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云盖山 于 2014-9-19 17:15 编辑
老家的柿树 我不欣赏河南著名书法家陈天然的字,但却十分欣赏他老人家对字的自喻:我的字就像老家的柿树。 我是农家出身,我理解天然老对柿树的感情。大概有着老辈子情结的人,都会理解天然老对柿树的情感。 柿树对农家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 对老一辈子的农家来说,种柿树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和情感。 一种是像我爷爷,种柿树是为了尝鲜,是一种点缀。他种的柿树是当时的好品种八月黄,八月黄烘柿甜,好喝,漤柿脆,好吃,所种的柿树也只有那么一两棵。爷爷说,金秋八月间,八月黄的烘柿就像挂在树上的红灯笼,好看;等到深秋,一树红叶就像一把大火炬,更好看。 一种是像我姥爷,种柿树是为了防年馑,所以种的柿树多,品种也齐全。在南沟的后拐,地边上,沟坡上,能种树的地方,都种上了柿树。品种自然有八月黄,还有面黄蛋、牛心顶、鳖盖柿。姥爷说,柿子的好处多得很,可以晒柿干,可以制柿饼,可以烘烘柿,柿皮还可以做柿糠,都是庄稼人的好吃食。姥爷还说,种柿树品种得多,不同的品种有不同的口味,有不同的成熟季节,品种多了,能接上趟,几个月都有鲜柿子吃。 秋冬甚至春天,到姥爷家吃柿子,成了我的一大享受。 最好喝的哄柿是“老鸹叨”,其实就是老鸹叨过的烘柿。姥爷说,老鸹鼻子尖,哪个烘柿好吃,它一闻就知道,老鸹就专拣好喝的烘柿叨。“老鸹叨”确实最好喝,有一种清冽的甘甜。 确实如姥爷所说,不同的品种有不同的口味。面黄蛋哄柿的甜,醇醇的比较悠长。牛心顶的甜,有甘蔗的味道。鳖盖柿的哄柿特别稀溜,咬破个口子,叽溜溜一口气就能吸干。 柿子的另一大吃法是漤成漤柿。就在煤火灶边栽一沙罐,沙罐着半罐子水,把柿子放进去泡,就叫漤。漤上三天两天,就能吃了,又脆又甜。什么品种的柿子,都可以漤了吃。由此,我和同伴们尝试用河水漤柿子,把一兜柿子泡在上学路上的小河里不为人所知的地方,泡上四五天,漤出来的漤柿居然比温罐里漤出来的柿子更脆更甜。 姥爷为这一大片柿树特别的尽心。下地回来,有事没事总要到后拐看看。五八年大炼钢铁时好多家的树无论什么树都被砍了,姥爷的柿树却安然无恙,一颗也没有损失。大妗子告诉我,当时,平日绵绵善善说话都不会起高腔的姥爷,抡着一把镢头,堵着南拐唯一的通道,凛然地警告由大队干部带领的伐树队伍:“谁先上,不是我放倒你,就是你放倒我,放倒我后再踏我的尸首去伐树。” 伐树的队伍一下子惊呆了,没有人会料到绵绵善善的姥爷会为了几棵柿树拼老命。我们那里有一句俗话,叫一个人拼命,一群人不敢动。真要拼命,没有几个人有这样的勇气。 姥爷的苦心经营,被会过日子的姥姥尽心地表现着。 在姥姥的交调下,平平常常的柿子成了家里的宝物。在后院搭起一架棚子,棚子上铺上几领席片,席片上匀匀地摆上一层柿子,再用玉米杆盖上,就成了烘柿棚,任由柿子烘去。等到冬日雪天,拂去厚厚的积雪,扒开变色的玉米杆,拣几枚烘柿,洗净了喝下去,肚子里有说不出的快感。 姥姥的得意之作是做柿饼。把成熟的柿子削了皮,捂捂晒晒,柿子的表面泛出一层白白的柿碱,柿碱有一种淳淳的甜。柿饼醇醇的甜则更胜一筹。我们那里有不少人家,逢到春黄不接,柿饼就成了渡饥荒的胜品,既顶饥又可解渴。平常,柿饼就成了招待客人的点心。我吃过不少人家的柿饼,都没有姥姥做的好吃。 姥姥还会做大量的柿瓣。就是把柿子刨成四瓣,摊在席子上或者干脆摊在麦地里晒,晒成半干,柿瓣变得黑黑的,就成了,其作用和柿瓣差不多。柿瓣比柿饼好做,省工,但没有柿饼好吃。柿瓣、柿饼交替着,一年都有柿品可吃。 做柿饼削下来的柿皮,也不会扔掉,可拿来做柿糠。就是把糠和柿皮一起拌,拌得匀匀的,再晒,一直晒得干干的,再垛起来,以备不时之需。姥姥家垛有好大一垛柿糠,三年灾害时,派上了用场,帮助姥姥家也帮助我和妈妈弟弟渡过了饥荒。我常常在下午用自己稚嫩的肩膀从姥姥家扛回一袋柿糠,快要到家时在背地里磨蹭到天黑,再绕着弯避开人溜到家里。当晚,一定是一顿不错的佳肴可以果腹,夜晚睡觉时也不再是饥肠辘辘。 由此,我曾责怪爷爷不勤快,怎么不也多种些柿树,就只管把柿树当风景树?要是多种些柿树,也少饿些肚子。爷爷长叹一声,沉默了许久,才心情沉重地说:“我经历了满清、民国、新中国三个朝代,从心眼里感到还是新中国好,新中国就不会再有年馑饥荒,就不会再饿肚子死人了。谁知道……嗨!” 爷爷的话,爷爷的感慨,当时我觉得怪怪的,并不大懂。好多年后,才明白。说三年灾害是“三分天灾,七分人祸”,这七分的代价,就是几千万人的性命啊! 所以后来听到天然老的自喻后,我告诫自己:你尽管可以不欣赏陈天然的字,但不妨只管去欣赏他的自喻。对柿树的情感,我觉得和天然老是相通的,和许许多多的老百姓是相通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