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大祭司 于 2014-12-2 00:42 编辑
那年盂兰盆节,扬州河灯正盛,一座座莲花载着星星点点的灯火,沿着河床逶迤远去,河也成了灯河。兰儿不看当街诵经的和尚,也不看在河上放焰口的划子,只盯着手中这盏灯,那暖红的灯芯映在瞳中,一点乌漆深邃如潭水,小香也看不出小姐在想什么。
兰儿病了三年。这病怪得很,一场秋雨过后,肃杀之气渐显,兰儿便病发,整夜的不睡,有时哭,有时笑,没一句言语。扬州多少名医看了都摇头,好好的女子,正当芳华妙龄,却失了心风,真个是天妒红颜。兰儿记不得自己病着的时候做过些什么,她只隐约想起,有一天,一个年轻人抖开一方锦帕,将一百零八颗朱砂放在自己枕下。那锦帕一角绣了个“郑”字,恍惚间还有一块血迹。兰儿眼睛只瞟了一下,就记住了这方锦帕和那双修长的手。那手曾端来药碗,那手曾在帐外轻点兰儿脉搏,那手,也曾紧握朱笔,在众目睽睽之下挥洒一番,写下药方。不知为何,只要是那手端来的汤药,再苦,兰儿也能下咽。及至兰儿想看清这双手的主人是何样貌时,那人却再没来过。
那一百零八颗朱砂,本应是一串佛珠,兰儿将它串起,一直带在身上,片刻不离。兰儿再没发过病,不知是药的作用,还是朱砂安神,其实小香最清楚,什么药啊,朱砂啊,都无所谓,真正让兰儿心安的,是那双手。
河边喧闹的人群越来越多,兰儿将河灯慢慢放到河中,那如漆的黑瞳一直跟着那灯,渐飘渐远。忽然人群一阵骚动,都向河边涌来,原来是被船上艄公一个号子吸引,争相观看两只鸬鹚。兰儿只觉后面的人向前一推,手一下子磕碰到了河边的大石,渗出血来。小香尖叫着一边去护她,一边不停地数落着后面一个身材颀长的公子。那公子忙不迭地道歉,并掏出一方锦帕递给小香为兰儿包扎。小香将兰儿扶到石上坐定,轻轻包了受伤的手臂,却见兰儿瞧着那方雪白的锦帕,动也不动。半晌悄悄对小香说:“香儿,去问问那位公子家住何方?”公子脸红了红,不等小香发问便作揖说:“在下问亭巷北郑伯元是也。”兰儿莺声微啭:“香儿,我们回家吧。”
那晚兰儿又睡不着了。素手轻捻朱砂,拿着那方绣着一个“郑”字的锦帕,灯下神思恍然。小香剪了灯芯,拿过锦帕说:“小姐,睡吧。凡事交给香儿。”
香儿办事利落,暗中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没出几天,媒婆便上门提亲,问亭巷北郑家家境殷实,长公子伯元又才貌双全,兰儿父母自然满意。一切都很顺利,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之后,就是亲迎。
那天早上飘着小雨,兰儿梳洗已毕,戴上凤冠,静等着花轿来迎。即将嫁作人妇,又是自己心仪的如意郎君,兰儿内心喜悦,表面却波澜不惊。
花轿来了。兰儿只听着有人说时辰还早,迎亲人说今早小雨,路上湿滑,恐怕误了吉时,早些去好。况且郑家请了“好命人”代迎新妇,新郎说不定在家已经等急了呢。媒婆和家中姐妹涌进闺房,兰儿向大家分了钱米,和父母告别,流泪上了花轿。
兰儿不知,迎新队伍走了不消半个时辰,郑伯元身着华服兴高采烈亲自来迎,彼时兰儿的花轿却早已没了踪影,想追也无从追去了。
兰儿先听小香说:“这不是去问亭巷的路啊!”后来就没了声息。兰儿心下疑惑,悄悄掀开盖头,却见外面景色倒退如流,足见轿夫脚力强劲,不似一般接亲之人,又见草色荒芜,也不像是扬州闹巷,正要喊香儿,一阵异香扑鼻,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兰儿醒来,发现小香紧靠着自己还在昏睡着,这是一间精致的木屋,窗上贴着大红喜字,雨已经停了,阳光普照。这时,慕如风走了进来。
慕如风是一个占山为王的土匪。他长得不难看,穿着打扮也很得体,若不是此时此地见到他,兰儿也许会对他有些好感。但现在,兰儿恨他一辈子,到了这里,就算自己还是清白的,出去也没人相信,女人青春本就短暂,兰儿经历此一劫,一生都毁在今朝。
山寨里热闹非凡,人人恭喜大哥慕如风新婚,酒香,肉香,弥漫在整个山寨里。小香不知被抓去哪里了,兰儿浑身颤抖,反剪的双手冰冷麻木。兰儿记得,头上有一枝金簪,如果慕如风胆敢冒犯,就玉石俱焚。
