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里西湖的王维 于 2014-8-21 20:16 编辑
“蝴蝶的君王:它选择在群峰上飞行” ——许志华短诗艺术赏析[精英博客首页推荐帖]
文/涂国文 “它选择在群峰上飞行,以便/把巨大斑斓的翅膀铺开/它的国土是无尽的花园//它选择这样死亡:/用巨大斑斓的翅膀轻覆整个春天的疆域/使众蝴蝶斑斓而它已了然无迹。”许志华诗歌开始进入我关注的视线,是在我读到了他的这首题为《蝴蝶的君王》的诗歌之后。这首短诗以一种艺术的大美深深地震颤了我的心灵:它高蹈的灵魂,它辽远的意境,它恢弘的气度,它开阔的格局,它巨大的张力,它绚美的辞藻,以及它的王者之气和殉道精神,集中体现了许志华诗歌的美学特征,我把它视为许志华诗歌的一首代表作。 许志华征服我的,首先在于他那颗毫无功利气的纯粹诗心。他是我交往多年的朋友,一位真正的诗歌隐者。几年来,许志华远离喧嚣,甘于寂寞,不混圈子,不求发表,默守一隅,坚持理想,“激情地写作”、“谦卑地写作”,写出了数百首直抒性灵、“不可复制的独特”的精短小诗。许志华认为,“诗是梦呓”,“诗是良言美语的召唤”,“诗是狩猎的投枪和石块”,“诗是信,发自人间”,“诗歌的温度取决于生命之盐的浓度”。他用他那双诗的“慧眼”,“看世间万物”,“悲伤地看,出神地看,安静地看,呆呆地看,闭着眼睛看”。他“在天地这座大寺院里小声说话”,用他那“来自泉眼,或来自伤口”、“直取诗核”、“简、深、浓”的诗歌之犁,“犁开灵魂的田”,让“诗草在野火中死,在春天重生”。其“体式之小与容纳之大”,充分彰显了短诗独特的艺术价值及其无限生长的可能性。 “蝴蝶的君王” 著名诗人陈东东说得好,“短诗是一种尺度,可以量出诗人技艺的高低,一个当代诗人的确立必须依靠其短诗的引人注目”。诗歌是最精练的语言艺术,是文学中的文学;短诗是最能彰显诗歌这一文体之本性和特长的诗歌形式,是诗歌中的诗歌。如果把诗歌比做“蝴蝶”,那么短诗就是“蝴蝶的君王”。短诗最难藏拙,对语言的提纯、意境的创设、诗意的煅铸和蕴涵的丰厚等方面的要求尤为苛酷。诗人应该追求一种有难度的写作,而创作短诗,不失为一种行之有效的自我挑战。 翻检许志华近年来创作的数百首诗歌,这类短小精悍、言近旨远、诗意隽永、可堪涵咏的作品,占据了他诗歌创作的很大篇幅。诗人将自己那根敏感的心灵之弦,紧贴在现实的胸膛之上,感受细微抑或剧烈的震颤;他善于从庸常的日常生活里,发现和发掘潜藏于其中的诗意,并将它们提炼出来,形诸笔端—— “霜冷。百花凋零时/观音的千手/渐次打开”(《菊》)。“它们是白森森的年代的骨骸//吃尽阳光的白骨/慢慢地钻回土里去//一把刀,是另一具骨骸切白菜的骨骸”(《残雪》)。“ 陌生人来到门外/ 敲响我的小门/他说,你家上空的月亮/冷若冰霜”(《提醒》)。“那么多提线木偶/忘记注意头顶/那么多木偶脚踏实地/大步如飞”(《细雨》)。“没有人写信了/信使仍然有许多信要送/信使知道很多隐秘的地址/他们必须收到他们盼望已久的信/是的,他们一直需要”(《信使》)。“起风了,林荫道是一条/林荫道。林荫道上/秋天的阅兵式。队伍已经/浩浩荡荡。浩浩荡荡”(《无题》)…… “它选择在群峰上飞行” 法国象征派大师瓦雷里说,“漂亮的诗句常常是诗的敌人”。许志华诗歌的最大价值,或者说许志华诗歌迥异于当代中国很多诗人诗作的地方,在于它突破了“诗到语言为止”的桎梏,站上了思想和人性的制高点——它选择在思想和人性的群峰上飞行。与此同时,许志华的短诗,也明显跃出了中国现代传统短诗抒发浅薄哲理的窠臼,指向了真相和真理的更深处。
许志华的诗歌,用思想和人性的目光来观照、洞察、感悟宇宙、历史、社会、时代、人生和心灵,充满着一种现代精神和当代意识。“黑暗”与“孤独”,是许志华诗歌创作的两大母题,是他的诗歌短枪挑战的两大无物之阵。许志华的诗歌,是“黑暗”与“孤独”炼制的黄金。他“用擦亮的眼睛看黑暗中生长的光明”(《鸟的生活》),“他独自坐在深秋寥落的枝头/一点一点剔出/体内的风声和雨水”(《 一片黄叶》)。“撕毁黑暗”与“超越孤独”,由此成为许志华诗歌创作的重大使命。这一诗歌使命的建构,表明了他的现代意识的确立与深化,体现了一个现代诗人的良好写作姿态。
面对这个虚假而荒谬的世界,许志华的诗歌,勇敢地扮演了安徒生童话《皇帝的新装》中那个说真话的孩子角色——“一纸繁复的被时光镂空的窗花/贴在浮华的祖国的上半壁”(《推窗》)。“匠人开始刷悲伤的油漆/一把粉饰良心/一把粉饰太平”(《匠人》)。锋芒所向,直指虚假的“祖国”。“蚂蚁爱祖国,祖国那么爱喜鹊。狡兔死,走狗烹、良弓藏。下一个十一月兼葭//蚂蚁爱祖国,祖国那么爱蝴蝶。蝇营狗苟,硕鼠越硕/香草啊美人都有//蚂蚁爱祖国,祖国那么爱绵羊/锯子锯子,锯子爱锋利/锯倒老木匠”(《蚂蚁爱祖国》),陌生、腾挪、悖谬、荒诞的诗句下,后Totalitarianism时代腐朽“祖国”的本质昭然若揭。
“大雨降了一夜。世界的悲伤/降入一片泪海。降了歌舞升平/降了一切的娱乐,降了权力/降了高台上供奉的黄金/和不合时宜的‘祥云’/降了自己的不幸,忧虑甚至仇恨/并一切不洁的念头,只要在降了的/半旗下,降了你的头颅用来默哀/降了你的来自尘土的身躯/用来祈祷/降了你的灵魂/降在那片死亡的瓦砾中把自己活埋!/经过无比漫长的三分钟后才能重生”(《降了》)。突如其来的世纪大劫难,使整个民族都跌入了黑色的深渊,然而,“悲伤总是以同一种方式表达/但往往灰尘覆盖了悲伤”(《局部》)。
