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眉 [复制链接]

令箭

主楼

发表于 2014-6-23 10:56 |只看该作者 |正序浏览 |

　　民国三十三年6月22号，画眉后来知道那天发生了一件大事，爹爹答应了中村少佐的请求。
　　
　　妈告诉她，那一天是狂澜渡口最长的一天。在曾宅正堂屋里，丫鬟婆子手忙脚乱给曾老爷和少佐扇扇子。李翻译官头豆大的汗珠往下滴，却不敢擦一下，竖着耳朵听少佐和方言味很浓的曾老爷说话，然后说给对方听。一个是渡口最有名望的本地仕绅，一个是渡口最有权力的外来军人，谁也不敢怠慢。
　　
　　外甥是历史学教授，他告诉大姨妈当年中村少佐所部是驻山西第一军第二特遣队一部，奉命钳制狂澜渡口，上可以攻击茅津渡，下可以支援孟津渡，拱卫洛阳城内山英太郎将军的第十二军守军是第一要务。三月强渡黄河天险，击退川军守军，顺利占据狂澜渡口。中村少佐被留守狂澜渡口，即刻张贴安民告示，署名华中派遣军司令部，司令官冈村宁次。扰民者杀无赦之类的。不几日，中村少佐拜访当地士绅曾香溪，奉内山将军之命拜请曾香溪出任孟津、新安和渑池三县联署县长，曾香溪大加款待但婉言谢绝出任联署县长。
　　
　　但没有多长时间，曾香溪答应出任县长，有点敬酒不吃吃罚酒的苦涩味道。最直接的原因大概渡口商贩船家生意铺子都知道，曾家大小姐画眉被羁押了。很难说是不是中村使了手段，但暂居北顶山的大小姐被胡大麻子扣押了是真的。曾香溪后悔莫及，总觉得日本兵烧杀抢掠奸淫妇女是有可能的，早早派人送大小姐上了北顶山，委托同去的管家给胡大麻子包了两根金条。看了安民告示，看了中村当街扇了日本兵耳光整饬军纪，曾香溪就私下给胡大麻子捎信让大小姐回来。管家回来说胡大麻子不放人，还让管家捎回来一封信，信开头是泰山大人，信结尾说已经和画眉小姐拜堂成亲。曾香溪当场就晕倒了。
　　
　　想来想去，只能求助中村少佐。当初他是相信胡大麻子义气的，从来不会乱了江湖规矩。现在看来，他看错人了。也怪画眉招摇，旗袍当街过，穿惯了宽裤腰宽裤脚不敢露一寸皮子的娘儿们丫头们哪见过露出大腿根这打扮呢，眼珠子也要掉出来了。
　　
　　中村答应灭匪救人，但要求曾香溪亲笔声明，出任三县联署县长。曾香溪是要脸的人，但此刻也不管不顾了。请出文房四宝，一管狼毫急就一篇声明，中村少佐拜谢出宅。
　　
　　三天后，亲自领兵出征的中村少佐喝了曾老爷心急如焚的送行酒，让翻译官给曾老爷说，洛阳城守军已经派出一个大队协助他攻击北顶山匪巢，让他在家等着大小姐归来。
　　
　　曾香溪曾老爷在家等了三天，枪炮声在远处此起彼伏，他忧心忡忡怕画眉有啥闪失。画眉已经早早许配给顾家，这真要有三长两短的，曾老爷觉得真没脸面见人了。正堂屋的青砖地都要被鞋底子磨薄一层，饭菜在眼里过一遍又端走了，丫鬟婆子进出蹑手蹑脚的，只有当家奶奶小声劝两句，没人敢大声。狗也乖了，察言观色不敢吠叫。
　　
　　七天后，中村带着兵回来了,一个兵拎着胡麻子人头。
　　
　　中村头上缠着白绷带子，画眉坐着一乘小轿。远远看着，曾香溪感觉兵们少多了，但他更在意小轿子里的大小姐究竟咋样了。走近了，曾香溪给翻译官说，已经备好大宴席。中村少佐听了听摆摆手，给翻译官说，请曾老爷给阵亡的士兵端三盅酒。然后，中村少佐领着兵去了他在河边的司令部小院。
　　
　　大小姐的小轿进了曾家大院，丫鬟婆子们陪着曾家奶奶迎接住画眉小姐。吱吱喳喳的，大惊小怪的。画眉脸色苍白，但她总算回家了，曾香溪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他吩咐管家置办大礼到了晚间去酬谢中村少佐。
　　
　　进了中村少佐的河防司令部，曾香溪亲自动手给少佐换上秘传的跌打药膏。中村少佐很高兴，给曾香溪看了他妹妹和他太太的照片。曾香溪看了表示想留作纪念，来日有机会要回访北海道。翻译官赶紧笑着说了很多。中村少佐说要不是有游击队半路阻挠，早就攻下北顶山了。曾香溪问起端详，中村少佐挥挥手说，都是小毛贼。自称共产党游击队，其实是乌合之众。又说起画眉被救下来，又说起胡大麻子被炮轰死了，就不再提别的。起身时候又是一番千恩万谢，留下一干礼物，揣着照片回府。
