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闲过信陵饮 于 2014-11-28 14:30 编辑
十九、危险信号 许多城镇都面临着这样的尴尬,一方面是本土人口的流失,年青一代纷纷背起行囊,到大城市里勇闯天下。另一方面,从其他地方涌入的人口源源不绝。我童年的同学之中,能执平常之心在柳镇安家落户的为数不多。吕小燕是寥寥镇守的一员。她的经商天分在年少时便已露峥嵘,中学肆业后,她毅然抛掉书本辅助父母,投入到贩卖水果的经济浪潮中并拔得头筹。凭借天生的巧言辞令和精明算计的头脑,竟也将生意做得越来越大,门面扩张了三四倍。我经过她的水果铺前,凭直觉就认出这位昔日威风凛凛的班长来。彼时她高挽着袖管,一手擎着高音喇叭,扯开大嗓门像报流水帐那样报着各式水果的价钱品质和成色。吆喝过后,她塞满一袋水果递给我: “老爷子病了,我都没时间去看他。” 我说吕小燕没想到你会辍学真可惜了。她大咧咧地一摆手,说: “那都多少年的事儿!行行出状元嘛。我吕小燕一不偷二不抢,凭真本事做正经生意,谁敢说闲话?” 吕小燕挪出一条板凳。我们海阔天空地闲聊。聊柳镇朝夕的改变,聊她初做生意跌的种种跟头,聊同班同学的出路和现状。我提起卢意,自然追溯到小时候,免不了一通感慨。我说吕小燕你大概不知道那时我和贾亮对你简直“恨入骨髓”,认为你又爱搬弄是非又喜欢打小报告。吕小燕的眼神黯然下来,她注视着远方,良久不语。 “夏雨,其实我清楚。”吕小燕说,“我只是想引人注意。爸妈成天只顾着忙赚钱,根本不管我。我又争强好胜,总想着成为班级的核心。你们拔我头发,放蛇吓唬人,我都清楚是针对我的。” 她回忆一下,又呵呵乐了。 “喂,夏雨,其实你很勇敢呐。要不是你,贾亮的命恐怕都没有了。” 我谈到贾婷,眉飞色舞。我说她有多么善良多么热情。吕小燕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发表一下身为女人的感叹。起身辞别时她问: “夏雨,贾亮现在做什么事你知道不?” 我摇头。吕小燕挑了一下眉毛,低声说: “你劝着他点儿。有一次,我看到他在对街和戴老六鬼鬼祟祟不知道在干什么。那个戴老六,不务正业可是柳镇知名的。” 贾亮的“生意”,已成为我心中硕大的疑团。他越是神秘莫测,我就越担忧他走上歧路。人生要面临许多岔道,有些可以折返,有些却不能回头。 贾亮有一次来看贾婷,我趁机扯着他询查,然而他躲躲闪闪不肯回答。贾亮说: “夏雨,你只管照顾好我妹妹就是。别的事情,了解得越少越好。” 他不愿意交待,我也无可奈何。只好扳着脸严肃地劝告: “你要向我保证,不做伤天害理的事,不做触犯法律的事。” 贾亮敲一个脑门,做晕厥状。他说夏雨你啥时候这样婆婆妈妈了,我做的事情,是满足一部分人群的需要。 贾亮的解释暂缓了我的疑虑。我想满足人群需要,总不见得会是坏事。当时我头脑简单,没有仔细思索,人的需要也是有良莠的。而之后某天我回想起这一刻贾亮来,方感觉到他笑容里的牵强和无奈。 有些人,一直都在我们身边。伴随着我们成长。你以为他和你贴得极近,事实上,他却背离你越走越远。我的悲哀在于,我和贾亮站在同一个起点,我能意识到他的方向错误,却不能及时伸手去拉他一把。及至我回头目睹,他已经大半个身子,都陷落在泥沼之中。 一天傍晚,我在某条巷子的转角看见贾亮。他背向我和一个男人低声交谈着。男人鹰勾鼻,狮子嘴,眼睛像尤隼一样敏锐扫视四周。我的好奇心被勾发,蹑手蹑脚地靠近贾亮,想听清他们说些什么。我的意图很快被那个男人犀利的目光刺破。