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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初
采采浮蔷,涉彼沧浪。无根可托,有茎可尝。野风浩浩,野水茫茫。飘荡不返,若我流亡。 ——取自《野菜谱》 (明)王磐
(一)
蓝花布窗帘把屋里遮得昏暗,一床红格子棉被严严实实裹在身上,二花花像猫一样蜷缩着还在睡觉。
随着推开的屋门,一股清晨的冷气扑了进来,圪墩儿粗声大气地招呼闺女:“二花花,起炕!待会儿赶会去,待会儿乡政府门口有车哩!”
二花花翻了个身,脸趴在枕头上,闷声闷气地问:“说什么?”
“起炕来!赶会去!”圪墩儿转头走了。
二花花娘虚胖的身子往后挺着,两手搂着肚子上装了半截的口袋,拖着脚上的毡鞋从后门进来了,“死老汉,你总有馊巴主意,这点子东西也不会烂了,你让闺女卖什么栗子去?你发什么疯来?听听,你听听,风刮得恁紧,吼吼的……二花花可会给你卖什么栗子!”
睡得糊里糊涂的二花花听明白了,瞌睡一下子就跑远了,她一骨碌坐起来,边穿衣裳边对着堂屋大声说:“娘哎!你好好歇歇你那腿就行了,别替我操心,我会卖个好价钱,保管不会让谁糊弄去!”
娘给她端上一碗煮疙瘩,小声小气地跟她说:“才刚西院的赶生过去了,怕也是赶会去吧?他去他的,你去你的,你别搭理他。那是个害事马爬,我就是合上半拉眼睛,也瞧不上他那张狂样。”
圪墩儿把米汤喝的吸溜吸溜响,接口说:“咱不说人家娃好啦赖啦,咱一辈子窝在山里窝够了,就是不愿意咱女子再嫁给山里娃,咋也得往山外边的人家嫁。”转过脸他很厉害地对二花花说:“记住了,不许搭理那小子,看不打灰了你!就是这话!”老头子被米粒呛住了,“吭吭”地咳起来。
二花花不吱声了,低头喝米汤。
圪墩儿咳完了说:“打会上到你姐家去一趟,他那边家家都种花生,你要些种来,咱今年在院里先种种试试。”
“栗子卖下钱了,给外甥买点吃货吧?”
“不用,你娘给预备下了,”老头子口气和缓了,“钱留着给你自个儿买件衣裳吧。”
二花花背着袋子出门了,她用头巾把大半个脸都裹了起来,遮挡住强硬的春风,这风吹到脸上就像刀子割一样,她舍不出猫了一冬的细嫩的脸蛋给风吹。走过村东头那家用树梢子夹起的篱笆时,看见一个胖胖的小子正往篱笆上尿尿,她“呸”了一口,赶紧捂住嘴背过脸去了。
赶生和麻三儿站在道旁,笑嘻嘻地看着那小子一边扣着裤子前门口的扣子一边走过来。
“你怎么连尿都憋不住啦?娘的天生是个短尿泡子,像儿狗子一样,走到哪儿,都得抬后腿尿球的。”赶生咧着嘴嘲笑道。
“碍你什么事儿了?滚你娘的蛋!”胖子回骂着。
“走到哪儿哪儿尿,当心把屁股蛋子冻掉了……”麻三儿也嬉笑着说。
“他那个屁股是不怕冻的,膘有一拃厚,跟肥猪一样。”赶生呲着牙笑着说。
二花花走过来,看见赶生和麻三儿向她转过头来,不由自主的,她脸上“腾”一下热辣辣上来,随即蒙上了一层红晕。
“哎!哎!干什么害臊啦?我哥俩的裤子没提起来吗?”麻三儿朝赶生挤挤眼睛,大惊小怪地问二花花。
“去你的麻三儿!你真像拴在门口的狗,看见谁都得汪汪几声。”二花花没好气地说。
“呀,呀,为什么事说话这么难听,……”麻三儿还想接着耍贫嘴,但是赶生朝二花花脸上看一眼,头巾中间的缝隙里,她那乌黑的眼睛窘得像是蒙上了泪珠,嘴唇也微微地哆嗦着,他迷惑不解地拉住了麻三儿。
二花花真想站住跟他俩打声招呼,像赶生嘲笑胖子那样,痛痛快快地奚落麻三儿一回,也想大大方方地跟赶生说几句话,——但是娘正站在门口,把手巴掌遮在眉棱骨上边,大睁着眼睛朝这边看着呢,她悄悄地叹了口气,走过去了。
到寨前村的会上有二十多里地。赶生和麻三儿上了头一辆拖车,她避嫌地爬上了第二辆,两辆车一前一后“突突突”地跑在山道上,车后面都拖着一道烟尘。她无心加入人们唧唧嚓嚓的闲话,垂着眼皮躲在头巾后边的阴影里。她在想,一会儿能找个机会跟赶生说几句话才好呢。影影绰绰知道赶生家托人来提亲了,结果会是什么样呢?难道真就没有希望吗?大凶着呢,这件事不好在家里问娘,赶生该能告诉她吧,她急切地要知道。
等到她们那辆车停下站稳,头一辆车上的人已经全下了车,融进冬闲期集市乱哄哄的人流里,她只看见赶生和麻三并着膀子在前面一闪,就不见了。她找到卖干果的地方,把栗子口袋打开,摆在同村的一个卖核桃的口袋旁边,并托他给照看一会儿,她说去买个发卡就回来。
集市里塞满了人,想走也走不快,道两旁的摊位上摆着花花绿绿的衣裳鞋帽袜子,到处都是叫卖的、讨价还价的声气,姑娘们扎眼的花色衣裳在人群里闪动。二花花的眼睛看不到这些,她大睁着眼睛转着脑袋寻找赶生。
终于在卖农具的地方看见赶生的影子,他跟麻三儿在前边走着,边走边争论着什么。她不由得怨恨起麻三儿来了,个麻三儿,死赖皮,你跟赶生伙长着一个腿吗?走到哪儿都得黏在一起!她无计可施,只好远远地跟在后面。
还好!麻三儿不经意的回下头,看见了张徨失措的二花花,他凑近赶生耳根说了句什么,又推了他一把,前头走了。
赶生站下来等她,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细密的白牙。两人往人少的粮食市那边走去了。
“赶生。”
“唔。”
“我听说,好像是你家托人提过亲了,是不是?”
“是又能怎么样?咱们两家的老人们像是说两叉了。”
“没说拢?那结果会怎么样呢?”
“我怎么能知道?”
“你大说没说,还会再提一回吗?”
“没说,像是被你大倔得伤心啦,……前天,后庄我表姑也给提亲了。”
“唔,这样啊。”
二花花沉默了,俩人往前走,谁也没再说话。
“赶生!赶生!”有个大嗓门的声音喊过来,赶生看了一眼小声说:是后庄我表姑。二花花赶紧走开了。她在几步远的几个戳着的口袋前边假装看小米成色,看见一个矮胖的半老婆子匆匆过来,拽住赶生的一只袄袖急切地跟他说话,赶生低头在听。她听不见卖小米的老汉跟她说什么,听不见周围的欢声笑语,她像个小娃一样,觉得自己很不幸很委屈,被无辜的冷落和轻看了,被人不公平的对待了。她悄悄地瞅一眼胖婆娘短发下边冻得红红的厚耳垂,扭向赶生的那个短粗脖子后面黑亮的发茬,感到一阵慌乱,一阵让她心烦的隐隐作痛,她低下头,悄没声的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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