的尸体。

    “周浩,你干什么?”

    周浩把杨梦征的尸体搭到了马背上:

    “我……我把军长驮回去!”

    他无话可说了,恨恨地看了周浩一眼,在马屁股上狠抽了一鞭,策马跃上了路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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