喧闹的夜长得很,像是没有尽头。门咣铛一响,半醉的慕如风手里拿着一个锦盒走了进来。他站在兰儿对面,嘴角轻轻向上扬起,笑了一声说:“兰儿还是那般美丽。”他伸手解开兰儿身上的绳子,兰儿本能地缩到一边。慕如风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将锦盒递给她说:“兰儿,今日你我新婚大喜,草莽之人没什么稀奇之物,只有这对传家之宝,几经战乱未敢遗失,今天送给你吧。”兰儿不接,惊恐地看着他。 “兰儿别怕,有件事,我想跟你讲……”兰儿忽然拨下金簪大叫着说:“我不听,你出去!你不出去我就死给你看!”慕如风又笑了笑,说:“好吧,我等你……等你不再怕我了,我再进这间屋子。”
那晚,她和小香互相抱紧着,度过一生中唯一一次新婚之夜。
慕如风并不关着兰儿和小香,但是她俩也跑不掉,山寨里五步一岗,十步一哨,两个弱女子,插翅难飞。慕如风每晚都来看兰儿,每次都被兰儿怒斥而走掉。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那种怒斥变成轻喝,又变成低诉。慕如风无微不至的爱护,忽然让她感觉到兄长般的关怀,她甚至想,总有一天,他会放她下山去找心上人的。夜越来越长,兰儿枕着朱砂,那种味道沁人心脾,她越发想念那曾经为自己端过药,诊过脉的手。
兰儿喝醉了。慕如风说,酒可以解忧。梦中,她回到了扬州城,来到了问亭巷,郑伯元带着迎亲的队伍把她娶走,洞房花烛明,燕余双舞轻,春宵缱绻,枕边还留有丝语余温,醒来却换成了慕如风。
兰儿没想死。无论如何,她要再见一眼郑郎。人已不是那个河边放灯的兰儿,朱砂也没有必要留着了。一狠心,一把扯断,珠子掉落一地。
兰儿会做很多好吃的饭菜,小香往往和慕如风的弟弟慕青风一起被派去采购食物。慕青风还是十几岁的孩子,扬州小吃让这小喽啰吃得兴高采烈。白天慕如风带领兄弟们打家劫舍,晚上吃着兰儿做的美食,喜不自胜,他说,人间至幸不过如此。兰儿心里像被刀剜了一下。
转眼又是秋天,慕如风却再没离开过山寨。他病得很重,脸色发灰,瘦骨支离。短短三个月的时间,一个壮汉行将就木。他捏着兰儿的手说:“你接受了我的锦盒,就是我慕如风的妻子,可惜,不能呵护你一生。我死之后,你回扬州吧。”
慕如风头七,兰儿打点行装,忽然想起那晚慕如风给她的锦盒,她从来没看过一眼。既然要走,也要把传家之宝还给慕家人。打开锦盒,一串朱砂佛珠映入眼帘,跟她曾经拥有过的佛珠一模一样。兰儿大惊失色,连忙叫来慕青风问明原委。
原来,兰儿十五岁那年,元宵灯节,正值慕如风乔装路过扬州,被兰儿美貌所打动。后来听说兰儿得了怪病,多方打探兰儿病情,又到京城遍访名医,终于被他找到一个隐居多年的太医。经他苦苦哀求,太医根据慕如风所述兰儿病情试着开了个方子,这方子的药引,就是枕上好朱砂安眠。慕如风家中正巧有一对朱砂佛珠,于是他以为天赐良缘。不想从京城回扬州途中,因为着急赶路暴露了行踪,被官兵追杀,手臂受伤,其中一串佛珠散落一地。待他甩掉官兵重新回去寻找珠子时,恰遇郑伯元路过,见慕如风手臂受伤,就拿一方锦帕为他包扎。慕如风怕珠子再度遗失,就拿这方沾了血迹的锦帕包了珠子,去救兰儿了。后来得知兰儿要大婚,慕如风寝食难安,山寨的兄弟们不得已,出此下策,将兰儿掳至山寨。
“为什么他不早告诉我,他是救我之人?”兰儿已是泪如雨下。
“大哥本想那天晚上就跟你说,可是你把他赶了出去。后来我问大哥什么时候说,大哥说没有必要了,得到兰儿已是人间至幸……”
兰儿轻轻挥手,小香和青风退了出去。她回忆起新婚之夜,慕如风曾经说过,“这一对宝贝”和“我有话要对你说”,这话里玄机未破,却酿成如此遗憾。
她轻轻合上锦盒,抱在胸前。这一对宝贝,其中的一串,那一百零八颗朱砂,一颗不落地被兰儿磨碎,掺进了慕如风的饭菜里面。扬州小菜精致,没了朱砂,却也不会那么色彩艳丽惹人垂涎。朱砂虽美,却有慢毒,那毒带着兰儿的恨,一颗一颗被慕如风吃下,而那时,如风正对青风说:“得到兰儿已是人间至幸……”
菩提庵里,青灯如豆。当年如漆的瞳子已然黯淡,那时手中繁华,如今手中无尘。不知听她念过多少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