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结局都已写好
所有的泪水也都已启程
却忽然忘了是怎麽样的一个开始
在那个古老的不再回来的夏日
无论我如何地去追索
年轻的你只如云影掠过
而你微笑的面容极浅极淡
逐渐隐没在日落后的群岚
遂翻开那发黄的扉页
命运将它装订得极为拙劣
含著泪 我一读再读
却不得不承认
青春是一本太仓促的书
——席慕蓉《青春》
那一年,我十九岁,在那个古老的不再回来的初夏,独自踏上北上的列车,开始了一段值得人终生回味的寻梦之旅。
中学时代的我无疑是个顽劣叛逆的孩子。虽然身在本市著名的重点中学,却因为多读了几本书,经常冒出一些与年龄不符的奇谈怪论,甚至做出一些对女孩子来说堪称出格的事儿。那时候因为痴迷三毛与老庄哲学,深受无为思想影响,对上大学不屑一顾,对大多数人的梦想视如粪土,幻想着有一天能像三毛那样到处流浪,常常晚自习约了一帮人逃课,跳舞唱歌喝酒看电影,半夜里才翻墙溜回寝室。家长数次被老师请来面谈,我却依然我行我素,恣意张扬着自己幼稚的特立独行。
高考如期来临,我毫无悬念地落榜了。然而就在高考成绩公布的那一天,我无意间看到北京电影学院的招生简章,忽然心血来潮,决定复读报考北影影视编剧专业。话说我虽然许多科目成绩不好,却是学校里公认的“文青”,语文特好,偶尔能写几笔,还担任过学校文学社社长,因此颇有几分自傲,以为凭自个儿那几把刷子,就能心想事成。
面对我的年少轻狂,父母宽容地支持了我。他们不仅动用关系帮我找了辅导老师,还特地托人买了火车票,把我托付给列车上的熟人照顾。90年代初,通讯还没那么发达,没有手机,没有网络,甚至没有BP机,年轻的女孩儿第一次独自远行,天知道为人父母的心里有多少牵挂与担忧。我却毫不懂体谅,像一只羽毛初成的雏燕,怀抱着对天空与自由的憧憬,揣着父母给的500块“巨款”欢天喜地就飞走了。他们不知道我甚至在心里偷偷密谋了一个计划,为了追求我向往的自由浪漫,就算没有考上,我也不想回来了——北京,首都,多诱人的地界儿啊!
清晨五点,我背着行李从火车站出来,豪情万丈地走在初夏的北京街头,惊喜地发现,北方的天空果然比南方更高远更广阔。就算偶尔会吹过一阵风沙,让人睁不开眼,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浪迹天涯的人根本不会把这一点风沙放在心上。
我家在北京并没有亲戚朋友,只有一个同学的弟弟在北京读书。临行前,父亲找的辅导老师给了一个他北京朋友的地址,让我有困难就去找他。本来我不愿意麻烦人,下了车便直奔电影学院。奈何北影根本就没有住的地方,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哪儿有合适的旅馆,无奈之下只好去找人。不巧的是,老师的朋友有事不在单位,于是我又赶去戏曲学院找同学的弟弟,费了不少劲儿,折腾半天总算把住宿问题解决了。北京地界大,行李又沉,加上人生地不熟的,一天折腾下来,把人累了个半死。
同学弟弟五一要去广州,说好把他宿舍借我住,本以为就安定下来了,哪知刚住了一晚,学校发话不许外人留校,我还得重新出去找旅馆。那天是五一,北京艳阳高照,我背着沉重的行囊在街上孤零零地游荡。因为找不到合适的地方落脚,被疲惫和焦虑折磨得心烦意乱。几个小时之后,好不容易在一处僻静巷子里找到家小旅社,老板是一对东北夫妻。房租每晚七块九,在那个年代并不便宜。看看天色已晚,再犹豫怕晚上要流落街头了,又想这旅社离北影不算太远,考试也还方便,便咬咬牙住了下来。
在这住的多半是外地上京考学的年轻人,人员并不复杂。他们有个小食堂,中午可以吃饭,老板自己做大厨,味道挺好,价钱也不算太贵。我记得第一次吃到黄瓜炒鸡蛋的时候还很新奇了半天,因为以前在家只吃过西红柿炒鸡蛋。为了节约钱,我中午在食堂吃,晚上就经常买根黄瓜就个大饼就对付了。老板夫妻俩待人挺和善,我一个人在外怕晚上不安全,总是早早就回来,跟他们聊会儿天,再自己看会儿书。结果到后来许久都有人说我讲普通话有股子东北味儿。
