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与痞子 [复制链接]

虎步漫游

主楼

发表于 2014-6-25 17:41 |只看该作者 |正序浏览 |

本帖最后由虎步漫游于 2014-6-25 19:04 编辑

   开会其实是一件穷极无聊的事，普通人自不必说，就是一向以开会为荣为傲的领导们，久而久之的将车轱辘话翻来覆去的讲上N遍后，有时候也会产生如被迫嚼旧棉絮般的烦恼。比如小学校长王桑，现在就有这样的观感。但他毫无办法摆脱这种糟糕的心情，一年一度的招生工作动员会，这是可以不开的么？
好在当他刚不自觉的露出一丝痛苦表情，就被副校长老高及时的捕捉到了，于是停下了滔滔的讲说，谦逊而恭敬的问：“王校长你不太舒服吗?” “我有点头疼，不碍事。继续进行吧。”他皱眉轻声说道。
接下来的会议进程便很迅速，三下两下就结束了，当再一次征询大家的意见，得到口径统一的“没有”后，便宣布散会了。众人鱼贯而出的当头，带起一阵桌椅的喧闹。王桑没有起身，而是用手揉着太阳穴，斜斜仰躺在宽大的座椅上，等副校长老高将要起身离去的时候，才忽然的唤道：“老高。-----你留一下。”于是老高便回转身坐了下来。
老高其实不高，个头中等，黑黑瘦瘦，单薄如秋草，其实也不老，只是鬓角早早点缀了些许白霜而已。与校长王桑站在一起的时候，很容易就形成强烈的对比，王桑比他高半头，白且胖，满面油光，像一根肥肥嫩嫩的山东大葱。老高的教学能力还是可以的，差不多执教鞭快二十年了，在班主任这个位置上也稳坐十多年了，但他被提升到副校长，还是一直熬到王桑担任校长之后，所以，他对王校长是深怀被相识的感激。
“那个”，王桑有意压低了嗓音：“ 都安排好了吗？”
“好了”。老高心领神会：“我跟各位老师私下都交待过了，会计小刘那儿也说过了，还照去年的做。”
“不过---”老高欲言又止，看看王桑催促的眼神，这才坦露出自己的担心来：“今年这个标准，咱学校是不是定得有点高啊？”
   王桑一下子笑了起来，打趣道：“高甚高？还没你高呢！-----一完小比我们高好几倍哩！这都是公开的秘密了，没事。”
老高走了后，王桑独自又默想了一会儿，这才站起身往外走。院里的阳光很灿烂，风也很柔和，一下子就使他的心情变得轻松了起来。当他不经意的瞥见院中的布告栏前围了几个早到的家长时，一笑，不由自主的就心得志满起来。王桑没注意到的是，站在布告栏前的一位家长正在以仰慕和尊敬的目光的注视着他，所以自顾自的就去了楼层的另一头，而那人的目光一直尾随着他，直到他消失不见。

