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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巷,名为巷,其实它并不窄,青石的路面,两旁古旧房屋错落。打巷尾往北边走,要费会儿功夫才到口子上,然后就入城区了。城在南方,据说本来是有名儿的,老人们简简单单信口这么叫下来,一代一代,就叫:南城。锦巷倒是有来历的。当然,这来历也是斜对面开文具店的徐伯说起,尹天生才知道的。
在徐伯店门前,其实也就是家门口,徐伯两根皱巴巴的手指拈起个“炮”或者“车”准备落盘时,尹天生紧张得不得了,徐伯却慢条斯理的喃喃开来:“这巷子啊,原来没名儿的,后来我爷爷跟我讲……”往往是徐伯还没唠叨完,棋子一落尹天生就被将死了,耷拉着眼皮子望着棋盘想翻身。徐伯开心笑笑,喉咙里有痰音:“不用看啦,阿生,再来一盘?”尹天生习惯性的回头看看自家门口,两三个行人正经过,他就说:“先去料理下营生,下次来。”等他走近自己那间小裁缝店,人家随便瞅了两眼,门都没进,转身走了。
锦巷在徐伯的爷爷那个年代是个小镇,很多卖绸缎的商家都在这镇子上,地方不大,来来往往的人却很多,因为手艺精、料子好。徐伯祖上却是个例外,不卖绸缎,卖文房四宝。解放后,南城渐渐大了起来。锦巷跟城之间的空地上,今年添了一条街,明年又多了几座楼,慢慢地,后来就给接上了。当锦巷变成南城边上的一条街时,那些当年盛极一时的小作坊早就衰了。这不,尹天生守着祖上留下的铺面做了裁缝,徐伯也把当年卖笔墨纸砚的老店变成了文具店。表面上是在延续,其实已经没有丝毫关系。
徐伯跟尹天生挺有缘的。只是这缘分,说起来就惨淡了些。
徐伯的老婆头年走,独自拉扯尹天生长大的尹老裁缝次年就倒在自家店里的酒瓶边。尹天生压根儿不记得他妈长什么模样,还没等他断奶就跟城里的生意人跑了。那生意人来锦巷收购最后一家绸铺子,生意没谈成,倒是把他妈给带走了。他记得有人跟他那喝醉的老爹起纠葛时,就骂过:“你一个干女人活的能个啥劲儿啊,女人才能呢,奶香诱了野男人喽!”他爹眼睛瞬间胀得像两颗起锈的铜铃,泛着绿光,一瓶子甩将过去。酒洒了一地时,眼泪也淌了一脸。无声无息的。尹天生是懂事儿的,忙屋里寻了个瓶子往巷尾张家酒坊去了。回来时,走到门前就听见内屋他爹那杀猪般的哭嚎声,撕心裂肺的,嚎得他心里发凉,竟然一时抱着装满酒的瓶子不敢近身。
他爹打他记事儿起就成天拎着个酒瓶子,连在做顾客订下的活儿时,酒瓶子也缝纫机旁放着。奇怪的是别看他成天偏偏倒倒的,活计却做得很妥帖,尤其女人们很满意,甚至城里女人都有找上门来的。那活计一般男人还真做不了——他爹除了裁些衣裤还缝制女人内衣。终于,这酒瓶子里的东西成了断魂汤,送他上路了。现在想来,他爹下葬时隔壁柳妈说的是对的:“老弟呀,你去吧,苦日子今儿个算是到头了。”柳妈哽咽着说这话时,旁边徐伯眼睛也红红的,痰音在喉咙里咕隆咕隆的不利索。
他爹下葬时他都没哭,倒是晚上柳妈蹑手蹑脚端碗热乎乎的混沌来给他时,他一口混沌没咽下就哭得一塌糊涂。大抵跟他爹一个德行,要嚎都回家嚎。柳妈摸摸他的头,也跟着流眼泪,说:“阿生啊,哭吧,哭够了嚎够了就好了,这日子还长,往后还得好生过。”说完匆匆走了。尹天生知道,她是怕她女儿妞妞说她。上次她给尹天生端碗肉来,她女儿就骂:“小时候给他喂奶,长大了给他吃肉,你干脆领回来养得了!”柳妈的男人当年一心想柳妈生个儿子,后来没如愿,对女儿就冷冷淡淡的,不时抱怨生了个女孩儿。男人前几年走了,女儿就把当年的委屈撒在柳妈身上,见她对尹天生好就来无名火。尹天生心里戚戚的:“生得水灵灵的,骂人时却还真有那刻薄劲。”
