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繁体 于 2014-8-14 12:43 编辑
不过如此 七月的天,漏得像筛子,雨真大啊,就快过去了吧。她躺在床上,在几乎发霉的褥子上,想到八月该是晴天的。雨渗过被水沤烂了的稻草,从瓦片的罅隙里,砸在三个一字排开褪了色的塑料盆上。水花儿越过盆沿,显得烦躁不已。 板凳上的小伍,嘴角流着涎水,一直傻笑。无论刮风下雨,还是风和日丽,一切都跟他没有关系。玉嫂子叹了口气,心尖儿硬生生得痛:这要是走了,小伍咋托付呢? 门,颤抖着,仿佛随时就会随风离去。玉嫂子叫到:伍儿,把门抵了去。小伍回头看看娘,继续傻笑。玉嫂子又叫了一遍,小伍站起来,半信半疑地看着她,然后“哗啦”一声,把门给打开了。风猛地涌入,雨则像几根银链条横飞进来。 玉嫂子含了泪,骂一声:搪洋炮子子的。她颤颤微微地爬起来,用木杠抵了门,扬手要给小伍一巴掌,却半天放不下来。她一边喘气,一边觉得胸口似乎堵了烂棉絮、麻布片之类的东西,缠绕不清。 八月是该明媚了。玉嫂子躺回去,仰头盯着破败的屋顶,忽然感觉暖和了许多。拆迁办的人来过了,死鬼唯一留下的这几间破房子,就要值钱了哩。 雨开始下的那天。小伍的二叔就歪歪倒到地过来了,上坡时差点摔个狗吃屎。嘴里骂骂咧咧,在猪槽旁的青石上,直跺脚。炸线的皮鞋龇撩个嘴,少说也带过来二两泥。小伍不喜欢二叔,也不笑了,背着不理他。 二叔,喊了一声:嫂子啊。玉嫂子懒得理他,闷头一截一截撕着山芋杆子。醉鬼二叔伸手去拍小伍的头,竟然被灵活地躲开了。醉鬼又喊:嫂子啊,好事呐。玉嫂子将山芋杆子齐个儿掰断了,撂到盆里:能有啥好事? 真的好事咧。二叔一边搓手,一边在找个干爽点的地方蹲下来:要拆迁了。玉嫂子抬头问:拆哪儿?二叔半蹲起身,手一挥:喏,这一片,还有那边一片,都拆。玉嫂子搓搓手:拆了咋办?住哪?不行,我得去问问书记去。二叔不屑地说:拆了好啊,公家补房子啊。玉嫂子有些茫然:公家补?咋补的。二叔说:一赔一呢,就我大哥这房子,一百多平米,得补一套,多出来的还补钱哩。 玉嫂子问:那你家呢?不是要补好几套?二叔朝坪里吐口痰,叹了气:正好没拆到,运气不好啊。玉嫂子站起身,拍拍围裙:不行,还是得到村里问问。二叔也站起来:支书都去开会了,这会儿没人。我帮你去,问好了告诉你。玉嫂子就客气下:二叔辛苦哩。 二叔摇摇晃晃的下了坡,走远了。玉嫂子琢磨着:这个酒鬼,他哥死了十年,也没见他来搭把手,黄鼠狼给鸡拜年哩。转身,见小伍冲着他二叔的背影吐吐沫,便过去摸摸他的头,小伍才安静下来。 二叔回到家,一脚踢翻了鸡食盆子,几只鸡崽子吓得扑棱棱乱飞。婆姨对着镜子梳头,破口大骂:在哪受了气,搁家撒野来了?二叔冲进门,伸手推了婆姨:梳,梳,就知道卖骚。你就不能给你家嫂子做点好吃的送去?懒得跟条死蛇似的。婆姨哪受得了这等气,刚要发作,忽然觉得这事蹊跷:你发烧了吧,叫老娘给她做吃的?于是,二叔便将拆迁的事说了。婆姨撇撇嘴:她走她的狗屎运,老娘干嘛要讨好她。二叔一苍蝇拍子拍在四方桌上,骂:头发长见识短的东西,就知道发骚,你懂个屁!大嫂那身子骨还有几天?小伍那个傻东西以后咋办?婆姨顺口说了句:咋办,难道还要老娘伺候他?说完之后,忽然醒悟:个死鬼,终于聪明了一回啊。 懒婆姨也到玉嫂子家跑的勤快了。虽然,玉嫂子没给个好脸色,她也不见怪。支书开了几次会,要大家配合公家拆迁。拆迁办也跑过几次,将补偿标准给玉嫂子看了,她不认识字,就给二叔看。二叔虽然是个酒鬼,但场面上混得多了,心眼也多。他不看啥标准,就是二十四个不同意。 玉嫂子和他商量:二兄弟,要不就同意了吧,看他们也怪为难的。二叔说:同意?大哥的这些披厦凭啥不算钱?前面地里青苗费要给吧。玉嫂子说:公家也有理,披厦没房产证不能算,咱私自盖的。