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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六星网 六星文学 三味书屋 宋家胡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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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家胡同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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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16 13:13 |只看该作者 |正序浏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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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如果你有机会搭乘济南至青岛的客机,五分钟后你会飞过我可爱的村庄。在白云山青绿的南坡上,无论是灰黄的颜色还是恣意的形状,它都像极了一摊被摔碎在那里的牛粪。
   
      我的祖先于1369年从山西迁来这里,然后用六个多世纪的时间把它弄成了这样一种状况。当然,事物的发展往往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我的村庄在其形成过程中,房屋盖在什么地方,大门开在哪个位置,道路通向哪个方向,这一切主要还是由山势所决定。在毫无规划的发展中,村庄总算还是形成了一定的格局:这个叫高家庄的自然村落被一壁悬崖分成上下两部分——上崖头和下崖头。上崖头有两条东西大街,分别叫做前道和后道。连接前道和后道的有三条路,东边的一条叫东崖头,西边的一条叫老胡同,中间的一条叫宋家胡同。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就出生在宋家胡同的老宅内。
   
      宋家胡同是我所见过的最曲折的一条街道,一如离开它后我的人生之路。前道和后道直线距离不过百米,但是这条胡同却鬼斧神工地拐了九个弯。它把自己蜷缩在一片高低错落的老房子中间,像一把永远无法完全打开的木折尺。铺着青石的路面被岁月打磨如镜,在每个被繁星和月光照亮的夜晚闪着幽幽的光。每两堵土坯的墙之间,都由一个青砖的垛子作连缀,它们让一条平面的道路站立起来。胡同狭促逼仄,最窄处挑担水换不过肩来,推车子的在这里碰了头须有一个退回到拐角处。一个陌生人误入这里,会以为进入了一个死胡同,因为每一小段路都正对着一面墙。在我第一次独自走过这条胡同的时候,它也给了我这种错觉,这种对于前路的犹豫和迷茫,甚至误导了我以后对生活和命运的一些看法。
   
      胡同头上是一间碾棚,一盘巨大的石碾总是在天刚麻麻亮就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然后拐弯抹角地穿过胡同,与另一头井台上“吱呦——吱呦”的挑水声形成和声,奏响山村黎明的序曲。我经常在被窝里被母亲拖起来,肩膀上拴一套,娘俩一拉一推,转走在那永远没有尽头的碾道里。我闭着眼睛机械前行,心中充满了对那只蒙着眼睛拉磨的驴子的深刻理解。拉碾第一次让我对劳动产生恐惧,以至于三十年后的一天,我在村头发现了那盘废弃了的石碾,竟然一阵天旋地转。

      宋家胡同里一共住着六户人家,对着碾棚的是我的同学东丽家。拐过弯来,门口有一棵大槐树的是老八路懒子爷爷。他的斜对过住着是杀猪匠宋老三。宋家的南墙与明伦大爷家的北屋隔着一条域岭,宋家重修墙垣的时候南移了半米,明伦大爷以为侵占了他家的滴水檐。两家为此不犯来往,并为日后的一桩凶案埋下了祸根。我家就在胡同的中间,爷爷奶奶那时还健在,但早已分了家,两家一东一西,害得我挨揍的时候还得跑来跑去。地主沈继周家的房子最高最大,占据了剩下的小半条胡同,但是他早早被斗死了,房子也大部分被分掉,村里最穷的几户人家住上了最好的房子。这所气派的宅院只在宋家胡同开了扇侧门,大门开在西边宽阔的的老胡同里。胡同最南端是一个闲园子,大门上的锁已经锈成了一块铁疙瘩,似乎从未有人打开过。土坯的墙坍塌了一个豁口,我经常看见大人们在那里一跳一跳,窥探里边的秘密。但是我还没有长到那个年纪,没能跳得那么高,就离开了村子。等我再次回来这里,园子早已夷为平地。所以直到现在,园子的主人是谁,里边有些什么东西,对于我一直是个谜。