这个家长就是老石，穿一身迷彩的工衣，抄手而立。其时，他先是与几位早到的家长一起围在学校的公告栏前，想了解了解今年招生的讯息，因为他的儿子在本校的学前班读了两年，今年该入一年级了。但布告栏上除了固有的教师员工简介外，并没有增添新的东西。既来之则安之，于是几位家长一边研究公告栏上的教师，一边交流各人所知的相关招生政策。
老石也不老，只是因为长期工作的苦累，肤色黝黑，额纹深刻，也就显得与他的年龄不相称的偏老。老石是河北人，一家三口在五年前就来到这座小城了。他老婆在一家餐馆打工，洗碗擦桌子。他本人原本可以如同老乡那样靠跑料（拉废旧塑料的二道小贩子）谋生，可他那副有点硬邦邦的臭脾气不行，不会花言巧语油嘴滑舌的，最后只好到亲戚的废塑料加工场做工。他是个实在人，偷奸耍滑的一贯不会，所以深得老板的器重，虽然如此，他的工资一涨再涨之后，仍然不过是一月两千多点而已。他平日里最佩服的就是文化高的人，常感叹说：“我上学那会，只顾着玩哩！要是好好学……你看，俺老表天天坐办公室里喝喝茶看看报纸，一月都三四千。”所以，当他先注意到了王桑白胖且和气满面的大脸，然后读到下面的简介上居然还标注着在读研究生的字样时，佩服和敬仰的心情也就由衷溢发了。
但他更着意的还是响在身边的议论。“今年上边下文件了，电视上也总讲，说是招生按片划分，不许收借读费了，啥费也不让交了。”一位家长说。“外地人也一样吗？”老石插嘴问道。那人看了他一眼：“一样。都一样了。”老石这下心里有底了，而且不禁喜气洋洋起来：咋说孩子都在本校读了两年学前班了，这入学看来应是铁板钉钉了，明天只管带着孩子来报名就是了。
第二天一早，老石用电动车载着小石到了学校，惊讶的发现自己来得并不早，便赶紧挤到布告栏前的人群中，上上下下逐行仔细的辩识两张新生名单后，一下子脑袋就懵了：没有儿子小石的名字！
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时候，有人给他指点迷津：你别看了，看也没有。找报名处问问去。于是，老石赶紧带着小石到了新生报名处，呵，报名处门口人真多，而且不乏像小石这样没在名单上的孩子，家长们个个脸色阴郁凝重。
“你家孩子名单上有吗？”接待的女老师抬眼看了老石和小石一眼。
“没有”。老石陪着笑脸紧张说。
“名单上没有的话，我们没法接收，每个班都定额招生，满了。要不，你找我们副校长看看有办法没有。”
老石有点傻眼了，却在女老师不可商量的语气中退出了办公室，然后打问着向副校长办公室走去，发现屋里早已站满带着孩子的家长了。高副校长正站在办公桌后，一边用中指关节敲击着桌面，一边耐心的解释：“我们学校只能接受教育局规定的、本学区的适龄儿童入学，现在编制中的名额已经满了，对于你们这些没有报上名的这些孩子呢，本着负责任的态度，我们学校呢也考虑了你们的实际困难，可以作为借读生部分接收。但这样就增加了本校的负担，对不对？……外地户口呢，五千……”
家长们顿时面面相觑，有人怯生生的问：不是说今年不让收借读费了吗？咋还收？高副校长对这样的质疑并不正面回应，两手一摊，作出无奈状：“那我就没办法了。学校也是很困难的，希望大家能理解。”要不”他笑得甜腻腻的：“你们想办法自己解决好吧？”
有几个家长失望的带着孩子退出门外，一边走一边商议：找校长去说说去。五千，要的也太多了……老石拉住小石也紧跟了出来。
校长就在校长室里。当大家一拥而入后，头发梳理的油丝滑亮的王桑从宽大的老板桌后站起身来，堆出了满脸的笑，热情的招呼大家：“来来，坐。”
   等大家坐好了，王桑这才稳稳的坐了下来，和蔼的微笑着：“大家有啥事找我，说说看？”
   家长们却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了，似乎都不大好意思先开口了。老石于是站起身来，说：“王校长，我们家孩子该上一年级了，所以来想请你帮帮忙。”
   王校长笑了，却故作惊奇：“你应该到新生报名处就可以了嘛！”
“我家孩子没在名单上，报名处说不接收。”老石涨红了脸。
   “哦”王桑恍然大悟了，扫视了在座的以及又闯进来的几位一遍，温和的询问道：“你们的情况都是这样吗？”家长们纷纷应声称是。于是王桑用肥白的大手抄起了钢笔，拉出了一张白纸，开始一一记录小孩子们的名字和籍贯。
   望着王校长认真的模样，老石觉得心里又充满了热切的希望。
   王桑停笔后，神情也就严肃了不少：“这件事，我给你们写个条子，你们去找高副校长，让他解决，好吧？”
家长们一下子炸了窝，纷纷的诉说着刚才的遭遇，并表示了自己的不满。王桑不高兴了，端起了茶杯，细酌浅斟起来。一直等屋里安静了下来，这才重重的把茶杯放下，神情严厉，语气也凌厉起来：“这该咋办学，是你们懂还是我们懂？！学校是专门给你们家开的？轮到你们来这里教训我？！……
他越说越气，声音也越大，语调也更铿锵：“你们知不知道我们小城政府为了教育投资了多少钱？你们这些外地人的娃娃，进了学校就和本地娃娃一个待遇，学费、课本费全免，连学生的保险都代缴了。知不知道我们政府为你们负担了多少？啊？！你们知道什么？只知道在我们这地方挣钱了吧？……”
耳听他的这一顿饱含奚落的长篇大论，多半家长都被惊住了。更有几个，脸憋得通红。
“那，王校长，这五千块钱的借读费也真的太多，能少点不？”老石终于还是憋不住的问了一句。
王桑斜了他一眼，“你家娃娃叫什么名字？”然后用笔在纸上一划。“你家的娃娃，我们学校不收。你回去吧。”他直截了当的说道。
老石气的浑身哆嗦起来，一言不发的拉起撇嘴要哭的小石，一步跨出了校长室。