“他高高在上。在黑色的暴雨之上 /下午来了敲打枝条的人/他把贪恋枝头的叶子平均敲掉三分之一/他敲掉了已经腐朽和正在腐朽的/剩下更年轻一些的继续醉生梦死”(《暴雨之城》)。深刻的洞察、深邃的思考,使许志华诗歌具有一种穿透人心的识见。“红灯亮了,它的意思就是/禁止通行:/你们,几千年吃人的人/你们,几千年的看客/你们,庸人;你们,奴才//但是,你们究竟还是人哪/红灯说,由我独自肩着黑暗的闸门/过去吧,过去吧,都过去吧/但将来的你们,恐怕/还是要吃人,吃人,吃人/还是要看吃人,看吃人,看吃人”(《鲁迅路口。红灯》)。
“无尽的远方,无穷的人,都与我有关”(鲁迅语)。许志华的诗歌,关注现实,萦怀苍生,诗歌的悲悯之光,照耀着大地上的苦难与黑暗,体现了诗人与诗歌可贵的良知:“二月,民工兄弟的脸上还有没有/泪结的冰”(《二月,立春日》);“一个个圆球形的家散开了,你的弟兄/和姊妹被风吹得无影无踪//地大物薄的,我的祖国/昨天她掀起了一场蒲公英的大雪”(《蒲公英的大雪》);“坐在衰败的流水上/手扶故乡的篱笆/日子快马加鞭/传送天朝简短的口谕:回家!/蝼蚁和草芥的子孙,熟稔地卷起/方言的铺盖,怀抱半生不熟的儿女/背着高兴的蛇皮袋,拖着嘶哑的行李/挤挤挨挨,黑黑压压,浩浩荡荡”(《推窗》)。流散的乡民、沦陷的乡村、汹涌的民工潮,在诗人笔下,凝固成中国社会一帧帧沉重的的剪影。 “每一片痉挛的悲伤/都被时光的漕舫轻匀慢柔地熨过/被暂时地熨平了,几乎/无一例外”(《3点钟钱运茶馆28座对着西窗》)。然而,暂时的“熨平”,却无法消弭诗人内心与黑暗的不共戴天:“那一节一节,最后总要/一节一节穿过/除了这个,还是这个//那一节一节把你穿过/一节一节把你穿空了/除了这个,还是这个//你要始终保持你的黑暗/那么,我也要始终穿越你的黑暗”(《过隧洞的火车》)。 揭露和鞭笞的背后,是诗人对人类、对民族、对同胞的一种赤诚的爱。“她用盛大的爱来勾兑盛大的苦难/在一切黑暗之上,‘爱’站立起来/‘爱’举起的火把永不熄灭”(《带镣铐的泉》)。许志华是一位对世界心怀梦想的诗人,在诗歌《在远方的大海》中,他这样拷问:“自己是那个即将被梦想烤熟的土豆吗?”正因为对世界心怀炽热的梦想,所以他的胸膛里,燃烧着熊熊的生命激情。“如果你和我一样/热爱火,喜欢燃烧的柴禾/如果你和我一样/将生命的力量淬之以火//如果你是我/每一根骨头都烧得熊熊/如果你是我/每一个被烧红了的神经末梢/都劈啪,劈啪,劈劈啪啪/劈劈啪啪劈劈啪啪。”诗歌,来自诗人生命的律动,“一个诗人的真正源泉,必定是他心灵的激情!”(陈东东语)。焚毁黑暗,为的是召唤光明。敏锐的诗人,向我们做出了这样的预言:“戴镣铐的泉,她将永葆青春和甘甜/传薪火的人,她已经来到我们身边”(《带镣铐的泉》)。 孤独与黑暗是一对孪生姊妹,穿越黑暗,就必须超越孤独。英国诗人雪莱说,“诗人是一只夜莺,栖息在黑暗中,用美妙的歌喉来慰藉自己的寂寞”。诗人都是孤独王子。在诗歌中,许志华这样吟味自己的孤独:“在时间中我双手空空,一无所有/今天,我的生日和冷空气一起来临/今天,我没有朋友。 我独自在黑暗的洞穴中/捂紧耳朵听耳朵里一台压路机的轰鸣/今天。 12月28日。快乐还未抵达嘴唇/我走来走去,像个滑稽的男助产士/似乎父亲还没有生下我,而我年轻的母亲/在产室外已等得白发鬓鬓”(《生日之诗》);“谁会在黑暗中弯下头来/像抱紧孤单的身体一样/抱紧这个内心孱弱的水龙头/安慰他,对他说:我们的脆弱是一样的/我们的孤独是与生俱来的/让它滴吧,别去管它”(《水龙头》)。在 《后半夜》,他这样从孤独中聆听诗意:“户外水龙头/运来响亮的/一滴水”;在孤独中,他看见“山阴的积雪 /比忧伤更难以融化”(《山阴的积雪》)。法国文学批评家雷蒙认为:“诗本身便是净化。”孤独亦然。在与黑暗对峙的漫漫孤独中,我看见许志华的诗歌时空,升华起一场场绚丽纯美的生命朝霞。 “把巨大斑斓的翅膀铺开” 许志华诗歌,主题丰富,涵纳饶赡,要之有八大主题:一、撕毁黑暗;二、超越孤独;三、体味亲情;四、悼缅乡村;五、追忆童年;六、亲近自然;七、感恩大地;八、思索人生。诗人操持着语言的积木,把一首首言简意赅的短诗,连缀成两只巨大斑斓的诗歌之翅,展开在诗歌艺术的天宇中。他的诗歌创作,在传统的凝重与现代的轻灵中,完成了向内的开掘与向外的观照;它既是诗人个体生命的咏叹调,更是时代风云的VCR。 “撕毁黑暗”与“超越孤独”是许志华诗歌的两大母题,对此前文已经着重论及,兹不赘言。这里集中品鉴一下他的其他六大主题的诗歌作品—— 体味亲情 许志华生于钱塘江畔的农村,现定居杭州,家有贤妻娇女各—枝,其父早年亡故,母亲为乡村教师——这就是诗人的基本信息。 作为一个人子,童年时失去父亲,在许志华的心灵中,留下了难以痊愈的心灵创痛,他写下了大量怀念父亲的诗篇:“那一夜,我看见我的父亲/站在一面镜子里/我看见有雾,在他的瞳仁里开放/从他的鼻孔中跑出白马/他的衣服上附着细小的泡沫/黑皮鞋的鞋尖/正嘶嘶吐出一条崎岖的路//那一夜,我看见我的父亲/站在一面镜子里/张开的手臂好像在拥抱/茫茫的夜空/他低声嘟哝着,因为沮丧/像一个谢幕者垂下了沉重的头//而镜子就在刹那间开始燃烧”(《那一夜,我看见父亲》)。