      现在想来,这条胡同还留给了我好多这样的谜,但是它没有耐心等我十年回来去弄清楚答案。而我在当年也完全没有把它放在心上,我忽略掉的一段段生活,现在才又一段段补进来。人生的感悟相对于真实的人生总要慢上一两个节拍,仿佛要经过一段发酵期,使伤心的不再伤心,苦难的不再苦难,让一个饱经命运捉弄的人最后也忍不住要感谢这狗屎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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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发表于 2015-1-22 10:02 |只看该作者
锦瑟 发表于 2015-1-16 21:50
作为故事的主人公,很可惜,我一直不能正面现身。我现在去回忆这些30年前的事,胡同里的每一个都渐渐清晰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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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发表于 2015-1-22 10:02 |只看该作者
莫冉 发表于 2015-1-16 19:51
每次到了乡间,看见在胡同口坐着晒太阳的老头老太太,我都喜欢去和他们聊天。他们是整个社会的财富,见证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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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发表于 2015-1-22 10:01 |只看该作者
北原 发表于 2015-1-16 14:16
小胡同里的寻常生活,却也活色生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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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发表于 2015-1-22 10:01 |只看该作者
临街卖酒 发表于 2015-1-17 23:35
有些东西,遇见了便会心生欢喜,譬如您这个帖子。偶然翻到这篇文章,哦,多久没这样惊叹过,多好啊,不华丽 ...

谢谢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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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发表于 2015-1-17 23:35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临街卖酒 于 2015-1-17 23:37 编辑

有些东西,遇见了便会心生欢喜,譬如您这个帖子。偶然翻到这篇文章,哦,多久没这样惊叹过,多好啊,不华丽不做作,甚至是冷色调的,可是它就慢慢地慢慢地包围你侵入你的内心,真好的感受。
宋家胡同,它像个小世界,似乎遥远得无法触及,而它又在您的文字里复活,如此鲜活令人神往。
哦,有多久没这样好好回复过了呢?我以为是倦怠,原来不过是没遇见这般的好字。
谢谢先生。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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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发表于 2015-1-16 21:52 |只看该作者
每一个人在自己的内心都处于一种迷失和恍惚状态,真实的自己永远都是生活在别人的眼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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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发表于 2015-1-16 21:51 |只看该作者
或许你问起胡同里的每一个人,他都能详细描述那个叫永新的孩子,打小是多么多么得懂事,学习是多么多么得用功。然而我相信,那绝对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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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发表于 2015-1-16 21:50 |只看该作者
作为故事的主人公,很可惜,我一直不能正面现身。我现在去回忆这些30年前的事,胡同里的每一个都渐渐清晰完整起来,唯独我自己,在渐渐模糊隐去。我置身度外,在空中冷眼观看着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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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发表于 2015-1-16 21:26 |只看该作者
我也住过小巷,有类似经历,也写过一篇文,但貌似没你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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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发表于 2015-1-16 19:51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每次到了乡间,看见在胡同口坐着晒太阳的老头老太太,我都喜欢去和他们聊天。他们是整个社会的财富,见证着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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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发表于 2015-1-16 19:49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我总在想,人的快乐哪里来?那就是,对于生活不要索取太多,不要看得太真。

这是至理名言,越简单,越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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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发表于 2015-1-16 19:46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一个有着六百多年历史的小胡同得有多少故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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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发表于 2015-1-16 19:39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归云轩 发表于 2015-1-16 13:26
4、              宋家是我们村的独姓,老大老二因为说不上媳妇都去邻村做了上门女婿,剩下老三独撑门户 ...

