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们两个在同一家售楼公司做置业顾问。
销售公司大多是年轻人,这个年纪都很外向,有些甚至很张狂,喜欢三五成群谈论八卦。
他却独来独往。不喜欢和其他人说话。
他的唇抿成一条线,眼里透出冷漠,有着忧郁的气质。
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从哪里来,有着怎样的背景。虽然有很多传闻,但都连接不起来,这样反而显得他有些神秘。
她也一样,不喜欢说话。
她厌恶一切显露在外的东西,她觉得神秘让人充满幻想,幻想带给人无限美好。但她不想去探究,她正挣扎在苦难的生活中,失去了很多对美好生活的感觉。
她已经二十六,早些日子打电话回家,母亲催促她结婚。她不敢告诉家里和男友分手很久了,她把话题岔开,避得远远,她不知道可以瞒到什么时候。
晚上她梦见回到家乡,天空浑圆的月亮把湖面照得像一面银白的镜子,湖畔大片的芦苇在风中起伏摇摆。她很快乐,却不小心醒了。
她住的地下室漆黑一片,小小一扇排气窗,飘进一丝微弱的光线。黑暗中她仿佛看到母亲的泪眼,来上海前,盛怒的父亲踢翻她的行李,母亲惊慌失措的样子让她好难过。
她的心疼痛起来,这个时候,空气仿佛变成了细密的丝线,像蛇一样冰凉而迅速地捆绑住她,她感觉要被勒成碎片。
【二】
又是一夜无眠,她神色憔悴,匆匆忙忙扑粉底上妆,急着赶上班。
去公司要转两趟公车,一个多小时。车厢里混浊的空气让她头痛欲裂,她被陌生人身体的夹攻得无法动弹,只能将手指紧张而生硬地攥着拉环,看着车子一站站地停靠过去。
她不喜欢现在的工作,但是没有办法。来上海进了男友的公司,感情山穷水尽了,她只能飞快地逃离,保住自己一点可怜的自尊。离开那个男人的时候没有足够的积蓄,她把自己逼得很仓惶,必须尽快找到下一份工作,在这个以钱为本的大都市生存下去。
公司卖高价楼盘,在本就不景气的房市中并不占优势。她估算了一下这个月的销售提成,心里一阵黯然。周会上经理又点了她的名。在发呆的同时,她感到有人在注视她,她回头,看到他转过头的动作。
快下班的时候,年轻的同事闹成一片,商量去哪玩去哪吃。她整理好自己的东西,往地铁站跑,她无暇去享受那些,要在九点之前赶到静安区的一个写字楼,取回油画素材、颜料粉和亚麻布。那里有一个美术工作室,网销油画,她照着样版临摹,画好后送回去,赚取一些手工费。
以前她并不这么辛苦。
她家境殷实,大学毕业后进入本地最好的单位,工作一帆风顺,单位领导找她谈了话,年后老科长就要退休,她将接任这个职位。
她是当地的书画协会成员,定期参加座谈交流偶尔出去采风。那时候的她意气风发,觉得自己的生活有品位极了。
在别人眼里,她是天子骄子,生活像一幅色彩鲜明的锦画,无比美好。但她清楚自己人生里最大的缺憾,这种缺憾于她是致命的。
她大学的男朋友是上海人,不愿跟她来这个南方小镇。分离的情人爱的很痛苦,最后,她忍受不了思念的煎熬,决定离职到上海。这个决定像个炸弹,把整个家炸开了。
为了一份没有保障的爱情她竟然篡改自己的似锦前程,所有人都认为她疯了。
没有什么可以阻挡她,她一个人去了火车站。临进站的那一刻,母亲追上她,塞给她一张银行卡,她拿在手里,觉得沉甸甸的。父亲站在远远的地方,身形瘦削,她突然发觉父母在一刻之间就苍老了。
母亲擦着眼泪反复叮嘱“他对你不好,你就马上回来哦一定要回来。。。”她讨厌听到这些,很不耐烦地打断母亲:“为什么你们就不能给我祝福,我是去追寻自己要的生活,而不是自毁前程。”
她不知道自己有多么天真。
上海人有着得天独厚的优越感,她的到来在他们眼里有着攀龙附凤的意味。在他家庭面前,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压抑,她以为时间久了会好起来。可是时间越久,所谓的爱情在世俗面前就毫无悬念地败下阵来。争执哭闹再和好,到最后,累了厌了。他在家人的安排下相亲,和本地的女朋友交往,她彻底死了心。
她为了追寻他,舍弃了所有,义无反顾地跑到这个陌生的城市,却真正地失去了他。她觉得很滑稽。
那时,她在上海,除了一张没有名气的毕业证,一年不过硬的经历和蓬勃青春,她一无所有,前途,或爱情。
【三】
房产低迷很久一段时间了,楼盘的销售很不好。公司开始传出人心惶惶的消息,公司准备裁人,她心里很不踏实。连续三个月业绩垫底,尽管她非常卖力了。
那一天还是到了,经理把她叫进办公室。虽然早有预料,但眼泪还是迅速涌上来,她低着头在财会室结算好工资。忍着眼泪不流出来。
失魂落魄走出公司,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城市上空弥漫着雾霾,灰蒙蒙的,就像自己的人生看不到前途。她不知道应该去哪里,她已经没有梦想,甚至不知道等待什么,要的是什么。
【四】
她开始找工作。
春天的太阳很温暖,她买了一份新民晚报,坐在人民广场翻招聘启事。看久了眼睛有些不适,她抬头看看远处,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她喊了一声“嗨”,男人转身,是他。
他的眼睛掠过一丝惊喜,她的心情在这样的眼神下,好转很多。
他向她走过来:“很久没见了。”
她点了点头。
他说“怎么样,找到新工作了吗?”