“有星辰的夜晚/父亲是星辰/没有星辰的夜晚/父亲是夜空”(《四月之诗》)。“仿佛烟花在湖底绽放/父亲和我/坐在一株静止的水草下”(《前世》)。“父亲的路短,儿子的路还长”(《献给乡村的诗》)。此外,还有像《79年的烟花》《灯泡父亲》《三盘棋》《风》等一系列作品。这些痛彻心肺的诗章,令人动容。 父亲的太阳落了,母亲的月亮就朗照在儿女的心宇。对于游子来说,母亲永远是他回望的故乡、他的灵魂家园。在许志华的诗歌中,也不乏对母亲的想念与萦怀:“她一逛两逛,/就逛到蔬菜地里/她在蔬菜地里,一个人/东摸来西摸去的/磨磨蹭蹭,唠唠叨叨/直到有一篮子俊俏的蔬菜/在暮色里恭顺地挽起她的胳膊回家”(《母亲》)。儿女们过得幸福,是天下所有父母最大的心愿。在许志华的诗歌抒写中,他和妻子、女儿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家庭生活,自然也是不可或缺的一笔:“她把剩余的鸡汤倒在小碗里/贴上膜,放入冰箱第二格/我在洗碗,洗碗又擦厨房/他们的女儿在大房间的床上/蹦上蹦下,隔一会儿就叫一声/妈妈”(《一天已经过完》),幸福与温馨,跃然于纸上。 悼缅乡村 在城镇化大潮的荡涤下,所有的乡村都在沦陷。作为一名来自于乡村的新杭州人,诗人许志华却并没有在城市中觅到他的精神之根。无数个夜晚,诗人孤独寂寞的灵魂,在城市喧嚣的市声中流浪:“有时,是鸡叫声(他并没有听错)/有时,是电锯卖力的奏乐/有时,是密密的雨点敲打窗户/有时,是压在盒子里的方言突然弹出/有时,是一个人在房子的顶楼/底下的车子很响地擦过一张陌生的脸/然后,惊愕的马达/加速”(《城市的声音》)。诗人对城市似乎有着一种本能的抗拒,他的精神之马,固执地一趟又一趟地溜回到生他养他的故乡:“一个乡下人在钢筋水泥里扎下了根/又回来重新走过”(《乡村世界·水杉》)。然而,时代嬗变,物事全非。“在绿枯了的柳树上/挂着空空的村庄”(《蝉鸣》)。“雪粒子。盐一样的雪粒子/在瓦檐上吱吱作响。腌干的岁月啊/在我记忆的饭桌上飘香/可那些动筷子的人呢?在哪?”(《献给乡村的诗》)。木匠叔叔消失了,渡口废弃了,春天的羊找不到春天的草场了。一切都行走在消逝中。“回到家门口的游子/你是白色的桔花的梦魂吧/当乡愁褪尽了颜色/一层薄薄的满月/快要融化/针线筐和它的主人/都已气息奄奄//你是白色的桔花的梦魂吧/“回到家门口的游子”(《游子》)。诗人在痛切的追缅中,徒留满腹怅惘和疑惑。 追忆童年 “风固执地往童年的方向吹/风吹过十五岁时,父亲回来了/风吹过十岁时,老屋回来了/回来的还有一场大雪和半亩白菜/之后,风久久地吹着大片大片的田野……”(《风》)。童年是人生的出发地,是人类永远的精神故乡。回溯童年,是人类特别是诗人重要的精神活动之一。童年是一块大磁铁,它总是将诗人心灵的指针,拽向它的身边。诗人都是成年中的儿童,永葆一颗童心,是诗歌创作泉源不竭流淌的秘诀。在许志华的诗歌创作中,追忆童年,占据着非常重要的地位。他的这一题材的诗歌作品,主要分为以下三类: 一、追怀和重温与时光一起无情流逝、随乡村的沦陷而彻底沦陷的童年时代。请看诗歌《打水漂的人》:“打水漂的人,是个男孩/阳光还没有照到他所在的阴影/起先,他只是投石头/后来,他打水漂。渡口的石头很多/江面够宽,下午也够长/打水漂的人,其实是个男孩/起先,他也还没有投石头/起先,他只是在江边走走,走走/心里只想着,随便找个平坦的地方坐坐。”尽管我们不能武断地指认这个打水漂的男孩一定就是诗人自己,但是我们完全可以不容置疑地说,他至少是诗人童年的化身。 二、抒写与儿童同乐,在游戏中找回童年的人生事件。诗人的这一类诗歌以《在一小片田野上放风筝》和《三月,在曲院风荷》为其代表。请看《三月,在曲院风荷》:“三月,在曲院风荷/发现一条小鲳儿/二岁的小胖妞指着荷田说:小鱼,小鱼/于是我们一起蹲下来和她看小鱼/后来,小鲳儿游走了/二岁的小胖妞就招招手说:小鱼,回来/结果,狠心的小鱼假装什么也没有听见/留下我们三个在那里苦苦地等/三月,在曲院风荷/发现我的女儿/对一条只见过一面的小鱼满怀感情/而我自己/被发现在对着荷田上的三个影子出神。” 三、记述童心偶发、童幻偶现、童思偶萌、童趣偶生的生活断章。请看诗歌《松树皮》:“把松树皮一块一块拼到/我脸上/身上,脚上/那么我是植物园最矮最矮的松树了//再给我一个小松果/像铃铛一样挂在我空空的枝桠上//你要是童话国的小孩子就来找我/但秋天不给我挠痒。” 亲近自然 大自然是孕育人类的子宫,是温暖人类的怀抱,更是诗人心灵的避风港、精神的栖息地和创痛的疗伤所。人生来都是寂寞的、孤独的;人生成长的过程,其实就是心灵不断受伤的过程。为了寻找慰藉,人类常常走进大自然,与大自然谈心,在与大自然的对话中,赤裸身心,释放压力,平复伤痛,获得宁静。许志华的诗歌,也表现了这一回归的主题—— “四月,和一片开放的草地谈心/谈话的翅膀绕过服饰、天气、从童年穿进/稍作停留,穿过梦想、事业、朋友、家庭/十分轻盈地进入生命的自由的开阔地:/那里没有严密的护栏。没有/那里没有喧哗和纷争,没有/那里没有恐惧、忧愁,没有/谈话的翅膀在那里飞着飞着,渐渐地/就忘记了自己,不知道自己是翅膀/还是河流,不知道自己是河流还是湖泊/不知道自己是山坡还是一个蓝色的/美丽星球。