小时候看过杀猪,看完之后一口没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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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发表于 2015-1-16 14:16 |只看该作者
小胡同里的寻常生活,却也活色生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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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发表于 2015-1-16 13:34 |只看该作者
   6、   
       我一直在努力寻找自己记忆的源头。毫无疑问,它就在宋家胡同里。但是,就如同罩着一层薄雾,绕着一缕青烟,它是那么模糊。只依稀可见几个片段,却又仿佛发生在别人身上。这让我一是怀疑自己有没有在这条胡同里住过,二是怀疑自己并不像某些别有用心的人夸赞的多么聪慧。


      在我四岁的时候,我曾经有过第二个妹妹。那天,奶奶给我们的裤兜里塞满了枣子,打发我领着两岁的妹妹出去玩。回来的时候,房屋里传出了嘤嘤呀呀的声音。奶奶把我们拦在外屋,告诉我们说是拾了一只小猫。那只小猫一直不停地叫,后来声音越来越微弱,直到第二天下午才没了动静。这件事情一直没有被提起,但是,我知道那是我一个未曾谋面的妹妹。她的一生只是短暂的一天,没有欢乐也没有忧伤。她的到来似乎只是想告诉我们:这个世界,我来过。
这是我幼时最确凿最清晰的记忆。还有很多记忆的片段,因为无法确定它的时间,姑且把我的记事年龄定在四岁吧。我无法比对这个年龄是早是晚,就像我今天无法确定自己是聪明还是愚笨。比如做菜,我只需在饭店里吃上一次,就知道它用的什么食材,放的什么作料,烧到什么火候,回到家就能做个乱真。比如学车,我都报名两年了,至今踩不对油门和离合,看到方向盘就眼晕。所以,我一直生活在自我矛盾之中,有时意气风发,有时低落沮丧。

      弟弟出生的时候我五岁,那是1976年中秋节后一天,我分的半块月饼还没舍得吃完。那天下午,大队长在大喇叭里招呼:全体社员同志们注意了,全体社员同志们注意了,下午四点,下午四点,到学校收听党中央重要通告,重要通告……他每一句话都说两遍,以至于我认为这是一种广播语体。后来参加工作,校长也是这样讲话,半个小时的会总要拖到一个钟头,就好像他手里也举着个大喇叭。这其实是一个毛病。



      我跟妹妹兜里揣着枣子来到学校,隔墙听到里边一片哀号。我从来没听到过上百人同时在哭,那声音像是刮风,又像是闷雷。然后记忆一下子从这里断掉了,就像一个被突然叫醒的梦。后来,听很多人说过弟弟将来必成大器,但是现在他也过了而立之年,两鬓的白发比我还多,只是除了打扑克比较有天分,别的还都没有展露出来。



      爷爷退休回家的时候我已经六岁了。那天傍晚,一个陌生人推开了我家大门,清瘦的面庞,光秃秃的脑壳,留着一抹蒋介石一样的胡须。他一下子扔掉背在身后的一卷行李,用怪怪的声调说,去,给我舀瓢水来。爷爷初次见面带给我的礼物是一个木制的轮子,现在想来应该是一个大线圈。拴上绳子可以牵着跑,竖起来可以当凳子坐。

      现在想想奶奶这一辈子可真不容易,爷爷在黑龙江呆了40年,她一个人在家里拉扯大了五个孩子,给其中的四个儿子说上媳妇,又帮着看大了十六个孙子孙女,还要常年拖儿带女地奔波在山东到东北的铁道线上。然而爷爷的到来只是打破了这里的宁静,一别多年的这个家对于他来说是那么陌生,长期缺乏关爱造成的孤僻易怒,脱离农业劳动造成的对于农村生活的厌恶,使得他三天两头与奶奶吵架。他在葫芦里养着过冬的蝈蝈,每天按时收听“新闻和报纸摘要”,抽那种“黄金丝”的烟叶,临睡前要喝一碗“油炒面”。但是奶奶很满足,她觉得伺候着一个人总比整天盼盼着强。每个月底,她拿着爷爷的小本子站在街头,看有没有去乡里赶集办事的,可好稍回那几十块钱的退休金。她神采飞扬,微风中每一根白发都在舞蹈。