他狠盯了我一眼,迅速将一包东西插入裤袋,喃喃骂着脏话转身离开。贾亮见到我,脸上晃过一丝吃惊,不过他马上用微笑掩饰过去。 “夏雨,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的眼光追随着男人,他步履匆匆,从巷子拐角像只老鼠一般窜过,消失。 我说:“我偶然经过。那个人是谁啊。” “他姓戴,人称戴老六。” “啊——”我忍不住拖长声调。吕小燕的忠告,又一次冒出脑海。我说贾亮我听说这个人是个危险份子,你可得和他划清界限。贾亮尴尬地搓着双手,他说: “我们没有其他往来,不过是生意上的一些小事情。” “什么小事情?” 贾亮沉吟不语。 我觉得自己有点咄咄逼人。贾亮不愿意说,必然有他的理由。我走到他跟前,探出手心,贾亮笑着和我对击一掌。我们并肩朝灯火阑珊处走去。明朗的月色匍匐在我俩的额头,像两团絮软的海棉。这一瞬息,我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我们又回到了亲密无间的童年时代。我们之间没有私密,没有间隙,有的只是愈久愈醇厚的友谊。回家我问贾婷: “你说一坛黄酒放久了,会不会变质走味?” 贾婷的回答颇出乎我的意料。 “那得看你存放得好不好。”她说,“假如没有封存严密,就一定会串味。” 我几次想把遇见贾亮和戴老六的事向她禀告,思虑再三,还是咽回肚里。我不想她无端担心。对于贾婷来说,贾亮和我,是她生命里最亲近的两个男人。 以后我时常思考贾婷的这句话。也许,贾亮人生的这坛酒,就是没有封存严实的。在时间积淀中遭受细菌的不断侵蚀,最终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早不是当初的那一坛。 夏老头在寒冬将至的时候,向我郑重提出要求。 “龟儿子。你和小丫头也相处不少时候了。该把事结了。我也好安心回去。” 贾婷给他捶膝盖,抿嘴笑: “老爹你胡说啥呀。我还等你给我抱娃娃哩。” 我也觉得应该给贾婷一个交待。相处若干年,她俨然已成为我生活的重心和主宰。我和贾婷商量,先去领取结婚证明,等来年开春再举行婚典。贾亮听闻消息,准备送一套新房作为贺礼,被我婉言推辞掉了。一方面我觉得这份大礼过于隆重,另一方面,总隐略含着担忧,贾亮出手越是阔绰,我便越怀疑这钱的来路不明。我说贾亮你要相信我的能力,我不会让贾婷受委曲。贾亮翕动一下嘴唇,没出声。 和贾婷领取结婚证那天,柳镇居然落起了雪。大片大片的雪花,像纷纷扬扬的鹅毛从天而降。天地间银装束裹,世界仿佛突然之间被披上白色外套。街上鲜有行人,我牵着贾婷的手,乐乐悠悠地从百货大楼里挑选了几件新衣。——贾婷对夏老头的体型,竟然比我还要了解。她为他挑选了一套青灰色的中山服。 “老爹穿这个,一定很帅气。” 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行走。积雪在脚下发出“嘎吱嘎吱”嘣脆的声响,我和贾婷彼此搀扶着行进。我捎一眼贾婷,感觉像吃了一串甜滋滋的冰糖葫芦。贾婷的脸被冻得通红,眼睫毛上凝结着蒙蒙一层水汽。这个小妮子,终于成为我的妻子了。我的内心,充满了欣喜和欢乐。假如生命是一次短暂的花期,那么,所有的蜜蜂都必定可以找到它采集蜂蜜的花蕊。我望着贾婷傻笑,她一偏头,也扑哧地笑出声来: “在想什么呢。夏雨。” “我想,以后应该如何让我的老婆生活得无忧无虑。” 贾婷停下步子。她认真地凝视我片刻,然后踮起脚尖,捧着我的头,在我唇上盖下一个深沉的吻。