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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驴子”你卷吧
这个故事与足球有关,但是,这个故事中的主人公所经历的时代,与看到的这个帖子的大多数人来说,可能遥远的你不相信,讲述这样一个故事,是因为我觉得它中间有一些东西,值得我去回味或者是去感受。
认识二驴子,那一年我十五岁,一九七三年。
二驴子是一个人的小名,我依然相信,尽管这名字看起来那么不顺眼,或者是带着某种轻视的味道,但是,那是有关一个人的符号。
这个世界注定是一个纷纭的人生,人们为什么而忙碌,大约都有各自的理由。很多年后的今天,我惬意的坐在办公室的沙发椅子里,看着足球比赛的时候,或者看着论坛或者BBS上各种声音和文字的时候,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那就是在时空的跨度里,我们只不过是弹指一瞬的记忆,是浩渺人生之中的一粒微尘。
一九八八年,我旧地重游,特地去拜谒了二驴子的墓,那墓已经有些荒芜,荒草杂生,看起来已经许久没有人来过了,陪我一起去的同学告诉我,早些年,还能看见这墓上压着烧纸,至少表明还有人来过,但是,最近五六年,已经看不到有人来了。是啊,二驴子走的时候,他的父母都年近六旬了。十几年后,两个耄耋的老人,却又如何能数百里的奔波,去看望长眠在青山绿野之中的儿子?
人生注定是无数的故事,而那些无数的故事之中,注定有一些你忘不掉,毕生忘不掉。
我小的时候,和小伙伴们就在城市的小巷子里快乐的长大,那是一条很窄的小巷,大概最多也就有一辆卡车的宽度。在这条儿时记忆深刻的小巷里,我和小伙伴们放了学,最快乐的事情莫过于踢球,很随便的用书包垒起两座象征性的球门,然后一群孩子的喧闹会荡漾在小巷的每寸空间。那小巷实在是太狭窄了,所以,从来都是在拥挤不堪中游戏,万一不甚跌倒,柏油路面或者青石道牙子会让胳膊腿擦得皮破血流,但是,这丝毫不能阻挡我们追逐那个皮球的兴趣。我们有约定,不准踢高球,因为小巷的两边都是民居,高球太容易击碎玻璃。尽管如此,玩到忘我,还是不知道混乱之中,那个家伙飞起一脚,接着就是清脆的玻璃碎裂的声音,和大人们的咒骂和斥责,接着我们就会作鸟兽状散去。
那些小巷的长辈们,是我毕生见过的最善良的群体,骂过斥责过后,依然会把皮球还给我们,于是大家便有了愧疚的心,悄然的收拾起书包,转战到离我们家不远的公园里,继续着“鏖战”。
还是继续着“二驴子”的故事。
二驴子大我三岁,这就是说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年满十八岁了。二驴子人长得高高大大,用现在的什么专业的术语说,就是一个天生的运动员材料。这一切得益于遗传,他的父母都是职业运动员,他的母亲是一位标枪运动员,是一位很标致的阿姨,修养很好。他的父亲是一个田径教练,从运动员做起,有了成绩,一路升至某体育运动学校的校长。那是一个一脸络腮胡,看起来凶巴巴的男人,是一个不苟言笑,看起来总象是和谁过不去的一张脸。但是,据说这个男人非常了不起,在他的手底下调教出一批出成绩的运动员,为这座城市,争来荣誉无数。
但是,在那个疯狂的年代,这些东西是不需要的,他们需要的是“专政”“斗争”,二驴子的爹,据说在早已经停了课的体校内,和前来要批斗他这个“反动权威”的红卫兵们对峙了数天,终于还是没能逃脱“红卫兵小将”们的“将革命进行到底”,他被五花大绑,被戴上高帽,而在体校荣誉室里,那些给这座城市带来无限荣光的奖杯,证书,奖状也被视为“黑货”或被砸烂,或被付之一炬。
接着就是这一家人被遣返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这就是文革中那无数的“下放户”一类的。
据说二驴子一家人来到这座屯子里的时候,屯子里的人对他们从来没有任何不敬,而因为自己的一技之长,二驴子的父亲,很快就在公社的中学当了一名体育教师,经常可以看见,他穿着一身暗红色的运动服,脖颈上挂着一个黑色的哨子,脸色依旧那么阴郁,哨音却无比清脆而富有穿透力。而在他的带领下,公社中学在县里的运动会上拿到团体总分第一若干荣誉。
二驴子的妈妈也在大队的中学当了一名体育教师,她总是用一种很专业的地态度,一遍遍的讲解着某些体育运动的要领,很耐心。
二驴子一家有四口人,除了父母,还有一个老奶奶。奶奶已经年纪很大了,但是,却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经常可以看到老奶奶坐在门前的大树下,戴着老花镜做针线活。我们这些孩子经过她的身边的时候,如果被她看到谁的衣裤破了,或者扣子掉了,老人家都会轻声地唤住我们,然后替我们一针一线的缝好。每当这时候,老人总会折一根笤帚草,让我们衔在口中,然后老人家会嘴里念念有词:“穿着连,穿着缝,谁要赖我谁是熊。”老奶奶是山东人,所以,一口山东话说出,别有韵味。
很多年后,我路过市人民体育场的外场地,看到正在进行一场表演,一群孩子在表演颠球,我站在栅栏外看着看着,不知怎么就想起二驴子。因为在公社中学的操场上,我曾亲眼目睹二驴子是如何在一个小时的时间里,让皮球就像粘在自己身上一样。那是一场足球比赛之后,中学生代表队迎战公社民兵队。结果是9:1,其中二驴子头顶脚踢打进6个进球,也就是现在说的两个帽子戏法了。其中有一个镜头几乎让围观这场比赛上千人屏住呼吸,二驴子用一记无比精彩的倒钩射门,让全场掌声雷动。混乱之中,二驴子在人丛之中拔地而起,仰面朝天,身子几乎平行于底面,无比精确的用右脚把皮球送入对方的球门。很多年,我看了很多精彩绝伦的足球射门,但是,我总觉得二驴子那个倒钩绝对是足球射门的超级精品之作,可惜没有录像之类的东西记录下来,只能凭着记忆去回味了。
二驴子的家在大队中学的后面,更多的时候,我们在早晨上学的时候经常可以看见二驴子在操场上自己盘带着一个足球,操场上的泥尘滚滚,二驴子的脸上汗水和灰尘搅在一起,每当这时候,经常可以看到老奶奶颤巍巍的站在球场边,端着一碗水,拿着一条毛巾,偶尔二驴子会跑到奶奶身边,接过老奶奶的水,一饮而尽,老奶奶会用毛巾爱抚的替孙子擦去额头的汗。
有关二驴子的死应当是一次意外。在上山打柴的路上,失足跌了一跤,结果头撞在了岩石上,据说当时就不治。
二驴子下葬的那一天来了很多人,二驴子的妈妈哭得死去活来。而他的爸爸则没哭,但是,看得出他一脸的悲伤,老奶奶早已经哭得几次晕厥。老人家把孙子喜欢的那个足球颤巍巍的放在了孙子的墓前,嘴里嘶喊着:“二驴子,你卷吧,你卷吧”。
据说那个足球就一直放在二驴子的坟前,没有任何人动过,直到它腐烂。不久,老奶奶伤心过度也离开了人世,再不久文革结束,二驴子的父母被落实了政策,双双回城,音讯杳无。
二驴子来过这个世界,他有着很棒的足球天赋,但是......
(注:卷,山东方言,即踢的意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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