      我总在想,人的快乐哪里来?那就是,对于生活不要索取太多,不要看得太真。

      作为故事的主人公,很可惜,我一直不能正面现身。我现在去回忆这些30年前的事,胡同里的每一个都渐渐清晰完整起来,唯独我自己,在渐渐模糊隐去。我置身度外,在空中冷眼观看着这一切。发生的这一桩桩故事,我都不曾参与;被胡同穿起来的这一个个宅院,我从未有过踏入。或许你问起胡同里的每一个人,他都能详细描述那个叫永新的孩子,打小是多么多么得懂事,学习是多么多么得用功。然而我相信,那绝对不是我。每一个人在自己的内心都处于一种迷失和恍惚状态,真实的自己永远都是生活在别人的眼睛里。


      我在这条胡同里一直长到十四岁,那年我已经离开家去镇上读初中了。有一个周末回来,走到后道,看见明伦大爷像一条蛇那样盘坐在石头上。他的脊梁骨好像被人抽走了,身子倚溜歪斜,甚至裤子前边的扣子也没有扣上,一副老花镜脏的让我看不清他的眼神。他扬着手对我说,你家搬到村头上了住了,年轻一点的都离开这里了,胡同里就剩下我这把老骨头了。


      我往胡同里看了一眼,地上落满了叶子,墙角旮旯里都是狗屎。自打臭子爷爷消失后,狗们就以这种方式全面占领胡同。东丽家的大枣树已经不再挂果,每年最晚生出叶子,又最早落掉。好像提前进入了更年期。

      我数了一遍,十几年间,东丽的奶奶,臭子爷爷,宋老三,我的爷爷奶奶相继离世;东丽一家,宋家老婆孩子,明伦大爷的一对双棒儿子奔走他乡;我们一家搬走。曾经热闹的宋家胡同就只剩下明伦大爷老两口子了。

      
      进入九十年代,村里搞基本建设,把宋家胡同拓宽取直,在原址上开通了一条贯穿全村的南北大街。大部分院落都被拆除,原有的路东边的几户还在,但只保留了一堵山墙正对着宽宽的水泥路,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了。

      六百多年来形成的一条胡同,转眼就被从这个地球上抹掉了。那种感觉,就像是我错误地开始写这篇文章,扭筋巴力,骑虎难下,终于完成,却忘了存盘,一下子死机了。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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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发表于 2015-1-16 13:28 |只看该作者
  5、   
      明伦大爷,他是村里很有学问的人。他讲王宝钏,寒窑苦等十八载,泪眼望穿薛郎归。他讲杜十娘,从良偏遇薄情郎,江心怒沉百宝箱。他识文信字,幼时摹过《玄密塔》,写得一手好柳体。村里诸如红白喜事,过年写对子,盖房写上梁大吉,谁家不高接远送。可惜我们不是生活在一个时代,否则,我是村里第一有学问之人,他就是第二。



      明伦大爷有对双棒儿子,一个叫健柏,一个叫劲松。外人一听这俩名字,都得对他老子刮目相看。兄弟俩自小形影不离,戴一样的帽子,穿一样的衣服,甚至打着同一位置的补丁。走路都歪着头,看人的时候先往上翻一下眼睛,一副很不服气的样子。只是一个朝左歪头一个朝右歪头,仿佛是一对剪纸。一到冬天,鼻子下边都挂着两条黄鼻涕,眼看滴落下来了,哧溜一吸,跟变魔术似的瞬间无影无踪。

      大人都喜欢拿这俩小子寻开心,尤其是被宋老三撞见了,更不会轻易放过。他在劲松脑袋上can一下,说,参打猫子can了你头一下,你说是can你蛋呢还是can我蛋?现在我们明白这是一个两头堵的问题,但在当时劲松却颇费脑筋,因为无论如何回答都会引来大人们的一阵狂笑。后来劲松学鬼了,说,can你娘蛋。以此类推,无论宋老三提出什么样刁钻古怪的问题,都会被劲松归结到自己的娘身上。