　　
　　回府之后，看太太愁眉不展，曾姥爷就问了两句。太太说画眉怕是怀孕了。曾老爷问请大夫没有。太太说等老爷回来拿主意呢。曾老爷安排管家去请大夫，管家却不见踪影。曾老爷只好吩咐丫鬟翠翠去请大夫。大夫给小姐搭了脉，出来到了外屋对曾老爷说，怀孕了。曾老爷说能不能拿掉。大夫说试试吧。
　　
　　正在说话，大夫正在开方子，听见脚底下震了一下，然后有枪炮声。
　　
　　曾老爷送走大夫，吩咐大门紧闭，派了俩长工背着枪巡夜，才略略放心。
　　
　　疲惫的心刚刚舒缓一些，大门就被人敲得山响，曾老爷坐在床上听动静，不知道这回又是什么祸灾。长工在门外说了几句，曾老爷吩咐睡在偏房的丫鬟点上灯盏。
　　
　　门一甫开，管家跨了进来，一松手咕噜噜掉下一个东西。
　　
　　曾老爷说那是什么？
　　
　　管家说，是中村的人头。
　　
　　曾香溪大吃一惊说，你干嘛要杀人呀。
　　
　　管家说，他逼着你加入维持会，让你当三县联署伪县长，强奸大小姐，罪不可赦。打着救人旗号，攻击我党游击队，残酷镇压我党统战对象胡大麻子。我给你置办的礼物里都是炸药。不费太大气力就灭了日本鬼子。
　　
　　曾老爷说，你装火药，就不怕连我一起弄死？
　　
　　管家笑着说，没事，就算有事，你也是抗日英雄了。我回来给你报个喜，去仓房拿点粮食，然后上后山去。给你说一声，洛阳那股兵肯定会来反攻倒算的，你保重吧。
　　
　　曾老爷挥挥手算同意了。
　　
　　管家领着一群人忙活了半夜终于走了。
　　
　　曾香溪想等着洛阳来人，给中村少佐盛棺下葬，但没有来人。只好找了几个保甲长吆喝闲人们埋了死人，都在乱坟岗上。回到家也是愁，画眉肚子越来越大，大夫说啥法子都用了不管用。
　　
　　过了年打罢春，是民国三十四年，顾家少爷来到了门上，迎亲出了问题。顾家少爷不知听谁说，画眉怀孕了，是曾家管家干的。顾家少爷也是领兵的人，但和管家不是一路兵。后来曾家管家又到增加借粮借银子，巧遇顾家少爷领兵打残了了曾家管家的共军游击队，留下一颗人头挂在街头树干上示众，但再也没回来迎娶画眉。
　　
　　那颗人头及其狰狞，似乎不相信被挂在旗杆上的事实，渡口人都认识那是熟悉的曾家管家。
　　
　　画眉生下个丫头，长到一岁，婆子们私下嘀咕那鼻子小眼睛像极了胡大麻子。这时候刘邓大军过河了，农会成立了。曾家管家的二哥当了农会主席，背着枪到处抓坏人。有人给画眉捎信说去农会一趟交代胡大麻子的问题，要不然就抓曾香溪这老反革命。画眉放下孩子去了，后来就传言说画眉让农会主席上了好几次又怀孕了。
　　
　　民国三十八年，农会在黄河滩杀人，曾香溪被一刀爆头，农会宣布的理由是残杀革命烈士。都叹息画眉都那样了也没保住老爹，陪绑的曾家大奶奶被曾香溪滚落地上的头颅和一腔子血当场吓死。
　　
　　画眉一辈子也没嫁出去，却生了几个孩子，习惯了也就没人说啥了。先是农会主席的，后是大队支部书记的，后是驻村乡干部，后来是煤矿经理的，甚至有个白发台胞回来也差点让画眉大了肚子。有人嬉笑说，大概肚子里没卵子了吧。说闲话也是自由，那就有了很多闲话。
　　
　　后来有了公元，没了民国的时候，有个闻名全国的好人来访画眉。话到热烈之处，画眉抿了抿白发说，不记得了，想不起来了，都过去了，呵呵。被含含糊糊语焉不详问到几个头颅，她变了脸色，甚至扳着指头说了要是罪孽不分大小的话，十八颗头颅当是至少的。那个好人也变了脸色，惨白惨白的。
　　
　　据说，那个好人不过一年出了车祸，头像断了秧子的西瓜，骨碌出好远好远。
　　
　　画眉听说了毫无反应，但再也没有话了，就像很多老邻居的阿尔茨海默病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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