她向他摇晃一下手中的报纸“正找呢。你今天休息?”
他笑“我现在没上班,天天休息。”她瞪大双眼看着他,“你的业绩那么好,怎么。。。”
他看起来有些失落“我辞职了。”然后他显得很快乐“难得能碰到你。走,我请你去吃饭”拉起她就走。
来到一家不错的西餐厅,他为她开门,为她拉开凳子,为她点餐,表现得像一位绅士,她落落大方,像是又回到当初的优越生活中。
一餐饭吃的很愉快,她很久没有这样闲适地品尝美食。吃过饭后,两个人出了餐厅的门,往外滩而去。
外滩的霓虹灯照亮了夜空,两人谈笑风生。她说“那时候你几乎不和任何人说话的,没想到你这么健谈。我很意外。”
他说“你不也是吗,从来不和别人交往。”
她装出很惊讶的表情“你以前注意过我?我这么普通呢。”
他深深地看着她:“因为你的忧郁就像是与生俱来,但我无法解释你的与生俱来。”她的眼圈一阵发红。
他们继续前行,在外滩天文台停下来。仰望这座充满神奇色彩的建筑,伤痛突袭而来,她几乎无法直立,他看到她痛苦的神色,询问怎么了。
她说“我刚来上海的时候,我男朋友带我来这里,他对我说这个建筑是被连根移动20多米到了这里。他说,我为他离开自己的家乡,不是离开自己的根,而是要把根带来,像这个建筑一样成为传奇。”
他有些惊讶“你有男朋友?”
她感觉他眼中闪过一丝黯淡,再仔细看,却只看到明亮的双眼。她说“是的,不过他已经结婚了,半年前。”
他错愕地看着她。她苦笑“我们曾经那么好,只是一切都是有期限的。我那时候不知道,离开自己的土地,就是离开自己固有的轨迹,只能被命运拖着盲目乱撞,“
他的眼光充满痛惜:“既然这里让你伤心,我们就去别的地方。”
“好,去哪?”
“去豫园看夜景吧。”
两人往地铁走去。
地铁轰鸣,他们沉默着,各自望窗外,飞驰而过的黝黑的墙,夸张的海报,神情各异的等候者,组成杂乱绚丽的图画,在她眼前展开又合上,就像她的生活。
夜色下的豫园很安静。经过城隍庙的时候他给她买了一包茴香豆,她接过来拣了一颗细细咀嚼。
“你为什么来上海?”