      
      事情的发展渐渐超出了人们的想象。随着年龄增大,兄弟俩开始祸害乡邻,似乎要一报幼时所受羞辱为快。今天偷人家鸡蛋,明天堵人家烟囱,后天又拿石头给人家孩子扔破头,有一次甚至往宋家水缸里撒了一大泡尿。这兄弟俩别看个头不高,身量单薄,但是配合默契,下手又狠,摸着什么都敢往人头上扔,所以十里八村大人小孩没人敢惹。



      前边我说过,宋家与明伦大爷是前后邻居,曾经因为地基问题发生过矛盾。当时健柏劲松还小,事情也就这么搁置下来。俩孩子长大后经常向宋家发起挑衅,聪明的宋老三一直没有接招。我相信仇恨就像是一粒种子,既然埋下了,它早晚有发芽的那一天。

      那年秋后,村里有人结婚,宋老三与这对双棒兄弟都去落忙,席间三人吵了起来。因为喝了酒,又仗着场面上人多,宋老三这次没有示弱,与兄弟俩动了手。众人嘴上劝说,却没人上前拉仗,所谓看热闹的不嫌事大。三人从院子里一直打到街上,兄弟俩一个抱住一个打,宋老三哪里是对手,就扬言要家去拿刀,三人追追打打来到宋家。院里正好新收了一堆玉米,宋老三脚下一滑,趴在地上。墙上挂着一张镰,也不知谁抄起来就劈在了他脑袋上。后脑勺被掀掉了一大块皮,露出来白生生的骨头。宋老三还嘴硬呢,“你俩有种就要了我命,不然明年的今天就是你俩的忌日。”兄弟俩害了怕,又一镰下去,直直插在脖子上,一代名屠就这样彻底死球了。


      那之后,兄弟俩亡命天涯,宋家媳妇带孩子改嫁去了他乡。胡同里一下子少了五口人,清静了好多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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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发表于 2015-1-16 13:26 |只看该作者
  4、   
      宋家是我们村的独姓,老大老二因为说不上媳妇都去邻村做了上门女婿,剩下老三独撑门户。因为有杀猪的手艺,老三娶了本村的一个老闺女。他媳妇有一副好身量,干起活来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只是因为鼻子有点齉,说起话来嗡嗡嗡嗡,才把婚事耽误了。

      

      一进腊月,宋家大院就热闹起来了。门里门外都是人,挑水的,烧火的,往里赶猪的,往外扛肉的,更多的是看热闹的。大家脸上都洋溢着年底下特有的轻松愉快。院里躺着好几头猪,都被结结实实地缚了手脚,它们清楚自己即将面临的是什么,但是无计可施,只嘴角泛着白沫,哼哼唧唧不干不净地骂着。门口支起一口大锅,下边火苗乱窜,上边热气蒸腾。南墙根架着一根横木,几副铁钩子挂在上面,摆来摆去,闪着摄人的寒光。

杀猪的过程比较血腥,心脏不好的朋友请略过这一段。



      捆绑好的猪被抬到青石板上,它“追—追”发出杀猪般的嚎叫。宋老三照太阳穴一闷棍将其打昏,扳起下巴,剔骨的尖刀从脖子下面递进去,转动一下,鲜血喷涌而出。然后在脚踝处割开一个小口,从那里伸进一根铁条,直达肚皮下面,胡乱捅上一气,一手抻开肉皮,从小口往里吹气。我们形容一个人胖的快都说像吹起来的一样,这话在猪身上得到了验证。吹圆的猪被抬进大锅里褪毛,“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典故既是出在这里。收拾停当后,大头朝下挂在横木上,开膛破肚,伸手进去将内脏掏出,猪头割下,肉被从脊椎中间分成两扇。下水被放到一个大盆里分拣,肠子需要翻过来清洗。很多人喜欢吃溜肥肠、辣炒肥肠、百转大肠、肥肠炖豆腐,圆润爽滑,殊不知见到的其实是肠子的内面,包裹在里边的油乎乎的那些东西才是肠子的本来面目。

