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神经 于 2014-10-27 13:15 编辑
(1)一九九八年的夏天 我经常会想起一九九八年的夏天。有时候是在深夜,有时候是在对着电视大笑流出眼泪的霎那。近十年,时间以同一种姿态不疾不徐地匀速行走,我看见陌生的自己,确切地说,我看见和自己完全不同的自己。
这令我有些恼火与无奈。活着的继续活着,死去的仍然死去。我们对此无能为力。回忆是件痛苦的事情,假如它曾足够甘美的话。幸好,人们于某日突然觉醒,纵笔横量,划一道坎作为分界,面上的表情是不动声色。
九八年的夏天非常炎热。我和翔跃,萍子挤在一张钢丝床上。我们的家当,是一堆搪瓷碗和热水瓶,源于同学们的慷慨。实际上他们还整理出一堆草席作为赠送,被婉拒了。我们的小床脾气刚烈,经常在半夜喘着粗气把我们抛到地上,毫不留情并乐此不疲。而我们仰赖于它,对它宠爱有加,这就惯出了它另一个坏毛病:它会骤然嘎吱叫唤,喊我们去吃宵夜。月半弯,天微明,灯是一芽柳叶眉。我们坐在半轮房檐的阴影下,和蚊子共同进餐。
房东精明。一套房分两边租。中间通着阳台。另一边的男孩子,英俊过分。是附近大学里的组织干部,踢得好球,邀我们去看校联谊会演,兴起处鼓掌大叫。另一名斯文白净,隔日便有包裹寄来,或零食或衣物,以零食居多。共去天台纳凉,卖弄地说女友的细致体贴,感慨:得不到的永远最好。众所侧目。我觉他不惜福,不配得福。已忘记姓名。那一名帅男,依稀记着姓袭,慈溪人,态度谦逊温和,讨人欢喜。
萍子喜欢他,和我谈过。其时风声萧萧,星光烂漫,情境有助抒怀。翔跃躬身,在厕所涮洗男生换下的球衣。我吃不准她是否也产生暗恋情愫。过阵子他生日庆贺,皆醉。萍子便载在沙发上,被我扯着回屋臭骂一通。再过阵子和男生在他校内闲逛,袭说:叶子,毕业后我要回家了,你有空来玩。递了地址给我。我坐在草地上拔青草,一棵两棵,起身时顺手将纸揉作团塞在裤兜,忘记了。后来被洗成一滩纸浆。几年后路过慈溪,忽然窜过男生的面孔,极淡的,一连串颠来倒去的传呼号码。
九八年的夏天很多事。翔跃父亲来,逼她回乡务农。我与他理论,被骂得狗血淋头。她父亲骨子里重男轻女,多次在寝室内对翔跃痛下“毒手”,打折过一根木棒。我的勇敢加剧了他的愤怒,最终没能阻挡翔跃回乡。这一别,转眼竟已近十年。打过两回电话,头一回在家守小卖部,无所事事。后一回在茶楼当服务员,言语热情。再无讯息。生死茫茫。
我于三十九度高温下走路回家。统计十一站,沿151路线,从马腾路到拱宸桥。一路哼着轻歌小调,免得伤悲。家中缺米,无油,和萍子去隔壁借米两罐,土豆数颗。萍子烧红烧土豆吃,味道鲜美。次日房东驱逐,眼泪攻势不起效用,遂当晚聚集邻里盘坐于地,在墙上胡涂乱画:乌龟王八,满腹辛酸,满幕污言浊语。并录磁带一卷,以兹纪念,这带子被萍子收藏至今,偶尔拿出来听,仿佛涛声依旧,那时年岁,调侃的成分居然多于其他,我们很是佩服自己。
无家可归后,曾借宿于录相厅一阵,卧眠于西湖边一阵。天宽地阔,处处可容我身。可惜又缺萍子陪伴,多少孤寥。她母亲受病痛折磨过世,未及见她最后一面。她因我而留,我因此事抱憾,此心恒伤。萍子走后,我是西湖那一叶残荷,懒散倦怠,细思量确有苟活意味。又所幸,终于找到工作。虽然月俸五百大洋,毕竟可裹腹安身,不必眼望五角一只的菜饼而吞咽唾沫,不必依靠一杯热水而熬过漫漫长夜,不必病痛数日而挣扎告诫自己:一定要活下去。
九八年夏。我要说,必不能说全。假如记忆是部机器,它有一部分肯定磨损厉害,需要修理。九八年,甚至之后的三四五六年间,我每年都在丧失一些记忆,也都在捡回一些,原以为不存在的希望。现在我坐在这里胡乱敲打键盘,是想把盘存的记忆梳理一遍,像鸟儿梳理它们的羽毛。很多年后,我也许还会坐在这里,打下散乱的句子,说着一部分现在的自己,也可能会感觉可笑。有一点需要强调,我坐在时间的丛林深处,坐在幸福深处,全是因为我相信一句非常庸俗的话:
每一天的太阳,都是新的。 PS:图片为98年夏,与萍子西湖合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