他笑“改变生活?改变命运?其实就是想让家里过的好一些吧。”她看到他的眼神落寞。
这时候天色已经很晚,月亮升上了夜空,明亮而遥远。
她贪婪地看着月亮:“真美的月亮呀。在家里的时候,晚上躺在床上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天上的月亮,望着它,什么烦恼都没有了。你知道吗?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过月亮了,住在地下室,几乎要忘记月亮的样子。”
他怜惜地看着她:“我的家乡在洞庭湖边,在明月升过水平面的夜晚,遥遥看着小镇村庄的万家灯火,身边是比人还高的芦苇荡,芦花在风里飘散,几乎忘记自己身在尘世。”
她的泪涌了出来,声音哽咽:“嗯,现在正是长芦笋的时候,翠翠嫩嫩的小芽。我想自己的家,我很想回去。。。”
他伸过手想擦干她的眼泪,她扑进他的怀中,两个人紧紧拥抱如同一棵盘根错节的老树。
她听到他说“也许我们都无法回去,只能在这里,任凭命运的安排。来到这个城市,收获最大的财富就是孤独,鼓鼓囊囊的孤独。。。”
风吹来的时候,她把自己紧紧地裹在衣服里慢慢往回走。
【五】
他们穿过灯火通明喧哗的街。来到她远离热闹的地下室。
画架和调色油的瓶瓶罐罐占据了大半地方,调色板和刮刀胡乱扔着。他吃惊地看着,然后摩挲着她打好底子的画布。他拿砂纸一边打磨一边对她说“绘画打底每次尽量薄一些,我会比别人多打一次”。
看到她惊讶的眼神,他淡淡地说:“我读的是东华大学美术系,后来家庭变故没有读完毕业,学绘画艺术太奢侈了。。。”
她什么都没问,她觉得那是他内心的伤口,她不想撕开他血淋淋的过往。她觉得他们是一样的,孤单的连影子都没有。
后来他们在黑暗中不停亲吻。
他们像是彼此早已熟悉,在狂热的颤栗中将孤独和冰冷驱赶。
他抚摸她赤裸的肩膀:“你离开公司的时候,我很想再见到你。但是不知道怎么找到你,找到你又能怎样呢?我不知道能不能承担起你的将来。”她嚎啕大哭起来,伤心欲绝地搂住他,他不断地为她擦去眼泪。她疯狂地把自己当做火焰,一夜绽放完毕所有的美丽。
他小心翼翼地问“我们这是爱情吗?”她推开他“不,我不相信爱情,贫穷的人没有资格说爱情。”他的眼神凄凉,最后露出一丝莫测的笑容。而后她沉沉入睡。
【六】
半梦半醒的时候,她感觉他开了灯凝视自己,她疲惫得睁不开眼睛,很久没这么踏实的睡过觉了。模模糊糊中看到他在画架前画画,专注的样子让人心动,她一时分不清是真实或做梦,翻身继续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睁开眼,却没看到他。
她坐起来,看到画架上钉着一副墨迹未干的油画,一轮圆月,寂静地悬在深蓝色苍穹,柔美的月光下是无边无际的芦苇荡、裸露世界的起伏。桌上留着一张字条“这是家乡的月亮,让它陪着你。”
她发了慌,追了出去,却不知道往哪个方向。她看到街上有怪异的眼神打量她,她将披散的头发拢起来,转身回去。这个时候才想起,自己甚至连他的电话都没有。
走进黝黑的楼道里,想到他像风消散无踪影,她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回到那个小小的地下室,她心如刀绞,疑问像绞索,勒得自己的心脏喘不过气,她以为自己会死去。
可她还活着,继续找工作,生活没有惊喜。
后来她梦见他一次。轻轻推开自己的门,将自己温柔的搂在怀里,她紧紧地抱住他不松手,却看不清他的脸。醒来后她痴痴地看着那副画,反复回忆着这个梦,却发现已经记不起他的样子。
【七】
秋天快过去的时候,她找到了新的工作,薪水还算满意。她换了住处,在普陀区的一个小公寓。
房东是个北方女人,两室一厅,租出去一间,缓解房贷压力。
她搬进去时,女人靠在门口看。看到她的油画工具和那幅画:“哈,你懂油画不?”
不等她回答,女人的兴致很高:“美术爱好者?我大小算个画家。你要有兴趣以后请教我哦,我教你。”
她谦恭地微笑“你们画家有前途。”女人哈哈笑出声音“什么前途不前途的,都是混,就看谁的命好。我们班最优秀的学生现在和美术没有一点关系,读到最后一年不读了。”
“很可惜呀,为什么不读下去。”
女人耸耸肩“好像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吧,父亲摊上官司啥的总之很惨。后来听说被一个富婆相中,带他去了温州。在学校时傲的不得了,还不是被现实磨得啥都没了。东华大学美术系的高材生呀,为三斗米折腰...”
听到这里,她的心跳得很快,好像看到了他
她平稳住自己的呼吸:“你说的这个人,他叫什么名字?”
女人伸展了一下身体“孙甦伟。”
听到这三个字,她几乎晕厥过去,心口如同被扎了一刀,鲜血涌了出来。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你说的这人叫孙甦伟?”
女人看着她“你认识他吗?”表情惊讶而且很同情。
“不,我不认识。”她慌乱地把那幅画反扣在床上。
夜晚的时候,她捧起他留下的那幅画。
在凝视中,最后一颗眼泪,落在画面天心饱满的圆月上,滑出浅浅一道水渍。然后,她的心,随着那道水渍的消失慢慢平稳下来,不再疼了。
悲哀地平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