她的唇沁凉的,但传递出来的信息却是滚烫的。 “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她说,“夏雨,我也要你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洁白的雪花飘在贾婷的头发,眼睫,还有眉毛上。她像一个雪娃娃。我看得有些发怔。贾婷揪我的鼻子,她说夏雨你发什么愣。然后她跑到远处,弯下身子捏了个雪球,向我抛射过来。我也予以还击。我们在冰天雪地里一路跑一路丢,不一会儿,感觉就不那么冷了。 贾婷的技术十分糟糕,十有八九都失掉准心。最后一只硕大的雪球居然从我左耳侧旋转飞过,直击后面独行的一个男人,不偏不倚在他的面庞上摔裂。贾婷吐着舌头,推着我前去道歉,她躲在我背后,低声吩咐: “夏雨,好好和人家说对不起。” 我硬着头皮正要开口,那男人猛地抬起头,鹰隼一般的目光怨毒地瞟过来——是戴老六。我悚然大惊。他穿着裘皮大袄,脖子缩在衣领里,看起来像一只正在冬眠的熊,被我们打扰了。我傻站着,戴老六鼻翼里发出一声冷哼,从我们身旁快速走过。我看他的身形越离越远,很想追踪看看贾亮是否就在前面,我有不好的预感,似乎贾亮不明不白的举动,都和这个阴沉可怕的戴老六有直接关联。然而贾婷的笑声让我最终打消了这个念头。我不能在这样特殊的日子,让她留下一丝一毫不愉快的回忆。 街口的红灯闪烁。我牵着贾婷,等待绿色信号灯的亮起。人生有多少个这样的十字路口,有多少要遵循的规则。随意乱闯红灯必然导致天灾人祸。我忽然想若是贾亮在此,我一定要告诉他,我有多么爱他,贾婷又有多么依赖他。简单,干净的生活,才是最朴实和安全的。 贾亮一身未化解开的细雪果然证实了我的猜想。我意味深长地告诫他: “贾亮。你可要遵守交通法规。” 贾亮若无其事地吹着响亮的口哨。看起来心情不错。 “嘿嘿。”他喜上眉梢,“从今天起,我可就是你的大舅子了。夏雨。” 他的反应又让我非常困惑。觉得自己过于猜疑。贾亮不还是那个爽朗快活的贾亮吗?也许是我的感觉判断失误,得好好调理修整一下。不过,东西倘若坏了,尚可以拿去修理。人若是走上斜路,进的修理厂可就是易进难出的了。 二十悲喜两重天 我和贾婷的婚礼操办得很简洁。没有披婚纱,没有去教堂。一切以最古老传统的方式进行。我在柳镇一家中型酒店摆了几桌酒席,邀请昔日好友参席,母亲携同小妹也赶来了。小妹对贾婷大红色的礼服赞叹不已,认为那极度体现了中国特色。贾婷含笑招待宾客,在人群里来回穿插。李志偷偷把我拖到一旁,他的语气里很是羡慕: “我从来没见过贾婷像今天这么漂亮。”他说,“女人果然是因为爱情而美丽的。” 李志的女朋友,是他们医院的护士。这恰好应验了他当初的话。女孩子长相一般,但看上去温文尔雅。我说:“不同美丽的女人,却有着相同的美丽。” 贾亮“蹭”地跳出来,横在我和李志当中。他来之前不知道在哪里喝过酒,红光满面,酒气连天。他的眼睛醺醺地半睁着,掏出一只红包往我怀里丢。 “夏雨,呃,看在那么多年兄弟的份上。呃,你帮我照顾好婷婷。这丫头,呃,太倔气。你可得让得她点。” 我把贾亮架到餐桌边坐下,倒了杯茶给他。李志皱着眉头不满地说: “怎么喝成这样。” 我隐约感到发生了什么事情。正待发问,狮子头在不远处朝我招手,我只好匆匆交待李志一句,迎向我最尊敬的老师。 狮子头更消瘦了。她的两鬓微微泛起白霜,肩胛骨高高突起,眼窝深陷。做一个受人敬重的好老师,实在很不容易。一年前她重病的女儿,终于抗挣不过病魔,离开了她。听说那时刻的狮子头,正在学校筹措一场学生演讲会。消息传递到耳际,她缓缓地叹了口气。