这样过了很久,直到谈话的翅膀/找到下一个需要和他对面谈心的人,/谈话者才突然惊醒。谈话者/这个孤独的孩子,现在他十分阳光地/闭上眼睛,陶醉在那一片绿与柔的静谧/四月”(《四月》 。 许志华的这类诗歌,还分蘖出另一主题,那就是对大自然神秘力量的讴歌。譬如他在诗歌《之江颂》中,就以丰沛的情感与浩大的诗意,对浙江人民的母亲江——钱塘江,进行了酣畅遒劲的颂赞——“它的两股合而为一的曼妙琴弦/它的绷紧的弧湾,它的强韧的曲线/它的绵绵不尽,幽咽低回的海潮音//它的龙蛇之走笔/它的丰腴运墨,它的千钧笔力/它的一折再折:折出气概、胆识、风采/荡气回肠,完成对肆意蓬勃之水的/人格书写/它的忠贞如磁针的嗅觉/百转千回,以东大洋为指归/它的波澜壮阔的味觉,随着生命之盐的浓度不断增强/节节推进盛大的水之爱情一路向东。” 感恩大地 诗人是赤诚的大地之子,大地养育了诗人的肉身和精神,诗歌便是诗人回报大地母亲的心灵之花。许志华是一个真诚的诗人、质朴的诗人、深沉的诗人、懂得感恩的诗人,在他的诗歌作品中,不少篇什就表达了诗人对大地母亲的深情。请看诗歌《写米字》—— “一遍一遍/用了羊毫一样的脖子/端正地写着米字//这样来医治我虚骄的颈椎/这样来亲近养命的米//洁白温润的米,硬朗的米/善良的米,说真话的米……/余生我将一遍遍的写它//余生我愿将自己深深地写进/默默无闻的一粒米/而且我乐意留下这样简短的墓志铭/这里酣眠着一个吃米的人。” 思索人生 许志华诗歌,充满着对生活的感喟、对个体生命和人类命运的思索。人到中年的他,对人生深了一份体察,心中自然也便多了一种况味。在《中年的石榴》一诗中,诗人这样自嘲着中年的尴尬与无奈—— “剪了一棵树/把错误的枝条剪除/接下来树就剪成了木/木不悲,也不痛/树剪成了木/太完美了/!//接下来剪寒凉的空气/接下来把头顶上的黑夜来剪一剪/黑夜剪不出一道明亮的口子/接下来剪子仍然锋利/只是我越来越钝/太完美了/!!/接下来我扔掉剪子剪烟头/接下来我把烟头剪成了烟屁股/接下来十一月的寒风把我挂在萧瑟的枝头/一颗中年的石榴,半边凹进/它说它碰了太多的壁,它还是一个血淋淋的石榴/果真如此,它的一生就完美了/就太完美了/!!!。” 在《忽》等诗篇中,诗人对自然法则和人类命运同样进行了深刻的思索:“什么是大道?大道就是忽。忽以大恶为轮,挟走天下苍生/何谓忽?天失其常,地失其和,人失其真,国失其宁…… /是以孟姜女哭倒万里长城,巍巍昆仑总在人间作白首悲吟/忽,万世一对男女/两条顷刻失去水草的蜉蝣/水草裂成浩瀚的银河两岸,忽/忽的源头是忽。” “它的国土是无尽的花园” 然而,诗歌说到底是门语言艺术。正如马拉美所指出的那样,“诗不是思想写成的,是词语。”语言是诗歌写作的根本,诗歌写作意味着语言探索。当代诗歌首先是语言的实验,是一场不断寻求语言可能性即新的语言活力的冒险。“美人美得吐血/好像一座移动的花园”,这是28年前我读到的一位西北青年诗人的诗句。好的诗歌,也应该是这样一座语言的“花园”。 许志华的写作姿态本真、率性,自如、轻盈,从容、淡定,涉笔成趣,很好地处理了感性与知性、内涵丰厚与形式简约、题材之重与语言之轻的关系,在诗歌语言的实验上,指向超验感性,具有鲜明的现代特质: 一、轻逸、感性 卡尔维诺曾在他的《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中,把“轻逸”列为未来文学让人“备感亲切”的“价值、特质和品格”之首位。许志华诗歌语言的第一个特点,即在于他的“轻逸”品格。“力气很小/是风/力气很小/是酒窝”(《力气很小》)。“我是云/我是天上的蜗牛/也许,能拥有一件蓝外套/是我最后的梦想”(《最后的梦想》)。“花可以倒着开,开成花苞/开成花芽,开成一个人内心的空荡/和镜子里的灯火阑珊”(《花开》)。在生活中,诗人发现和捕捉到这些飘忽的诗意,用轻逸的语言,形之于笔端,然而其内在的诗意,却被悠然守定。许志华诗歌语言的轻逸,表征为如下两种形式,一是举重若轻,一是以轻点化轻。前者如诗歌《蚂蚁爱祖国》《世界无非是石头剪子布的那点事》等诗篇,把诸如祖国、demos、freedom等类重大的敏感题材,通过蚂蚁、石头剪子布这类毫不起眼的物事进行言说;后者如《小巷的蔷薇》《无风之日》等诗篇,以一片轻盈的云推动另一片云:“有人途径小巷/小巷开满蔷薇//小巷开满蔷薇/有人路过小巷”(《小巷的蔷薇》);“无风之日,晒一些旧影子/它们是过于轻飘了//无风之日,一些影子越清晰/一些影子越模糊//一些影子认出了前世的天空/是无风之日”(《无风之日》)。 轻逸更多地来自于感性。许志华是一个以感性见长的诗人,他的诗绪,更多地缘起于感觉、知觉和表象的触发,充满着一种超验性的感性色彩,直观与激情相随,情感与梦幻交织,使得他的诗歌光鲜、闪亮、活泼、率真。请读他的诗歌《腐烂的早晨》:“腐烂的早晨,腐烂的/黄昏,腐烂!/原谅一只鸟,它的歌声已经断流/原谅一只蜗牛,它的壳占为己有/原谅日光的冷,原谅他/已经无法顾及世界的大部分角落/原谅我/原谅我的自私、狭隘、刻薄/原谅我,总是在收了琼瑶之后/报之以毒药/原谅我,原谅我总是不能/予人以乐”。即令是一些深度表达的诗歌,也受驱于诗人的情感,呈现出丰沛的感性魅力。