地也是荒的,没种啥。二叔有些暴躁,这老娘们真是不开窍:没种啥?七月不是帮你撒了种,都出苗了呢!披厦也得要,要不你们娘俩以后指望什么?我这是为你好哩,不领情,以后自己看着办吧。说着,跺跺脚,作势要走。 玉嫂子看了一眼小伍,没作声,长叹口气,寻思死鬼走得早,没男人出头,就随他去吧。没了地,以后吃什么呢?多要点也是对的。 眼看周边几家都签了协议,玉嫂子这还是不肯。工程开工在即,上面压得紧,书记、村长急了,跑了十几趟,可二叔就是不肯。于是,书记做主,青苗费偷偷的给补,但披厦的费用太多,确实没办法处理。二叔就闹起来:这孤儿寡母的,儿子还是个棒槌,不给钱,以后她们吃啥啊。玉嫂子愈加心酸:是哩,没地了,又没钱了,让我们娘儿俩咋办呢? 双方僵持不下,书记也发起火来:国有国法,当钉子户,这是违法啊。给两天时间考虑,再不行,就抓起来。二叔跳起来:你抓啊,抓啊,政府也得给老百姓活路啊,是不。书记怒气冲冲地走了。玉嫂子觉得心力疲惫,身体愈加不好。眼看天色阴沉了,穿堂风提前报了信,怕是雨就要倒下来。她胸口堵着的麻布片成了一根根绳索,勒得透不过气来。 雨下得瓢泼,收得也快。雨刚停,二叔就跌跌撞撞跑上坡来。玉嫂子感觉有什么事情发生,胸口愈发闷气,话都说不出来。二叔说:这群狗日的动坏心思了。玉嫂子说不出话,只是看着他。二叔接着说:听县里二蛋说,再不同意,就要强行拆了。玉嫂子听了手脚发凉,躺在褥子上,一点力气都么有。二叔还在骂骂咧咧:不行,得跟这帮家伙拼了。然后,一屁股坐上门口的大青石:还没王法了!歇一口气,就有些软:听说是工程队找的人,都是些流氓,唉。玉嫂子听了,颤巍巍起来:斗不过哩。二叔就摆手:你别起来,我再去找这些狗日的。顿了一顿,人就出了门外,坡道上传来唱歌一般的花腔:实在不行,就死给他们看。姚庄闹出人命,不就解决了么。 玉嫂子听了,泪水就下来了。转头看小伍傻呵呵样子,赶紧的抱住他:死鬼,我怕是日子不多,要找你去了。小伍吃惊地看着她:娘,不哭咧,不哭,小伍乖的。娘儿俩的雨,比天上还落得久一些,稠一些。 黄昏时分,云彩特别亮,红得让人感到卑微。玉嫂子破天荒地收拾打扮一回,将绸缎小褂穿了,后脑梳了个髻,清爽爽的顺坡下到二叔家去。 半道上,正好碰上懒婆娘,皮笑肉不笑的脸像朵烂菊花:哎呦,老嫂子,怎么来家了?有事,吆喝一声,让老二去你们那啊。玉嫂子心想:这么热乎,怕是打麻将赢钱了吧? 懒婆姨端茶倒水,忙得不亦乐乎。一边掇自家小子:去,赶紧叫你老爸回来。玉嫂子想:这懒婆娘变了心性了?这么想着,心里倒添了几分高兴。二叔颠颠地回来:老嫂子,啥事?玉嫂子正襟坐了:老二,跟你说件事。我估计撑不住了,说不定哪天就会走了。懒婆娘插话:说啥唻,嫂子。玉嫂子抬了抬手,打断了她的话:老二家的,这要是走了,小伍只能托付给你们了,这拆迁了房子啥的,都归你们。只求让小伍有个地方住,有口饭吃。二叔赶紧接口:哪能呢,你身子骨还硬实着呢。玉嫂子就地一跪:老二,求你们了。 玉嫂子走了。懒婆娘问:莫非?二叔点点头:可能!天黑了,二叔在家里转圈:是不是得上去看看?懒婆娘靠在门杠上,白了他一眼:睡觉去! 翌日早晨,挖土机轰隆隆地开来了。村里人都跑去看热闹。拆迁办干事推门进去,然后“哇”的一声逃了出来。众人伸头一看:玉嫂子上吊了。 懒婆娘住上了新房子,就少去村里。偶尔去一次,看见小伍扑到村口小饭店的泔水桶里,捞出半个包子。一群孩子在后面叫:小傻子。。。。 懒婆姨回去拾掇了些馊掉的馒头,杵到二叔怀里:给你那傻侄儿送去,让他别乱跑,别给老娘丢人! 二叔刚出门就转回来了。懒婆娘问:咋没去?二叔嗡声嗡气:下雨了。 又是七月了。天,漏得像筛子。八月,大约会明媚了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