在那里住了几天之后,考试开始了。临考前一天晚上,老板娘心疼我一个女孩子千里远行,特地叫他丈夫做了顿好吃的请我。这么多年过去,我已经不记得吃了些什么,也记不起他们的模样,却还能回忆起那顿晚饭的滋味和温暖。
考场如战场,一千多人无声厮杀,一轮结束之后,我成为一百多名幸运儿中的一个。发榜那天,我认识了一个来自江西的考生。他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做江南。事实上,他的长相也确如他的名字一样清秀,且眼神带着几分忧郁。我们一见如故,很快成为了朋友。他告诉我,他已是第二次为梦想而来,上一次他连第一轮都没过。他惊诧于我独行的勇气,对梦想的追求,更对我一次就过关赞赏不已。
第二天二轮考完,江南请我吃饭看电影。在电影院里,他很自然地用手圈住我的肩膀,我心里慌乱,却没有挣脱,也没更多回应。短短两天接触,我已经知道,他是一个跟我同样敏感骄傲的人,我们那么相似,都是容易受伤的天真少年。
二轮结果出来,我跟江南都落榜了。一想到即将回到平庸的生活里去,我就极其沮丧。情绪低落之中,我找到了江南,希望他可以陪我去长城,他却建议我去故宫看看。第二天,我们先去了故宫,然后到景山上走了很久。一路上,他跟我讲了很多关于人生情感的话题,又请别人给我俩合影。那天北京的风很大,吹得满山树叶哗哗作响,也把少年的情怀吹得四下翻飞。我看出他的心思,想起自己的心事,不免感伤,便告诉他我其实一直暗恋着一个男孩,即使得不到回应,也不会对别人再有感情了。他眼神黯淡下去,没有再说什么。我觉察到他的失望,又庆幸他并没有直说,我就不用那么残忍直接地拒绝他,更何况我们俩很快就会天各一方。临分别时,他给我留了地址,说因自己不是重庆人而感到遗憾,希望我以后能给他写信。
我不忍他失望太多,几个月后践行了诺言。他在回信里说,“在昏暗寂静的小屋里,我终于看见了在每一个沙场上屡战屡败的我,真不知该如何去面对。我常想起你那双绝望于世界的眼睛,那种伤害后不信任的眼神,那张苍白如怨的脸庞,心道一个女孩儿生这世上是何等不易,更堪哀的是一个七尺男儿竟也殊途同归。元旦前夕,南昌大雪横飞,厚厚一层,似乎也填满了我的心。我在周遭的冷漠里感到了一点温暖,那就是接到了你的问候。我这里遥遥地向你深作一揖,轻轻地说给你听:谢谢。”我由此知道他过得并不顺利,却也明白安慰的话语终究苍白,只能在心底默默地祝福他。
事实上,那天回到旅社之后,我仔细回味了这些日子在北京的生活、接触的人事,发觉那些关于流浪的梦想实在是过于天真,生活的艰辛不是这个年龄的我能独自面对的。那一刻,我开始疯狂想家,想念家中温暖的大床,想念母亲的饭菜与父亲的宽和。我决定好好玩几天就回去,不管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在北京又呆了几天,一个人去了圆明园和颐和园,逛了西单,给家人买了小礼物之后,我终于踏上了回程的列车,结束了我的寻梦之旅。
多年以后,当我看见当年照片中十九岁的自己,想起那段过往,不得不深深感谢我的父母和那段过往里遇见的人。正是由于他们的爱、宽容与鼓励,让我在最容易迷失的青春岁月里追逐过梦想,反省过自己,才会成长为而今坚强、独立的模样。
时至今日,母亲每每对人讲起我当年考学的“事迹”,总会骄傲地说,那会儿她才十九岁,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一千多人考试,她第一次去就考过了一关,很了不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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