      

      宋老三杀猪有两个绝活,一是吃花油,一是吹尿泡。花油是猪的裆部一团棉花样的肥肉。尖刀破膛,噗得一声,一股白气冒出来,伸手进去,掏一团白花花的猪油出来,仰脖子趁热慢慢吞下。看样子像吃棉花糖,听动静像喝豆腐脑。众人齐齐叫一声好。见吃完花油,主人讨好的敬上一根烟,说,他叔,给吹个玩意吧,孩子盼着呢。就再往里掏,陶一阵,拽出一个东西来,拿刀齐根切断了,沥出里边黄色的液体。我说的这是胆大的猪,一般情况下在这之前早尿了急尿了,哪有什么可沥。这玩意儿是猪的尿脬,也要趁热才能吹得起来,这就要求只能吹三口气,到第四口上就凉了。宋老三三口就可以吹得跟开封西瓜那么大,这足见他的肺活量之大。吹好了,拿麻绳绑住口,栓秫秸上,孩子们可以当皮球玩上一冬。甚至瘪了的时候洗洗干净还能炒一碟菜。

      

      杀一个月的猪赶得上一年的收入。另外,还可以白赚猪毛、苦胆和一筐大肠头。摘肠子的时候,要先把猪腚眼挖下来,然后连同一截大肠切下。这是屠夫的权利,主家只有暗暗祷告不要下手太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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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15-1-16 13:22 |只看该作者
3、     


      拐过弯来是懒子爷爷。你看,我的记性该有多差,拐过弯来应该臭子爷爷。懒子爷爷住在东崖头上,当年参加过八路军。后来在战场上负了伤,荣归故里。据说是被炮弹皮划开了肚子,乱七八糟地流了好多东西出来。懒子爷爷正准备发起新的冲锋呢,就感觉肚子上热乎啦的,低头一看,立即被这壮烈的景象吓昏过去了。抬到阵地医院,生命无有大碍,就是肠子断了一截。伟大的战地医生就地取材,杀了一只狗,挑粗壮处揪段肠子给换上了。对这件事情的看法,乡亲们分成了两派。正方认为在这样的不着头的年代什么不着头的事都有可能发生。反方则从生理角度质疑两种肠子粗细不同,这从粪便上可以一目了然。对此,正方给出的证据是,懒子爷爷自从回到家乡,一是说话声音变得短促有力,二是对于捉耗子别有热情。   
      不管怎样,懒子爷爷大门上那“光荣人家”的牌匾可是真的;每年腊月三十,大队长领着人敲锣打鼓去他家送年货、贴对子也是真的;有个头疼脑热的,懒子爷爷就揣着伤残证书去公社找领导也是真的。每次去看病,懒子爷爷都顺时针围着村里转上一圈,回来再逆时针转上一圈。惹得好多人恨不得自己也换上一截狗肠子。但是后来听说公社烦了,他就直接跑到县上;县里烦了,他就再往省里跑。这最后的结果是,每年济南都来一辆吉普车,载他老人家去荣军医院疗养上一段时间。你看,一截狗肠子造就了一个人传奇的一生。

      我们对于懒子爷爷是又爱又恨。因为被他撞见了总是很麻烦,要么一下子摘走我们棉帽挂在树杈上,要么横在在路中间,说,叫我爷爷,叫爷爷就放你们过去。我们就说,你先放我们过去,过去我们就叫。然而放过去了,我们就一齐骂:臊胡懒子,烂腚眼子。他也不生气,哈哈哈笑着走了。

