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诗歌鉴赏的创造性 作者:苗时雨 从接受美学的观点来看,一个诗歌文本效能的最终实现,不单纯导源于诗人的创造,也有赖于读者的阅读,甚至认为,只有读者才是作品真正的完成者。诗歌文本的价值未被阅读前只具备某种可能,而可能只有通过阅读才能转化为现实。我们未必接受这种读者中心论,但是在阅读实践中,读者的主体地位还是应予以充分肯定的。而鉴赏的创造性,正是读者主体独立性和主动性的一种重要体现。 读者对诗歌的鉴赏,从来不是消极被动的翻版式的一一对应的接受反应。这一方面是因为不同读者由于人生阅历、情感经验、艺术素养的不同而形成不同的审美期待和审美能力。因此,同一个文本的鉴赏也会产生很大差异。另一方面,读者的阅读不单纯是追踪诗人的心灵,复述诗人原有的情感,而是加进自己审美体验的一种再创造。正如克罗齐所说,人们的每一次鉴赏活动,都不是原“创造”的“复活”,而是一种新的创造。作品的意义正是在这种新创造中生成的。 因为诗歌是通过意象表达诗人自身的生命情感,并诉诸精约、暗示性的语言,这就为读者鉴赏的创造性提供了触媒和前提条件。也因此,读者鉴赏的创造性,就表现为:对意象的想象的再造与变幻;对情感的体验的挪移与升华,对语义的理解的选择与误读…… 想象力是诗歌鉴赏的一种重要能力。写诗不能太实,太实则无诗,读诗也不能太实,而应该对诗中的意象展开想象和联想。这里既有形象的再造,又有对它创造性的丰富、改造和补充。 例如,吕剑对牛汉的一首短诗的鉴赏。这首短诗名为《车前草》: 车前草 你的枝叶、花朵, 还有细小细小的种子, 默默地埋没在脚印里。 在《致牛汉》中,吕剑这样写道: 你在《车前草》里,写那种平凡的不为人们注意的植物,生长在路边,贴着地面的叶片上布满了尘土,那些紫色的小花,也许只是为了艰苦、寂寞的旅人而开放,但正是由于它们的存在,才使跋涉的人们、负重的牲口在向前迈进的时候,因为踩着了它们而稳住了身子,免于滑倒。 看来小小的车前草并不卑微,它们有着高尚的灵魂,它们和跋涉的人们、负重的牲口共有着同一的命运。它们即使被踩在脚下,即使被踩入泥淖,即使丧失掉生命,只要能够有所贡献,也决不怨尤。但是它们可能没有想到,自己竟会在人们的记忆中得到永存。看来,它们的形象从你的笔下站起来了。 这篇文字写了鉴赏者对车前草的感受,由于他与诗人同有在“干校”劳动的背景,所以这里不仅再现了车前草的形象,而且联系自身的命运把它人格化,并由此带给人们无尽的联想。不难看出,此处车前草的意象,既是诗人的,也是鉴赏者的,是他们的共同创造。 鉴赏者与诗人之间在内心世界上是存在着差异的。因此,当人们阅读时,不可能完全重复诗人的情感。特别是诗表达的是诗人的特异的情感,更不可能全部复现。这样,在鉴赏活动中,读者的体验就可以表现出相当大的独立创造性质,即以自己的情感经历改造、消化诗人的情感,于是诗中的情感就成了我的情感。 谢冕先生曾在《诗人的创造》的《欣赏篇》中对这种状况举例说明。他说:“例如苏轼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这是一首悼亡妻的诗。欣赏者却以各自不同的际遇作出各自不同的寄托,而把它变成自己的创造物。也许这位欣赏者根本不曾有妻子,而且也不曾如此凄苦,但读者自认为已经‘掌握’了它,而以自己的‘创造’来寄托自己甚至是说不清楚的悲伤情绪。这时候,他们甚至完全不理会苏轼创造的初衷,而只是各人按照各人的理解‘消溶’它,变成各人的创造。” 我们也可以自己举个例子。例如,席慕蓉的《青青的衣裙》(只节录前三节): 我是一条清澈的河流 绕过你伫立的沙洲 在那个晴朗的夏日 有着许多白云的午后 你青青的衣裙 在风里飘摇 倒映在我心中 又像一条温柔的小草 带着甜蜜的痛楚 我频频回顾 我将流过不再重回 此生将无法与你再相会 在这里,“青青的衣裙”,是美丽少女的借代,清澈的小河,是痴情青年的拟物,或说是情感的物化和依托。两个人最初邂逅,是“那个晴朗的夏日/有着许多白云的午后”,“风里飘摇”的“青青的衣裙”,倒映在河心,少女的温柔给青年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小河流去了,两人分手,小河命定地不再回,人也无缘再相会。这是人生中常有的遗憾。在“青青的衣裙”的触发下,鉴赏者可以浮想联翩,把自己的某种体验加进去,把诗中的情感转化为自己的情感,他甚至可以不拘泥于“青青的衣裙”,而创造属于自己的独立的情感世界。 比起一般语言来,诗歌的语言具有一种多义性,这是由诗歌自身的特质和诗人的内心世界的丰富性所决定的。正如陈延焯在《白雨斋词话》中所说,诗词的语言应在“若远若近、可喻不可喻”之间。对鉴赏来说,就表现为“诗无达诂”。所谓“诗无达诂”,就是对诗歌语言见仁见智,各有所得,没有统一的“一语道破”。这就表明诗歌鉴赏需要高度的创造能力。 例如,顾城的小诗《孤线》。这首诗发表后,人们众说纷纭:有的认为《弧线》只是并列几个几何图形,并无深意;有的认为《弧线》是哲理诗,表达了一切事物都在曲折中前进的哲理;也有的认为《弧线》反映了“文化大革命”中各种人生世相——“鸟儿转向”是讽刺风派人物,“少年捡拾分币”是说人不值钱,“葡萄藤延伸”是鞭挞攀炎附势的现象,“海浪退缩”是否定胆小鬼……即使后来诗人站出来作“理性注释”,说它有“一种叠加在一起的赞美和嘲讽”,这也只是一家之言。因为作品一旦发表,就属于全社会,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理解和阐释。在这里,不仅可以展示每个读者的智慧和艺术素养,也可见出鉴赏者的独特的创造性。 又如,北岛的诗《生活》,只一个字: 网 这个字,可能是诗人直觉的结果,他只是笼统地感到生活是个“网”,但为什么是网,是怎样的网……也许诗人自己也说不清它潜含的意义。因为这个字囊括得非常广泛:个人与社会,自由与束缚,保守与进取……是正值判断,还是反向理解,都不确定。读者只能结合题目以自己的人生感受做各种各样猜想,从中品味出与自己的经验相应的意趣。在这里,任何阐释,都可能是误读。 诗歌鉴赏的创造性,来源于读者主体独立意识。正是在这种创造性的鉴赏活动中,读者肯定了自我,实现了自我,获致了极大的精神自由,并得到充分的艺术审美享受的愉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