譬如他的诗歌《春天鲁迅》:“此时亿万民工还在返乡路上颠沛/此时千万树梅花在灵峰次第绽开/此时人间鲁迅怒目跃起惨淡阴间/用匕首投枪杀出一个杂文的春天//此时鲁迅路上名去熙熙利来攘攘/此时孔乙己还在咸亨酒店买宿醉/此时少年闰土还在荒滩上拾破烂/此时祥林嫂还是丧门星嫁谁死谁//此时铁屋旁边是霓虹闪烁的夜店/此时是盛世盛世鲁迅被语文清退/此时少年默诵靡丽的春江花月夜/此时残荷独戟被镰斧削沉于水面//……/此时曹操墓出土曹操的两副骨骸/此时假球被洞穿国际是虎虎生威//此时石头鲁迅落寞坐在西湖孤山/此时木刻鲁迅捧起火苗点燃青年/此时铜像鲁迅喊出一个也不宽恕/此时蜡像鲁迅复活在黑暗的人间。” 二、清澈、平和 许志华的诗歌纯度很高,具有一种清澈的特质。这种清澈,是一种世事洞明之后的深度清澈。而轻度抒情的气息,则更为他的诗歌平添了一种别样的风味。“下午。雕刻着鸟鸣的/水滴,一盏盏都挂在了红叶枝头/这是在门户洞开的/秘密的/五月的库房//我看见/风的醉醺醺的耳朵,大摇大摆地进来/蹑手蹑脚,把沉寂下来的鸟鸣/一盏一盏地提走”(《水滴》)。一场骤雨,打湿了鸟鸣声,雨珠挂满枝头,一阵风吹来,把枝头上的雨珠吹落。清新、澄明的诗境,读来让人顿生心田被清泉濯洗之慨。“深夜的老巷子下着/晶亮的玻璃雨/一夜无事/凌晨,铺满巷道的玻璃雨/被一把赶路的大扫帚扫得干干净净/卖栀子花的老孩子经过/他捡走了空空小巷痛失的最后一滴/晶莹”(《夜雨》)。晶亮的不仅是玻璃雨,晶亮的还有“老孩子”(也可指认为诗人)的一颗澄澈的心灵。再如小诗《树下有落花》:“风有两次路过/落花有两次抬头:/一次为了看清时光的容颜/一次为了对一个/从任何角度看都是/很不起眼的位置/那是一朵花儿的来处。”风是清澈的,落花是清澈的,花儿的来处是清澈的,花儿哀悼自己短暂一生的小小忧伤更是清澈的。 许志华的很多诗篇就呈现出平和冲淡的美学特征,遣词温和安宁,意境闲适恬静。一是内心纵有万倾波澜,流泻在笔端却是波澜不惊。譬如小诗《运河》:“在空荡荡的博物馆/一个女人牵着一只小蝴蝶/走进静谧的时光深处/一个内心装满货物的男人/被丰满的水流运走。”诗歌通过反跌手法,表现了女人的清雅与男人的浊俗。很明显,诗人对心房被物欲填满的男人是持否定态度的。然而诗人没有通过愤激的言辞表明自己的臧否,而是借助于“被丰满的水流运走”这一意象,传达出自己的观点。二是纵然抒写的是人生的重大话题,语言和心律的节奏仍然淡定不躁。譬如小诗《去掉》:“有一天,我也要被去掉/那么,我可以预先去掉那些最好的日子/和去掉那些最坏的日子(它们本身都很少)/我愿意和那些不好不坏的日子一起/(我们相伴的时间已经很长了)/浑浑噩噩地,舒舒服服地被去掉/这也就是说,我去掉了的时候/将是寂寞的无人知晓。”诗歌谈论的是死亡这个黑色话题,呈现出来的却是一股纯正的平和冲淡之气。
三、自然、质朴 许志华的诗歌自然、质朴,是诗歌找到了他,而非他找到了诗歌。他同周遭事物的联系是那样的欢快。敏锐的诗人善于从大自然和日常生活中,捕捉到灵动摇曳的诗意,用清泉出乎石罅般的自然流畅的文字镜像出来:“后来他们种植姜花/后来村子里有了锦葵/后来,鸡冠花绝迹了/后来,无主的枇杷树果实累累”(《村庄花史》)。“春天的卖货郎/挑子的一头是烟雨/挑子的一头是/桃花李花和杏花的笑声//村庄的皱纹里/小麦青青”(《绝句》)。“在长椅上坐下/这一坐坐得够长/长椅下的野花长得高过了长椅/你被发现托起在芬芳的花蕊上/长椅像一架飘飘欲浮的钢琴/无人演奏并加入群星的交响”(《长椅》)。开白花的生葫芦/开黄花的长冬瓜/要轻轻地拨开叶子/才可以看见那些泥土”(《泥土》)。“十字花科开花了/红枫吐芽/水缸里的红金鱼/用俏皮的尾巴/上上下下地拂弄清水//茂密的九节兰/抽出了黄色和紫色的花箭/在烛台似的三棵水杉树上方/鸟巢正从天外飞来”(《庭院》)。“许多小雨滴/在许多叶子岸边//从低岸看到高岸/看到镜子里的无数//很多小雨滴/很多晶莹的渡船”(《小雨滴在叶子岸边》)。
质朴也是一种很自然的状态。用质朴的语言表现原生态的生活,传达质朴的情感,是许志华诗歌的一大亮点:“于是去买小葱。于是看到/小葱是四五支一把,排成整齐的队列/一个空位置上叠放着两只辗转尘世的硬币/十五的月亮压住了浮肿的十六圆”(《做红烧鱼要一把小葱》)。 “抓住我,用下巴上的胡子/狠狠地扎我的脸/一下,两下//捉住他,用两根凶凶的手指/扭他额头上的皱纹/一下,两下//木匠叔叔/我们,扯平了”(《木匠叔叔》)。“两棵树,在乡村公路旁/并排站着。两棵树/下面的半截树干是白的/公路是灰的,天空是一会儿灰,一会儿白/一辆满载春天的大卡车/开过去又缓慢地开了一个世纪”(《两棵树》)。“‘今年菜园被潮水冲了三次/地就翻了三次’/‘鸭子不卖,还嫩嘞!/过年来嘛还是有点嫩’/两个老人在地里忙碌/几只牛在破棚屋里反刍/棚屋外是一块干干的牛粪/驮着淳朴和恬静的旧时光”(《江塘下的菜园里有一块干牛粪》)。
“它选择这样死亡” “风中的马鞭草驮着衰败的故乡/一寸一寸地逃亡/一寸一寸地飞翔”(《乡村世界·飞翔》)。在许志华的诗歌谱系中,乡村题材的作品占有非常大的一个权重。乡村的死去和死去的乡村,是20世纪80年代以降中国社会的一曲悲歌。乡村死去了,牧歌死去了,诗意死去了,诗人最后的灵魂家园行将失却。许志华是逝去乡村的发现者、留影者、追怀者和悼挽者。他是赤诚的乡村之子。他热爱乡村,钟情乡村,以现代意识去观照和表现乡村,发掘乡村巨大的生命能量和丰厚的精神遗产。他是一位忧郁的诗者。他为乡村的死亡忧郁,为无根的生活忧郁,为飘飘无所依的灵魂忧郁。他选择这样死亡——燃尽自己胸腔中的最后一滴血,为乡村送葬,为乡村唱出一曲最后的挽歌。