      我发现写文章跟请客差不多,你想请的人往往来不了,但是一些无要拉干的却偏偏撞了来。还是回到宋家胡同里的臭子爷爷身上。
      臭子爷爷是个老光棍。他腿有残疾,走路的时候总是先迈出一条右腿,然后身子右倾,用胯部的力量提起左腿,在地上划出一道弧,将其拉到与右腿齐平的位置。雪天的时候迹象最明显了,你看到地上有一趟半圆,那一准是臭子爷爷刚打这里路过。
   
      因为下不了地,臭子爷爷单靠给生产队里拾粪挣工分。天麻麻亮他就出门了,袖着手,怀里斜抱着一柄铁锹,锹头那里挂着一个粪筐。要不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臭子爷爷熟悉全村每一条狗的生活习性,单凭一摊粪便就能分辨出它的主人。至于谁家的狗什么时候屙屎,屙在什么地方,他都了如指掌。所以,他拾粪的时候,无论时间还是线路都极为科学,从不多走一步路,更不会扑空。拾来的粪都被他细细分类,畜粪适于上地,禽粪适于种园,做到物尽其用。这些被他拾来的宝贝先是摊在院子里晾干,再堆在门洞里储存。遇到阴天下雨,门洞里堆满了,就收进屋里。
   
      联产承包以后,没人再来收臭子爷爷的粪了,但他还是每天早早出门,斜抱着他的铁锹和粪筐。直到有一天,他从我们的视线中消失了。有的说他到外乡讨饭去了,也有的猜他指不定死在啥地方了。但是没有人去找过他,连他唯一的一个侄子也不关心他的下落,只是在他走后,一车一车推走了那些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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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楼
发表于 2015-1-16 13:18 |只看该作者
  2、   



      东丽家大门开在胡同的第一个拐角处,是那种简易的挑门楼,没有门洞。低矮的院墙,一株巨大的枣树将枝条探伸出来,遮蔽了大半条路。枣子半青半红的时候,一胡同的孩子都开始打起主意。低矮处拿书包抡,稍高处拿竿子敲,树之顶端的枣子熟得最好,就拿石头扔。小孩子没个准手,一半的石头被抛进院子里。“咚”得一声是扔进了水缸,“砰”得一声是砸破了窗户纸,“妈呀”一声是扔在了东丽他小弟的光脑袋上。随之而来的是东丽的奶奶最恶毒的叫骂声。但是我们从来就不惊慌,那小脚的老娘子要是挪到门口来,少说也得耗去半拉钟头。胆大的还要趴门缝里唱:老娘娘,抗墙墙,挝起腚来玩行行。刮大风了,下大雨了,东丽的奶奶还会拄着拐棍,藏在门后面指挥一家人同过路的抢枣子。这棵全村最大的枣树是老娘子的命根子,一年里,她有半年的心思都在这棵树上,我们都怀疑她是修炼千年的枣树精。但即使这样,大年初一我们去拜年,老人家还是会捧出大把大把的枣子往我们兜里塞。老人的心思就像恋人的怄气,你永远也猜不透个中玄机。
      东丽是二年级才从东北转来插进我们班的。民国26年,他爷爷同我爷爷一起涌入闯关东大潮,但没我爷爷运气好,40岁上病死他乡。她爸爸远赴黑龙江接老子的班,并在那里开花结果娶妻生子。七十年代末,东丽姊们三人随母亲回来山东老家,一方面寡居的老人需要照顾,一方面拖家带口的,东北那边日子也不好混。

