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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婉君 于 2014-11-10 10:30 编辑
背
◎阿微木依萝
刘婶子走路往上一冲一冲的,像一个人形的皮球。没两天我就学会她走路的样子。在我更小的时候学过一次,没学会。现在我学会了。第一次学我爹揍了我一顿,现在轮到我妈揍我了。
我妈说,再学下去我就要成驼背,再学下去,她就要一脚把我踢到外婆家去。我外婆家离这里好远,一早走到天黑才到。我爹说话更有趣,他说,你不听话不听话,我一片儿脚把你扫到松新去。松新是我们赶集的地方,比我外婆家还远。这个“一片儿脚”让我笑了很久,我想不明白它是什么样子。
刘婶子是驼背。她是汉族人。我们这个村彝汉混居。汉族人喊她刘驼背。彝族人喊她……老母牛。她的肩膀很宽,手大脚粗,能背很重的东西,像牛一样。彝人曲比阿妈伸长舌头说,只有牛能背这么多。
刘婶子家每年杀两头过年猪,油水好,我爱去她家蹭饭。她家住着大瓦房,房顶装着两匹亮瓦,天黑时坐在屋里,抬头就看见月光从两匹亮瓦上掉下来,正好砸在人的鼻尖上。可惜我家住的茅草房,月光即使漏下来也是碎的,像泥沙一样撒在鼻尖上。
刘婶子有两个儿子,大儿子个矮,小儿子个高。她最疼爱小儿子。她说,高闪闪的个子,挂个灯泡也不费力,瞧,额头饱满,嘴大鼻高眼睛亮,这样子将来是要当官的。
为了能让小儿子当官,刘婶子拼命干活。她的背驼了。但是她干活的力气没因驼背而减少。她在坡上栽红薯藤子,半弯着腰杆,有时单脚跪地,有时双脚跪地,像爬虫。
我不喜欢刘婶子的小儿子,他的脸瘦长瘦长,说话尖声尖气,手里经常提一根棍子,见人打人见狗打狗。他把曲比阿妈的孙子揍得鼻青脸肿。曲比阿妈说,这小杂种应该让他妈重新生一遍。
这小杂种……
刘婶子喊他的小儿子不喊名字,她喊他“幺儿”。喊大儿子用的却是绰号,“狗腿子”。刘婶子说,他的幺儿力气非常大,可以背动一座山。
曲比阿妈说,只有吃奶的娃儿才喊幺儿。这都长得快要比他妈高了还幺儿。呸。
反正刘婶子就这么一直幺儿幺儿地喊,直到把她的幺儿喊得比她高,才慢慢不喊了。现在这幺儿读到中学了,刘婶子比以前更忙。好几个晚上顶着月亮在坡上收苞谷。秋天了,她穿着一件灰色马褂,一双绿色胶鞋,头发绾成一个圆溜溜地鬏,用一根尖尖地她老妈送她的银簪子插在上面。有天晚上月亮不是很好,我从外面回家,看见她一冲一冲正对着我走来,我当时没有认出她,以为见鬼了。于是双手抓住耳朵(我爹说害怕的时候抓住耳朵就不怕了),大汗满面地学着之前我奶奶教我念的驱鬼的话,“你走你的,我走我的,你没看见我,我也没看见你。”我越念她越走得近,我一着急就哭了起来。那之后我生了一场重病,我妈说我的魂被刘婶子吓掉了。
可是刘婶子也掉魂了。因为她的幺儿没考上高中。那天我看见她坐在墙根脚抹眼泪,无精打采,跟她说话她也不理。不过那次抹眼泪之后我就没再见她哭过。她又跟我们说,读不读书生什么关系?有本事的人不读书也有本事。
她的幺儿好像真的有本事。听说他出去给人家当保镖挣了不少钱。只有曲比阿妈不相信刘婶子的幺儿会挣钱。她敲着簸箕说,他会挣钱的话,老母牛的腰杆就不会弯成一根秤钩。上个月才看他从家里拿走一扎钱。从家里往外挣的吗?
刘婶子当然不承认自己给了小儿子钱。她说那钱是小儿子之前给她的,现在她小儿子手头紧,她硬塞给他做路费。
那天我又看见刘婶子的小儿子回来了。以前都是回家三天五天才走,这一回当天就走了。并且好几天没看见刘婶子上坡干活。我后来才听曲比阿妈说,刘婶子被她的小儿子用烧火棍照着背上打了一下,因为她没有钱给小儿子做路费了。后来的消息比刘婶子背上的伤更严重,她的小儿子在外地跟人动刀子,被抓去关在牢房里,要好几年才能出来。这回刘婶子不避任何人就哭了,一连哭了好几天。
刘婶子搬去另一个村了。从那里去看她的小儿子路程近。她家的老房子没有卖,刘婶子搬家那天指着老房子说,等她的小儿子出来,她要在这里重新盖一间大房子,养十头猪,一百只山羊,五十头牛。她说是人都会犯错,犯错了不代表他没有本事。
老房子里的东西都搬走了,只有那墙上还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弯刀。那两匹亮瓦也少了一块,我有时偷偷从窗口爬进去,在那空荡荡的房子里看月亮。
载《山东文学》2014年7期上半月刊。《农妇》组章中的一节。挖这么大个坑坑儿不好意思,用它来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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