许志华的脐带连着乡村。他的乡村诗歌,以自己曾经的乡村生活经验为背景,用质朴无华的文字,通过运用一系列近乎白描的铺陈手法,为我们勾勒出一幅幅活色生香的旧时乡村宁静安好的生活图景,再现了一个曾经那么诗意如今早已面目全非的梦幻般的世界,表现了诗人对沦陷乡村的深深眷恋。那种眷恋,是灵魂深处的一种剧痛;那种剧痛,如果只能用两个字来概括,那就是“回家”——回到精神的故乡、灵魂的家园。 “回家”,是许志华乡村诗歌的全部立意和旨归所在,它是诗人内心深处对家园和理想的一种指认和追忆、认同与皈依。“一户人家的炊烟升起来/像一户人家出生后还未剪断的脐带”(《乡村世界·炊烟》)。炊烟脐带一样连接着乡村的过去、今天和未来,也连接着乡村、城市和诗人。
许志华的乡村诗歌,是一个绚烂的诗歌三棱镜:乡村曾经的美好、乡村现今的沦陷和诗人对乡村的回望,此三者组成这个诗歌三棱镜的三个截面。岁月的流光,从“乡村曾经的美好”这一截面射入,从“乡村现今的沦陷”这一截面射出,出射光线向“诗人对乡村的回望”这个截面偏折,偏折不同色光的折射,由此形成红、橙、黄、绿、蓝、靛、紫各种色光,最终营造出一个如波德莱尔所说的“芳香、色彩、音响全在互相感应”的艺术世界。 “祖母般的月亮升起来/照着静静的村落、静静的四方”(《乡村世界:小店》)。这个月亮照耀下的村庄,是许志华永远的灵魂故乡。诗人在他的大型组诗《乡村世界》中,将远去的乡村浸入绵绵的追怀和深深的忧伤中显影,集中展示了“那记忆深处的地方”的曾经的美好。那隐含在字里行间的一声声幽叹,是诗人情感的珍珠。那是许志华的故乡,也是一代人共有的精神故乡—— 《炊烟》:“炊烟抚摸着沉实的瓦片/炊烟抚摸着棉白的云朵/炊烟抚摸着清明的空气/炊烟越来越淡,淡到看不见了……”“年幼的炊烟像和谁赌气/年轻的炊烟有点呛有点冲/年老的炊烟就和淡了,顺命了”。 《露天电影》:“两支长竹竿上挂了一块四方四正的幕布/四方四正的幕布。像一个在村庄上空晃来晃去的取景框”“全村的凳子集合了/有大凳,有小凳/有长凳,有方凳/有高凳,有低凳,有马马凳/有新凳,有旧凳,有破凳,有斜凳……//正面看电影的人多/所以正面顶热闹/反面也有人看/把反面看得津津有味”。 《小店》——“柜台上方的砂墙上有二颗三寸钉/钉子上挂着二本赊账本/赊账本上挂着密密麻麻的欠账”“老酒味,酱油味,醋味,香烟味,糖果味/酥饼味,肥皂味,蚌壳油味,雨天的霉味,混成一种迷人的味”。 《老渡埠》——“横渡船咕嘎咕嘎地摇过来/黎明挑着一担雾走下鸡声悠远的江塘”“等渡的人像一截起毛的线头/一粒星星像一个豁亮的针眼/渡口像旧衣上一枚灰暗的纽扣”。 《枯水期》——“是枯水期。白鹭更多/船只更少。岸更高/芦苇更象芦苇/吃草的羊更悠闲/南山更清晰/去渡口的人/陷入尘世更深”。 南朝梁刘勰在《文心雕龙·神思》篇说,“独具之匠,窥意象而运斤”。许志华的乡村诗歌,想象遄飞,意象丰富:“白鹭,乡愁的名片”(《乡村世界·白鹭》);“江水尽管笔直流去/江水暗暗流成光阴的皮带”《江水》;“黑皮鞋的鞋尖,正嘶嘶地吐出一条崎岖的路”《那一夜,我看见我的父亲》;“乡村健硕的女儿,玉米/乡村的女儿长胡子,玉米”(《乡村世界·玉米》);“村庄是一只装盛浮云和月色的旧碗、放在穿过平原日夜向远方赶路的320国道的路旁”(《碗》);“高高扬起的铁耙在飞翔/铁耙上被带离土地的泥块在飞翔/一只咕嘎作响的打药桶在水田上空飞翔/还有一件旧蓑衣在雨中飞翔” (《乡村世界·飞翔》);“一座老房子,闹胃病/把从前吃的青桃子全吐出来,桃子/又把桃树给吐出来,桃树随便吐出来/一些造房子的椽子、青砖、瓦片//一群蚂蚁来来回回地爬门槛/门槛在自己身上拔钉子/拔出来一个,又敲进去一个”(《乡村世界·燕子》)。 在许志华笔下,远去的乡村,几乎无人不可入诗,无物不可入诗,无景不可入诗,无事不可入诗。“大门外,十万支旋转的鹅毛”(《乡村世界·雪》)——那鹅毛般飞旋的不是雪花,是诗人浓浓的乡愁:无论是父亲、母亲,还是木匠叔叔、打水漂的男孩,或是那个奔波劳碌、聪明能干、历尽生活磨难、最终得于颐养天年的乡民陈寿浩;无论是炊烟、月光、云朵、春雨、桃花、白鹭、雁群、燕子、麻雀、水杉、菜园、池塘、土路、渡埠,还是玉米、蚕豆、瓷碗、谷酒、年糕或镰刀;无论是牛、狗、猫、鱼,还是蛇、曲蟮、蚂蚁、黄鼠狼;无论是露天电影、还是舞龙、插秧、扭痧与乘凉……那些熟悉得叫人心惊的乡村风情人物,借助诗人近乎白描、具体而微的生动抒写,从诗人疼痛的心海深处浮现起来。这些意象,是那般朴实平凡,却又是那么的生动鲜明、那么的亲切温馨、那么的撼人心魄。 “老鼠一家,母鸡一家/锄头扁担一家,竹椅板凳一家/锅碗瓢勺一家,还有大眠床上/睡着了的一家!”(《乡村世界·月光》) “大米的骨头/摊在竹匾上的腊月的骨头/还有养在水缸里的年的骨头//在大雪中,看见一个/热气腾腾的大木棰/在大雪中,看见一个少年的/流汗的肋骨//大娘舅眼疾手快/在大木棰下抢出一饽糖精年糕/塞给屁股后面的小外甥……”(《乡村世界·年糕》)。 “点起了火把,社所的墙壁在/舞龙。舞龙,舞龙/赤膊汉子舞龙//敲锣打鼓,一队竹马进了村/敲锣打鼓,迎面来了一支大金龙/家家户户,供起香烛/房子小,道地绕一绕/房子大,堂前舞一舞//没钱的人家供上一碗米/有钱的人家压上个红纸包/有钱没钱,炮仗震天//迎龙龙点头,送龙龙摆尾/卧龙龙舒腰,起龙龙抢珠……”(《乡村世界·舞龙》)。 然而——乡村沦陷了。“白鹭,它目击长长的灰色河流/穿过十个富庶的村庄/你以为它是在驾驶翅膀还是在梦游”(《白鹭的N种存在形式》),“黄鼠狼,黄鼠狼/乡长是个黄鼠狼”(《乡村世界·黄鼠狼》),“春天的羊,找不到春天的草场/春天的花儿,高高地开在树上/春天的羊,找不到春天的草场/春天的半个月亮,还在四处奔忙//春天的羊,找不到春天的草场/春天的石头,还是开不了花/春天的羊,找不到春天的草场……”(《春天里的羊,找不到春天的草场》)。 诗人坐在《巨大的寂静》的山冈上,“像飓风一样出神”,深情地回望着远逝的乡村,回望那“驮着淳朴和恬静的旧时光”(《江塘下的菜园里有一块干牛粪》)。“下午,一个人/从院子里看林子外的马路/空荡荡的公交车上的门在远处开了又闭”(《下午,孤寂》);“在雨中望到故乡/故乡啊,那一盏雨里的灯”、“雨脚纷纷。乡愁渐浓/春天,雨的盛大演出/从南至北,从东至西”(《雨之诗》)。他的“身体和灵魂是巨大的寂静的两翼”(《巨大的寂静》),心中充满惆怅:“最后一次/傻孩子跑到茫茫的人海中把自己藏起来/一伙快乐的童年再也找不着他了/这一藏藏了多少年?”(《迷藏》)。 许志华诗歌所表现出来的乡愁,是一种后现代的乡愁。这种乡愁,具有比古典乡愁和现代乡愁更为深广的创痛。古典乡愁是一种“空间”的乡愁,山川的阻隔催生绵绵的乡思,空间的距离一旦消失,这种乡愁瞬时就能得到抚慰。古典乡愁的特点是——“物是人是”。现代乡愁是一种“文化”的乡愁,政治的隔绝造成骨肉分离,然而随着意识形态控制的松弛,长期的对立终将和解,游子回归,尚能觅见故园的踪迹。现代乡愁的特点是——“物是人非”。后现代乡愁则是一种“存在”的乡愁,遽变的时代将人的精神故园连根拔除,游子即使回到旧的时空,面目全非的大地早已把故园抹杀,人类成了一群无家可归的人。后现代乡愁的特点是“物非人非”。 ——“这些年,你无家可归/自从你头也不回地扎进城市的灯红酒绿/这些年,你血管里始终流的是乡村的血/这些年,你任凭一打燕子从你身体里穿进穿出”(《乡村世界·燕子》)。 “用巨大斑斓的翅膀轻覆整个春天的疆域”
雪莱说:“诗人是世界的立法者。”诗人主要借助创作手法为艺术世界立法。许志华的诗歌作品具有鲜明的现代特质,运用了诸如隐喻、解构、嬗变、幻象、戏仿、反讽、象征、博喻、荒诞、反跌、并置、双关、离散、收敛、复沓、极简、映衬、拼接、闪跳、腾挪、朦胧、张力等一系列现代艺术创作手法,丰富和拓展了诗歌语言的复义功能,从而实现了对以哲理或抒情为指归的传统短诗的超越。“畸人在破碎又重组的影子里/不断罗列自己”,这是他的诗歌《畸人》中的诗句,我把它看成是他的短诗创作的艺术宣言。下面略举几例: 隐喻——“在黑夜里收到包裹/从另一处幽暗的地址寄来的/报纸从来不看,密密麻麻的铅字/用来揩人民的油/厨房是一个无序的国家/刀架上插着一个无良的党派/锅碗瓢盆均分霉菌和空虚/水台的历史被灰尘掩盖/酱油壶像一只巨大无匹的蚤子/吸饱了瓶瓶罐罐们的血”(《夜宴》)。
解构——“蚂蚁爱祖国,祖国那么爱喜鹊。狡兔死,走狗烹、良弓藏。下一个十一月兼葭//蚂蚁爱祖国,祖国那么爱蝴蝶。蝇营狗苟,硕鼠越硕/香草啊美人都有//蚂蚁爱祖国,祖国那么爱绵羊/锯子锯子,锯子爱锋利/锯倒老木匠”(《蚂蚁爱祖国》)。“布(国旗)包不住”(《国家》)。
反讽——“石头无声,剪子无声,布无声/在铁盒子监狱”(《好秩序》)。—“剪了一棵树/把错误的枝条剪除/接下来树就剪成了木/木不悲,也不痛/树剪成了木/太完美了/!//接下来剪寒凉的空气/接下来把头皮上的黑夜来剪一剪/黑夜是剪了一茬又一茬/接下来剪子仍然锋利/只是我越来越钝/太完美了/!!/接下来我扔掉剪子剪烟头/接下来我把烟头剪成了烟屁股/接下来十一月的寒风把我挂在萧瑟的枝头/一颗中年的石榴,半边凹进/它说它碰了太多的壁,它还是一个血淋淋的石榴/果真如此,它的一生就完美了/就太完美了/!!!”(《中年的石榴》)。
荒诞——“这些年,钱把数钱的人都装进了麻袋/麻袋种在了长满荒草的田里/这些年,你活得像不透风的麻袋/丰收的钱里头风光无限”(《燕子》)。
幻象——“黄龙洞,天慢慢黑了/穿过宁静的林荫道/空中飘着煎好的鱼”(《下午,孤寂》)。“在长椅上坐下/这一坐坐得够长/长椅下的野花长得高过了长椅/你被发现托起在芬芳的花蕊上/长椅像一架飘飘欲浮的钢琴/无人演奏并加入群星的交响”(《长椅》)。
戏仿——“石头——愚民/剪子——酷吏/布——明主
朦胧——“一人已空,一人已凉,还有一人/已随对岸的三处石阶纷纷上岸”(《3点钟钱运茶馆28座对着西窗》)。“你说六朵/你没说蚂蚁/如何搬走一堆轰轰烈烈的夏天//你说电话没响/因为沉默的嘴唇,已经说出所有的话”(《太阳花》)。
张力——“松鼠在寺院的山门外/享用寂静//小和尚在扫地//红尘从山脚以下一级一级/上到山顶”(《松鼠》)。“布:我是布,我恨!/剪子:我是剪子,我恨!/石头:这是美满的婚姻!”(《婚姻》)。