背转身子,朝窗外凝望了好一会儿。演讲会如期举行,获得空前成功,狮子头从中发掘出不少优秀苗子,送往镇里比赛,结果学生不负所望,包揽了演讲比赛的前两名。这份成绩,从某种程度上安抚了狮子头,她从此之后更加忘我的投入到教学事业当中。我明白,这其实是一种爱的转移。狮子头将对女儿不能尽职的母爱,完全投置到所有孩子的身上。小时候,常会写这样的句子:老师是一支红烛,燃烧自己,照亮别人。——细化到狮子头身上,则是燃烧了整个生命,站立成一座灯塔,为学生导航。 狮子头说: “夏雨。老师能见到你成家立业,真好。你要记得,为人须光明堂正,对待家庭,也要认真负责。”她顿了顿,“老师是这方面的失败者。” 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述我此刻的心境。我看着面前这位令人肃然起敬的老教师,只有紧紧地握住她的手。用温度来传递我的热爱,还有感谢。也许之于家庭,她不是一个好母亲,但她绝对是世界上最优秀的老师,会有许许多多如我一样的学生,永生铭记。 狮子头没有入宴。她下午要参加教务处的会议,布置新学年各年级的任务。我望着她拖沓的脚步,却似乎无比坚定。她的背影依旧孱弱,然而我在她的背影里,瞧见了过往将来。我的过往,和许多人的将来。遇见这样的老师,是福气。 酒宴过后夏老头坚持回家要再拜一回天地。贾婷照规矩端茶叫“老爹”。夏老头和贾红军坐在两侧,中间夹坐着我的母亲。他们的脸上洋溢着一式的笑容:干净,安详,并且天真。李志和贾亮分立左右,小屋里充盈了和谐和温情。贾婷说: “什么,都比不上一家团圆。老爹你说是不是?” 夏老头笑得眼睛弯成一道桥,连声回应:“是。是。” 我的新家庭即告正式成立。狮子头的赠言,让我对于家庭,有了更深刻的理解。我身为一个男人,理所当然地,要为自己的亲人多加努力,给他们创造更舒适优越的环境。我开始抽取时间寻找兼职,贾婷劝阻我说: “夏雨,我们并不需要你赚多少钱。我和老爹的唯一心愿,就是希望你健康快乐。” 夏老头也说: “臭小子,你别只顾着赚钱,怠慢了媳妇。” 我经过思索,决定将空闲时间用来撰稿。之前在报社的一段阅历,足以让我对身边发生的小事体察入微。投出去的稿件皆是有的放矢,很快成为柳镇小有名气的撰稿者。贾亮非常得意,一次饭后打着响亮的饱嗝说: “夏雨,我,呃,我早就说过吧。你会成为一个作家的。” 我想起少时的傻话,笑着问他: “那你呢?你究竟是当成了旅行者,还是演员?警察?” 贾亮摆着手说:“都别提了吧。我现在是生意人。专打算盘的。” 我又想追问他从事的到底是什么生意。可是贾亮很显然不愿意谈及这件事,话锋一转,又回到贾婷身上。 “婷婷大概怀孕了。”他说,“李志在医院遇见她。丫头还让他不要宣扬。” 这可是天大的意外之喜。我的兴奋无以言表。初为人父的欣喜,很快将对贾亮职业的疑虑冲刷得一干二净。晚上我坐在写字台前奋笔疾书,贾婷端着一杯泡好的绿茶走过来,像平素那样把它端正地放在桌角。此时窗外落着小雨,雨珠从屋檐上滴滴嗒嗒地跌在窗台上。浅黄色的灯光,映着贾婷圆润的脸庞,光洁的额角。我拽过贾婷,柔声问她: “贾婷,你是不是有喜了。” “这个李志,他答应我保密的,怎么那么多嘴。” “那是真的?我要当爸爸了?” “才一个多月。我不想你做事分心。瞒着没说。” 我说你真是个傻老婆,这样大的喜事怎么能瞒着我呢。贾婷依着我坐下,我把头贴在她的肚皮上,仔细聆听。贾婷吃吃地笑起来: “夏雨,现在是不会有动静的。” 我不知道旁人做父亲的感受。我的心里如同种下一株种子,期待它发芽,开花。