家里不景气,尹天生书念完初中就没念了。他爹走的时候,他还不到十八岁。父母给取的这名字倒也算取对味儿了,天生天养,一语成谶。尚未成年,就独自撑起了营生。一个“孤儿”,这营生怎么持续下去呢?他还是有些办法的。要生存下去,没办法也得想出办法的不是。先是让徐伯用大狼毫给他写了个匾:尹裁缝。别看这名字不打眼,其实有讲究。他知道他爹生前是有些名头的。这世界再变,人们怕还是忘不了真把式。尤其那些女人们,不会忘了那个已经不在了的尹裁缝,他做的那玩意儿可贴身呢。然后没日没夜的练起做内衣的手艺来。他爹不在了,他放得开了。当初只要他在旁边看,他爹就凶:“看什么看,是你爷爷死活要传给我这手艺我才接下的,你以为我想搞这个?写作业去!”他表面上应承,暗地里却是留心学了的。他爹走后,他就拿了他爹留下的一个发黄的本子,上边有很多老顾客的尺码、喜欢的样式等等记录,反复比对着做。
有准备的人是幸运的。他爹走了快一年了,正在他嘀咕着还会不会有人来定活儿时,巷尾开酒坊的张家媳妇来了。见有人进了门,他忙招呼:“张婶……要做衣服吗?”张家媳妇倏忽冷了个脸道:“大小伙子了,人都不会叫,我有那么老么,叫姐!”尹天生忙吃吃艾艾改口叫了声“张姐……”心里却犯着嘀咕:“你以前来这找爹不是叫他大哥的么。”张姐这才脸上堆着笑,扭着身子走到缝纫机前边坐下边说:“这就对了。阿生,你爹的活计你可做得了?”说着完扬起化了妆的脸看着他,略带挑衅的指了指丰满的胸:“我要做这里穿的衣服。”尹天生的脸刷地红了,嘴里忙不迭地应道:“行的,我都能行的,要不我先给您试试,不行不收您钱。”“那好,那你先给我量量尺寸。”张姐站了起来。尹天生脸上这下红到耳根了,到底是个腼腆的人,说:“这个……张姐,爹那本子上好像有以前给你做的记录,我照着那个做吧,能做好的。”张姐看出他的拘谨,噗嗤笑了,说:“老子是个闷声闷气的主,难怪儿子也这么上不了台面,我最近胖了,得重做,不然也不找上门来了。”尹天生只好拿来皮尺给她量。可能是一时手生,也可能是太紧张,那皮尺要么松了眼看着就要从那尖堆儿上滑下来;要么紧了,张姐直嚷:“乖乖,你要勒死老娘不成?”最后张姐吃吃笑着扭腰离开时,他如释重负,一抹脸,满手是汗。一时间没了神儿,索性放下皮尺取了墙上的竹笛有一气儿没一气儿的吹起来,结果全走了音。徐伯要是听了可会说他的。那是他爹走后不久徐伯为了给他静心定神主动教他的,这都大半年了,结果竟吹成这样。
张姐让他这么叫其实也不为过,时下不过长他十岁不到的年纪,却一直没小孩,不时跟家里男人吵架,大抵都是为这事儿。
兴许是老顾客尤其是女人们始终惦记他爹的手艺,而他的手艺确实不输他爹,巷子里的老顾客渐渐又跟往日那般,要么来做些衣裤,要么做内衣。同样的,城里顾客也来,有他记忆里的熟面孔,也有生面孔。他其实也在心里嘀咕过,连离城区最近的巷口都有人开了成品服装店了,为什么还是有不少人认他的——确切说是认他爹留下来的老手艺。想归想,却在脑子里一晃罢了,他要做的,是越做越好,越做越快。孤身一人,毕竟要靠这个营生吃饭的。
锦巷尾,有一口井,确切说是有三个泉眼的一口泉,旁边有块圆鼓鼓的大青石,泉水不断冒出来顺着大青石边的小河,咕噜咕噜就淌远了。石头上边刻着三个字:三口井。字迹俊秀,只是有些斑驳了。想必是男人们都还扎着辫子的年代就刻下的吧,不知道。人们有的在井里取水,有的就在青石旁洗衣服洗菜。锦巷的人家,尤其靠北的,几乎都装上了自来水管,就连靠南一些的隔壁柳妈家跟斜对面徐伯家都装了,没再用那井水了。只有少数靠南,离城区远一点的巷尾人家没装,一来离城区越远安装费越贵,二来他们该是舍不得那井水吧,那么清亮,又那么清凉。尹天生没装自来水,他觉得走一会儿到三口井,也不费事,就不花那个钱了。