博喻——“它们总是派不上用场/它们是莲蓬,被风干的莲子干瘪于莲房内部/它们是壁虎,夜晚爬到隐秘的插口去充电,充电/发光的尾巴在梦里噼里啪啦地甩打/它们是内心明亮的瞎子,在杂乱的抽屉里/翻检你曾忘却了的旧时光”(《手电筒》)。
双关——“活得太累了/朋友——/有一天,太阳很好/你可以拖把椅子/坐到外头去/像我一样/晒晒面子/再把里子翻出来晒晒”(《冬日》)。“这是一个漫长的手势/用柔软的蓝布/一圈一圈把镜片擦干净//擦去了一生/世界就亮得透明”(《擦眼镜》)。
极简——“油菜花接近了木门/水杉树接近了窗帘/空鸟巢接近了暮色”(《暮色》)。“下午,一只小松鼠/顺着年久日深的木梯/下到空庭,空庭有/无数开了又闭的门”(《空庭》) 。
复沓——“在一个果子上放下三根草/翅膀啊,这是你歇息的地方/在一个果子上放下三根草/爱人啊,这是你和我开始生活的地方//在一个果子上放下三根草/翅膀啊,这是你回家时可以找到的家园的记号/在一个果子上放下三根草/爱人啊,这是将来我们一起哺育孩子的地方”(《巢》)。
并置—— “她是女的/一只小杯//她是母的/一只紫砂壶//紫砂壶每倾注一次/都是她的全部”(《一只紫砂壶》)。
闪跳——“禽鸟起飞之后/词语的枝条弹起/静止的世界更深邃/一首诗打开了自己”(《禽鸟》)。“那黄昏打开了尘封的门户/那天空有时露出它的窟窿//那帝国像一片枯叶翻滚/那蝼蚁还在泪海中沉浮//没有息壤的秋天/埙是秋天的门户”(《埙是秋天的门户》)。
此外还有象征、反跌、映衬、离散、腾挪、悖论、拼接、收敛等手法,在许志华诗歌中也时有所见。艺术手法巨大斑斓的翅膀,轻覆着许志华诗歌广袤的疆域。
许志华诗歌还有另一只巨大、有力的翅膀,那就是它的概括力。许志华的诗歌,对现实人生具有深邃的洞察力和高度的概括力,体现了对世界的深刻思考,鞭辟入里,入木三分。组诗《世界无非是石头、剪子、布的那些事》,就是诗人这方面的代表作—— 1 结盟 东风 压倒 西风 西风 压倒 东风 2 不结盟 石头、 剪子、 布 是否相安无事? 3 社会 每一块 疯狂的石头! 4 政治 剪子的对手——已剪除! 5 国家 布(国旗)包不住…… 6 Ziyou 石头:做一块幸福的石头 剪子:不做剪子了做一把枪 布:缺席 7 婚姻 布:我是布,我恨! 剪子:我是剪子,我恨! 石头:这是美满的婚姻! 8 好秩序 石头无声,剪子无声,布无声 在铁盒子监狱 9 悲剧演员表 石头 ——愚民 剪子 ——酷吏 布 —— 明主 高度的概括力,带来了作品高度的“短”而“精”。 许志华的短诗创作,很好地解决了形式简短和内容丰富的矛盾。 “使众蝴蝶斑斓而它已了然无迹” 许志华有着一颗敏感而脆弱的心灵,大自然和社会生活中的任何小小的变化,都会拨动诗人的心弦,给他带来灵魂的颤栗:“秋天啊,秋天/马鞭草已经从我深埋的脸下面穿过/穿过了/秋天啊,秋天/不是我,也不是我看到的那棵树在落叶/是你啊,秋天/是你在落叶/秋天啊,秋天/蚂蚁们正在来来回回的那条路上/秋天你,还有我的眼泪/已经被分成了慢慢移动的/一小块,一小块/秋天啊,秋天/从这一刻起/你就成了我全部的世界/全部,当然也是最好的世界”(《秋天》)。 诗人善于从庸常的日常生活中发现诗意,吟出短小隽永的诗篇。如那首令人忍俊不禁的《狼烟》:“公元2007年己酉月,庚申日,未申时/戍人皆去,独余孤身守于长廊/彼时,长廊之下,三百平空地/异常洁净,唯秋雨如泣,嘈嘈切切/丝丝缕缕//余心烦忧,盖能解者,唯神马国之纸烟而已/以火鹤触燃之,以二指纳送,吮入心肺/旋即,青烟徐徐从口鼻出/袅袅入神,美奂美仑,杳如佳人之遗世独立/一抬头,狼烟四起。”即令是买菜、做菜这样的生活小事,也能引发他的翩翩诗情:“于是去买小葱。于是看到/小葱是四五支一把,排成整齐的队列/一个空位置上叠放着两只辗转尘世的硬币/十五的月亮压住了浮肿的十六圆”(《做红烧鱼要一把小葱》)。“我买到了千岛湖扁鱼,它被锤杀,刮鳞,破腹/我买到了皮蛋,七八枚/那女人用左手掌心给她们一一称重/我上楼买到了一棵老莴苣/回家蹲在角落里默默地给它削皮/一边削一边想自己/我又买了三个表情忧郁的紫色茄子/我猜想她们那无比可爱的笑/我去绿衣服那里买了鲜蘑菇/我想大灰狼和白兔/我买了三包盐,和一筒白面/一个地方,我去两次/我知道我还不足。我是谁?”(《菜市场是浮世的一个缩影》)。 许志华说,“现实复杂,诗歌要其简约,单纯。现实聒噪,诗歌要其安静。现实沉重,诗歌要轻,要其虚度的美好”、“我是非常业余的诗歌写作者,但诗歌给了我很多馈赠。也曾想热闹,有过虚妄,但还是选择寂寞的清醒。” 这是他的诗歌自白书,也是他的生活宣言。 作为一位业余诗人,自然,许志华的诗歌也存在着诸多的不足,比如他的某些诗歌,结构稍显芜杂,语言尚欠精粹;比如他追求口语化写作,但远未达到极致;比如他诗歌的整体格局不够开张,等等。这些缺点,有待于他在以后的诗歌创作中慢慢加以克服。 “秋江就是秋江,在经过怔忡的我之后/才流得盛大”(《秋江》)。 (涂国文2012年初夏于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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