现在除了夏老头和贾婷,我在世上还有了另一股精神动力。它促使我更加努力地工作,为将来打基础。我现在的积蓄,已经够为购置一套房子预付首期。我想,最幸福美满的日子,马上就要到来了。 夏老头知道了贾婷怀孕的消息,表现得比我还要高兴。他不要贾婷时刻陪着,有一空就撵她休息。平时不屑一顾的电视广告,这时候成为必看专栏。只要具有滋补疗效的保健品,他就催促我去购买。有一天,夏老头竟然委托别人织了一件婴儿衫送来。贾婷揣在怀里哭笑不得,她说老爹你别操心孩子还得过一阵子才能出世呢。 我们的生活,朝着美好大踏步迈进。有时候我觉得人生,就像一棵松树那样,也可能长在悬崖峭壁,也可能历练风霜剑影。但只要看见一丝曙光,就不能停止向上生长的欲望。生活是杯酒,舌尖最先触到的是苦涩,之后才是香醇。 夏老头这一阶段神清气爽。身体康复得很快。我和贾婷乐观地估计,过不了多久,他就能行动如常。我带贾婷去看了未来家园——是一套七十平米的大居室,贾婷开心地从这扇门跳到那扇门: “这间朝阳的房间给老爹住。可以常晒太阳。我们住那间大屋,隔一方空间出来给你写字读书用。还有一间小房,就给未来的宝宝用。” 她已经把一切都构思妥当。我们于是商议先不告诉夏老头,届时可给他一个惊喜。 我以为所有苦难都早已经过去。没想到生命要呈现它的权威时,就丝毫不会怜惜你是否有所准备。圣经上说,上帝不会折断压伤的芦苇,不会吹灭将残的灯火。如果依律事实分析,上帝必定是个混蛋。 夏老头在某个阳光明媚的午后,面对着城东的垃圾场,像一根笔直的电线杆一样向前扑倒,再也没有醒转过来。 那天午后,天空湛蓝得像一块大琉璃,暖风轻拂,夏老头情绪高涨,他说: “龟儿子,天气不错。不如我们出去转转。” 他转一转的目的地,是柳镇大大小小的垃圾场。我推送着他,在数个曾经无数次俳徊的垃圾场边停留。春天暖融融的气息,搀杂着垃圾的酸臭,制成一种奇特的腐败的味道,在鼻息间飘荡。仍有年幼的孩子,俯身在垃圾堆里认真挑拣着。黑黝黝的脸庞,蓬乱如草的头发。宽大的衣裤简直像一团花色抹布。我和夏老头同时注视着他。注视着曾经的我。夏老头慢悠悠地说: “龟儿子,他可真像小时候的你。” 我没有回答,直接冲那个孩子喊了句: “喂——你过来。” 他挪动着步伐,移到我们面前。他举起袖子擦额头细密的汗珠,另一手放下奇大的一只塑料袋,有些狐疑地瞪着我。 “你叫我?” 我问他你为什么不去读书,要在这里拾荒。小家伙梗一梗脑袋,眼睛里倒是不屑的神气。 “读书有什么好,它能卖钱吗?” 他的反诘卡住了我。我无法很清楚地和这个孩子解释学习与赚钱的关系,在他这样的年纪,眼前远远甚于不可预知的将来。 夏老头说: “你爹妈呢?” “他们就在那边。”顺势望去,两个粗壮的拾荒者的背影。 我又问他:“爹妈也没有让你上学么?” “我爹说,上学的都是傻子。”他吡牙咧嘴地冲我一笑,“我爹说我顶半个劳力,夸奖我会赚钱养家哩。” 他接着和我们道别,小跑向他的父母。一家三口,背着三只大塑料袋,手牵着手,朝遥远的人生道路走去。 我心里有点发揪。与他相比,我是多么幸运。而这样的幸运,竟来自于我曾深深厌恶痛恨的夏老头,来源于我非常厌倦的拾荒行业。他一生的拾零,竟是为了培育我这个和他没有血缘之亲的陌生人的孩子。 我蹲下身,半跪在夏老头身旁。他面上重重叠叠的皱褶,像一道道错综的丘陵,七横八竖地交织着。夏老头两手摆放在轮椅的两侧,眼睛望着花花绿绿的垃圾,若有所思。他说: “龟儿子,我有点口渴。你去买瓶水给我喝。” 拐过垃圾场有个小卖铺。我说老爹你等我一下。