这天,尹天生担着他爹还在世时就在用的木桶去取水,碰巧遇到柳妈也在井边。柳妈拎了只塑料小红桶,已经装满了。他有些奇怪,问:“柳妈,你家不是有自来水嘛?”柳妈见他过来,一脸开心的说:“是呀,只是今天妞妞回来了,她说城里油腻吃多了,想吃我做的豆花汤,离了这水,味儿就不对了。”“哦,那你等等我,我装好了一并帮你提过去。”柳妈说:“你担了一双了,怕是不好提。”尹天生边装水边说:“不算事儿的。”柳妈听他的,放下水桶走近了些说:“本想提了水回头再跟你讲的——你过一会儿就过我那去,今晚咱仨一起吃。”尹天生听了,定了一下说:“不了吧柳妈,妞妞现在难得回来看你,你好生跟她吃顿饭。”柳妈听了脸上有些许歉意,她知道他碍于女儿当初那态度,轻声说“阿生啊,以前她小,不懂事,你也别放在心上,眼下都一个人在城里工作这么些年了,也该懂得些了,这不,今天我都还没开口,她让我叫你的呢。”尹天生把水稳稳担在肩上,又接过柳妈递过来的小红桶,边走边说:“听柳妈的。”
柳妈上年纪了,尹天生有意放慢步子。柳妈说:“阿生,你看,妞妞今天说她又处了个对象,第三个了,其实她跟你同年的,你有没有什么打算啊?”尹天生没回答却问:“前些日子你跟我提到的那个不是跟她很合得来的么,没成?”柳妈叹了口气说:“城里人的心思,古怪得很,又说不得她。”尹天生也不多问,回柳妈刚才的话:“柳妈,你知道的,我这景况,恐怕是一个人过下去算了。也不好拖累人家。”“看你说得,你虽然没读多少书,可你有你爹的手艺,人也本分,比上不足,比下是有余的呀,年龄到了,这就是大事了。得放心上。”尹天生没再说话。
那顿饭吃得比预料的要舒心。吃饭时徐伯也来了,也是妞妞叫的。柳妈格外高兴,因为女儿懂得体贴了,妞妞给她夹菜时,她甚至眼睛酸酸的,脸上却笑着,给徐伯还有尹天生不停夹菜,尹天生也像个主人家似的,不停给两位老人夹菜。徐伯是个老来乐,儿子一直在外地做生意,对他很好,总汇钱回来,只是太忙于挣钱,很难得回家一次。徐伯经常面带笑容说:“我用不了这么多的。他不听。”其实说这话时他心里有欣慰也有酸楚。
人老了,是会依赖儿女的,钱终归算个什么呢。
徐伯难得和么多人一起吃饭,吃得狼吞虎咽的。尹天生也颇高兴,因为妞妞居然叫他哥,他都不知道是他早几天还是妞妞早几天,反正当初都是吃柳妈奶长大的。四个人,三个家,此时倒真真如一家人般。灯光暗暗的,可欢声笑语间,心里亮堂。
吃完饭,妞妞送他跟徐伯出来,临了看着他,缓缓道:“天生哥,你该找个对象了。”他一时不知所措,徐伯却笑意吟吟的看看他又看看妞妞,看得妞妞脸红红的转身走了。
尹天生本来要回屋赶几件内衣的。
隔些天人家就要来取了,尤其张姐那件,是重做的,因为她瘦了,比最初的尺码还要瘦。一转眼,她家侄儿都快五岁了,她还是没怀上孩子。她跟男人都怪对方没用,就是不去检查,这气一睹就赌成了个结,解都解不开。男人渐渐有了尹天生他爹的影子,成天酗酒,烂醉的条件倒也充分,毕竟他家开酒坊的。而女人渐渐开始憔悴。妆容也越来越浓,像是要努力遮住什么似的。尹天生觉得,看着张姐他依然像当初那么紧张,稍有不同的,现在是成熟男人对成熟女人的紧张。
可跟徐伯走出柳妈家,徐伯叫他跟自己杀一盘。尹天生不好拂了老人家兴致,于是排兵列阵杀将起来。不一会,徐伯居然输了。徐伯有些惊疑,死活要再来一盘,结果不是一盘,连续三盘,徐伯败北。尹天生淡淡一笑说:“徐伯,其实你想想看,我爹走的前一年你教会我下棋,这一转眼,我爹走了都快十年了,”说到他爹,他语气变得有些伤感,却还是淡淡微笑道“还不允许我赢您两盘啊。”徐伯听了,先是怔怔的,然后摸了摸越来越花白的头发喃喃道:“是啊,是该你赢了……”言罢,喉咙里又有了痰音,且重,竟大声咳嗽起来。尹天生要去给他倒水,他摆摆手说:“老毛病,没事的。回去吧阿生,我睡了,改天你还得找你下。”
其实还有一点徐伯不知道,尹天生夜里有活儿时赶货,没有时,就在屋子里小声吹着笛子,还有,就是自己跟自己下棋。这时光一过,什么都在变,不只是棋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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