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令箭 于 2014-9-12 16:33 编辑
那一年冬天雪很猛,老舅说雪片大如席,然后就笑了。 那是1957年,表姐呱呱坠地哭得像冬雪一样,老舅说就叫雪姑吧。 老舅读书多,在1957年的农村那很了不得,学问不是一般的好。这当然是我后来的惊讶,但在当时是戴着帽子的,没什么了不得。别人不待见,乡邻们却喜欢亲近他,大概有我外婆的人情吧。比如起名字,都喜欢让老舅动动脑子。但我妈坚持给我叫文革,不让老舅叫我雨生。老舅很执拗,一直雨生雨生叫我,老妈叹口气只好改了口。一个名字而已,我表姐后来不愿意了。 我家和老舅家不远,隔一条河,分居两岸,摆渡来往。 那天下着雨,我戴着草帽去上学,路上迎面碰上表姐雪姑。她打着一把雨伞,黄油布那种,走近我拉着说:文革,去上学啊。我点头。她拉过我书包说,我看看你本子。我给了她书包。她看了我本子哗一下扔在雨地,说:谁让你叫雨生的?为啥不写文革?我哇一声哭了……这场景在七十年后记忆犹新,我大概已经记不起来谁在伺候我输液打针,但能记住这个雨天的镜头,我甚至能记起那河边的一些镜头,但只能慢慢想,急不得。 我老舅老死在老家院子里,没有和妗子一起回城,他不止一次说他在等雪姑。但怎么能等到呢。我不想说表姐怎么样了。大概我最能理解老舅。 我见过表姐的胸,很软很白,像雪一样。表姐看我贸然闯入她屋子,并没有骂我,而是拿起一条白布缠在她的胸上。缠完了,穿上绿色外套才说,文革,还行吧。我点头。她却拍一下我仰着的头说,小坏蛋,偷看我。后来,我再见到表姐的胸也很白,但却是惨白。 老舅和妈叫我雨生,那都是表姐不在的时候。偶有漏嘴时候,表姐啪就摔了碗筷。老舅和妈改口叫我文革也来不及了。妈心疼那些碗,就数落埋怨我舅。我似乎是一个多余的人,看着他们高一声低一声,并不觉得难堪。 表姐后来进了县文艺宣传队,那些照片各种造型让我羡慕,表姐小辫尤其好看。舞台照片看久了,我不知怎么老想起表姐雪白的胸。后来,我恍惚觉得表姐一丝不挂在舞台上跳舞,雪白的胸一抖一抖的…… 我10岁的某个夜里被惊醒了,迷迷糊糊听老舅和妈说着什么,只感觉那话很慌张。然后我一翻身又睡着了。后来我才知道,表姐要生孩子了。隐隐约约的,妈在咒骂某个人。再后来我清楚了,妈咒骂的那个人是个宣传队头头。那人来过我家一次,以后再没有来过,我一眼就厌恶了。那人秃顶金鱼眼,比土行孙还难看,一笑,大嘴岔子能装下超大号驴粪蛋子。 孩子生下来没保住,妈说是个死胎。表姐后来大哭大闹,说妈不配当赤脚医生,说妈残害革命后代。我当时吓得不敢吭声,眼睛停留在表姐身上,生怕她怀里再窜出个红眼蓝鼻子妖怪。妈坐在床边抹泪,似乎被表姐骂哭了。我知道老舅在门外,他不敢进来。后来我问他,他什么也不说,只说,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老舅是不是错了,我后来神经错乱的时候也没感悟出来,但表姐雪一样的胸一直在眼前晃荡。后来,表哥开着吉普车来接老舅回城,他没走。妗子和表哥雪国回城去了。他一直住在老屋院里,听他的邻居说夜里有哭声,让我劝劝。他到死也没等到雪姑回来,是我和我爸妈的错,隐瞒了表姐的归去。 老舅以前说,表姐生完孩子又去了宣传队,出门之前吆喝老舅,划清界限。 老舅后来说,都过去了,她该回来看看我了。 我说,大概还没想开吧,再等等。 其实他等不到了,我也等不到了,怎么和他说呢。入土那一刻,我给老舅说了,但语焉不详,只是说可以想见了,穿绿军装拿着红宝书的表姐一定很美。 后来,我躺在病床上没有寻思我的精神病,而是想起了表姐雪白的胸,想起表姐樱桃一样的乳头,想起表姐被河水泡胀的惨白胸腹,想起1977年9月9日那个淫雨霏霏的傍晚,也想起了表姐白里透红的笑脸,她说我和他老人家生在一天呢,12月26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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