夏老头“唔”了一声,等我付完钱回转走了一半,我看到夏老头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挥动着手臂,大嚷: “龟儿子!买瓶水都要这么久。老子等到豆荚都全开花了!” 夏老头嚷完这句,忽然举起胳膊,整个人像一根电线杆失去牵引,砰然倒塌。金色的阳光下,他的身躯扬起一阵滚滚烟尘。我几乎呆愣着目睹这一切的发生。烟尘渐渐消散时,我猛然意识到大事不妙。我狂奔到夏老头身边,翻转了他的躯体,一手托住他的头,一手箍住他的瘫软的胳膊。我一迭声地叫唤着老爹,猛力摇晃着他的身子,然而,四周静悄悄的,毫无回应。 夏老头微张着嘴,一溜唾液顺着他的右唇角流经下颌。他的眼睛圆睁,我几次抚也没有抚平。我的眼泪像开闸的洪水,迅速侵占了整张面庞。有相当一段时间,我的脑子空茫茫一片,耳朵反复回旋着夏老头最后的叫嚷。我不知道,在他生命最后终途,他究竟看见了什么。我为自己的迟缓的行动感到气怒。甚至归结出一个荒诞的结论:倘若我能早一点买回水喝,夏老头不至于绝尘离去。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夕阳下山时我横抱着夏老头渐渐冰凉的尸体,一步一步向家中走去。我的步伐踉跄,两条腿像被铐上了枷索,走得颤颤巍巍。我感觉它们飘起来了,完全不再属于我。我怀里的夏老头,变得像羽毛一般无比轻盈。房屋,街道,都以一种奇缓的速度向后倒退,渐渐暗淡的天空,仿佛一面古铜镜,播放着一程一程的旧事,都从头顶上飘然而过。我听到夏老头曾经称呼我的所有“昵称”,它们铿锵悦耳,伴随着夏老头或怒或喜的表情,在眼前跳跃。 贾婷看着呆若木鸡的我,又望了一眼我怀中的夏老头,完全明了一切。她指挥我把夏老头放在床上,并替他盖好被子。她坐在床沿,眼泪刷一下流出。我喃喃地说: “早知道这样,应该让老爹早点住进新屋。” 贾婷默然片刻。她抓起夏老头一只手,放在自己略微隆起的肚子上,她哽咽着说: “老爹你放心吧,孩子会平安出世的。” 然后她把夏老头的眼皮阖上。又转身给贾亮和李志打电话。他们赶到时,夏老头的尸身,已经慢慢地缺失了水分,看起来像矮了数十公分。贾亮购置来的灵衣,贾婷替夏老头擦拭了身子,为他穿上。李志忙着打电话给火葬场联系停尸和火化事宜。我模模糊糊地看着他们忙碌。一霎那竟感觉自己像是局外人。最后,贾亮逐一拥抱了我和贾婷,他抱我的时候,身体微微地颤动着。李志也过来拥抱我,他拍打着我的后背,说: “夏雨,要坚强。” 我坚持要为老爹守灵。贾亮索性也留下陪同我们。黑暗里,我们默不言语,能听见彼此滞重的呼吸。一个不再有生命迹象的躯体停摆在我们之间,我屈起膝盖,把头深深埋入两膝中央,后半夜的春寒,一点一滴蚀入肌肤,令我逐渐清醒过来。我找了条毛毯披在昏昏欲睡的贾亮身上,扣紧了贾婷的手。我说: “你们休息吧。我看着就行。” 贾婷坚决地摇了摇头。我挽住她,她把头靠在我的肩上,我说: “贾婷,你还是睡会儿。毕竟肚里还有孩子。也得为他考虑一下。” 贾亮也很担心,催促贾婷休息。她拗不过我们,只好准备休息。她回头看一眼夏老头,别过脸,咬了咬下唇,还是裹了被子坐在我的身边,她说: “夏雨,我不放心你。也舍不得老爹。” 时间似乎静止了。只听见墙上的钟“嘀嘀嗒嗒”地走着。单调,急促。在这时光的流转中,我依稀看见夏老头坐在饭桌边,边嗑花生边灌酒。他的一只脚搁在板凳上,间或哼一下说不出名的小曲。我在这幻想中,感受着昔日的亲切。直到黎明第一抹亮光,偷偷地捱进窗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