      毕竟是城市里长大的,东丽的到来让我们懂得了“臭美”才是美。她每天都梳洗得头光面净,身上散发着雪花膏的芳香。她手指洁净,衣服也是我们没见过的款式和颜色。逢年过节,爸爸会捎回来一些时髦的东西,比如塑料发卡了,带橡皮的铅笔了。饼干和糖果也有,完全不是村供销社里卖的用蜡纸包着的那种。她曾经偷着给我一颗,圆圆的,用透明的塑料纸包着。这颗糖果在我手心里攥了好几天,后来差不多要化掉了才舍得吃掉。糖纸展平,夹在书里,时常取出来闻闻,很长一段时间都留有香甜的气味。
      东丽家院子很大,进门一排东屋已经倒掉。绕过这片废墟才可以看见有人居住的迹象。东丽的奶奶住在大北屋里,门窗都糊着厚厚的窗户纸,白天黑夜的没有一点亮光。人进去要适应好长时间,才能看清楚一个老人披散着头发坐在炕沿上,一只猫 “喵呜”一声从她怀里跳下来,逃得无影无踪。我们只是在过年才随着大人进去一趟,平时只能听见里边传出一声声怪异的呼喊:东丽——东丽——。这时候,东丽的妈就会立即从饭屋里,猪圈里,或者房间里跑出来,用东北话一边小声骂着“老棺材瓤支”,一边大声回道:乜不来了么,乜不来了么。我们去找东丽写作业的时候,总是要提心吊胆的路过这座老屋。偶尔忍不住朝里一望,黑咕隆咚的一片,只在门口嗖嗖往外冒着冷气。
  
      东丽一家四口挤在小西屋里,这里是另外一片天地。窗上挂着粉红的窗帘,床上铺着洁白的床单,墙上贴着明星的挂历,屋里一股甜甜的香味。东丽的妈妈从不出去串门,但对于来借东西,来拉家常,来满足好奇心的邻居从来都是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热情。她说话时的口音和语气经常被大家模仿,在那个封闭的年代,她一家的到来为这个小山村增添了不少乐趣。现在想来东丽的妈妈当年也就三十出头的年纪,她远离故土,来到一个陌生的村庄,融入一个陌生的人群,照顾着一个陌生的老人,其内心的寂寞可想而知。

      曾经,这里是我们非常向往的一个地方,直到后来院子里发生了一件怪事。那年年底,东丽她妈买了一块肉,拿绳子拴了,就挂在屋梁上。但是年三十包饺子的时候却不见了。后来传出来,说隔壁老胡同的一家,在仓房一个粮食瓮里发现了那块肉。瓮上是用板子盖着,还压了几块砖头的。而且,拴肉的绳子还在。这事在当时引起了一阵恐慌,明伦大爷说,这是招了仙家,注定要败家的;但同时也为隔壁那家惋惜:要是不声张就好了,说不定几年就能发达起来。

      小学快毕业那年东丽一家走了,原因是她奶奶死了。早上东丽妈妈过去送饭,咋叫也不答应,伸手一推,人顺势倒在炕上了,那只大猫还趴在她怀里。

      东丽走的时候我是知道的,因为先着一天,东丽的爸爸请村里头脸的人物喝了酒,其中老师也去了。他下午醉醺醺的去上课,竟然坐在椅子上睡着了,头一下磕在讲桌上。同学们大笑起来,他定了定神,故作镇静地说:啊,东丽同学明天就要走了……便一溜歪斜地出了教室门。

     上学的时候我从东丽家门口路过,看见好多人出出进进地扛行李,搬东西。明伦大爷正往自家滚动一个大瓮。我等了很久,也没见东丽出来,直到听见学校里“当当当当”敲预备钟,才慌着离去。

      上午放学回来,东丽家已是大门紧锁。这一下,就仿佛把我心里什么东西也锁上了。回到家,母亲说,东丽她娘叫东丽扛来一个脸盆架,说是带不走的东西都给邻居家分分。我想问问东丽没说什么时候再回来吗,但是又感觉这纯粹是句屁话,最终没有张口。后来,这个木制的,镶着一块小镜子的脸盆架就一直放在屋门后头,我就是从那里窥见了我的少年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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