过了片刻，王桑定了定神，喝了口茶润下嗓子，才复转用温和语气的对停留在屋里垂头丧气愁眉苦脸的家长们说：“把这名单拿着，你们找高副校长去吧，他会帮你们办理入学手续的。”家长们果然老老实实的就结队离开了。

再说老石，等恼羞成怒的他气哼哼的走到校门外的时候，迎面吹来的风，才把他吹得略微清醒：为了孩子，这样回去算咋一回事嘛！
于是在校门口蹲着抽了两根半烟后，他就拿定了个艰难的主意：回去再求求校长王桑，交钱就交吧，认了。
安顿好儿子小石在校园的一角等候后，老石就迈步再次进了校长室。他的前边有一位满天银发的老人正在与校长交涉。老人说：“我们是本地户口，就在咱这个学区，咋还要收什么借读费？！
王桑两手抱着茶杯，似乎没听见，低眉一言不发。
老人最后临走时，强压着哆嗦的嘴唇，回头一字一句的道：“小王------你还年轻，路还长着哪！”这时，王桑一直低垂的脑袋上，耳朵激灵灵的竖了起来，抖动了一下，然后抬起头来，一眼正与老石撞上。
等老人走了，还没等老石开口，王桑已先暴怒起来，猛拍了下桌子，瞪圆眼睛，声嘶力竭的咆哮道：出去。
老石也顿时火冒三丈，手指王桑，语无伦次：“去你妈的！老子上个学也跟求爷爷告奶奶似的。学校是你家开的？！老子不上了。----你等着瞧！”说完，摔门疾步而出，迎面差点撞倒了闻声而来的副校长老高。
看着眼前的局面，一向胆小的老高心里很是有些七上八下的，可还是转身悄悄的溜走了。
果然。高副校长下午就得知到了那个不好的消息，脸色顿时没了血色，腿脚也不由得软了。校长王桑也是一副倒霉到了家的样子，那张被他恶狠狠的毒骂着划满了“刁民”的纸，已被揉成一团扔进了脚下的垃圾桶内，真是笔笔力透纸背呢！
“你把这个学生安排一下。”王桑此刻有气无力的半躺在椅子上。
“怎么？”老高瞅着这个有些眼熟的名字，呆呆问道。
“这个家长，够混蛋的。把咱们告了。带着孩子在教育局里大吵大闹了一场。愧得有刘主任这层关系在，要不然事就大了。”
   老高听得心惊肉跳的，唯唯诺诺的便要退出门外去。王桑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把他又喊了回来：“那个啥，你把本地的交了择校费的，下去查一下，给退了算了。-----别声张。”
   老高安静的听着，小心翼翼的提出疑问：“外地借读的呢？”
   王桑双手交叉，用力的扭在一起，沉默了半晌，才低声暗哑的嘱咐道：“那个先不管，等等再说。”

   按王桑的期望，这件小事到此应该化了。
   果不其然，开学很久后，学校的局势一直都很平静，如常。
   只是在以后每次的全校家长会上，高坐在台上讲话的王桑总是有些莫名其妙的不自在，老是感觉下面乌压压的人群里，有很多仇怨的眼睛利箭似的刺向他。
他的感觉还真的没错。这其中的一人，便是老石，还是穿着迷彩的破工衣，坐在人群中并不起眼，无论校长王桑在台上是慢条斯理的谆谆以教，还是慷慨激昂的做动员，他总是瞪着要喷出火的眼睛，紧咬牙关，在心里一声接一声的恨骂：狗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