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徐克导演的《智取威虎山3D》热映,有媒体翻出“江青在《智取威虎山》座谈会上的讲话纪要(1965年6月24日)”,一时间,网络掀起“向江青致敬”风潮。“瞧瞧当年管文艺的干部是什么水平”“江青真懂行!”“那时候排个戏精雕细琢一搞几年,现在连文肓都在当导演。”
连向来自视甚高的吴向宏也叽咕:“蓝苹老师秒杀广电总局。像蓝苹这么有相当才华的人,放在自由社会,肯定能成为知名大导演,娱乐大众自己也得到幸福。
当然,也有政治神经绷得比较紧的,复旦教授严锋就提醒人们,“江青个人艺术水平也许确实高,但她那个时代是中国文艺最low最黑的时代,是艺术家惨遭迫害、艺息人亡、噤若寒蝉、最无创作自由的时代,是百姓缺戏少乐、只能偷偷摸摸心惊肉跳读毒草的时代。”
对于严锋的观点,同济大学副教授陆兴华不以为然,“江青的文艺政策,是用样板戏,将文艺的最基本权利交还给最底层的群众。”“它先锋在:它只想成为小学教科书,让我爸这样识字不到一千的人也敢去唱。今天艺术家要标榜的个性或什么同性恋鸡性恋的身份的特殊遭遇或经验,就有意思啦?”
严锋与陆兴华的争论,其实涉及到样板戏的核心,即政治性与艺术性的关系。江青的艺术修养自然是不错滴,因为讲话稿就摆在那里嘛,此外,样板戏的主创者之一汪曾祺、文革中的风云人物徐景贤,以及四大名旦之一的程砚秋都对江青的艺术修养很赞赏。
可江青艺术修养高,她指导的样板戏就具有陆兴华所说的“先锋性”吗?北大教授洪子诚在《问题与方法:当代中国文学史研究讲稿》一书里说,“‘三结合写作’,‘诗配画’,‘报捷文学’,‘赛诗会’,‘记录性故事片’,‘广告诗’……钢琴伴唱《红灯记》、交响乐《沙家浜》,这是一种有目的的美学实验,自觉开展的先锋性文艺运动。它的重要特征是,打破文学的界限,创造革命的‘大众文艺’的丰富样式。”戏剧研究者胡志毅也说:“江青的艺术趣味是好莱坞式的,她喜欢看的电影是《网》、《鸽子号》和《飘》的小说和电影。而后样板戏电影,更是这种艺术思想的实践,因为好莱坞电影是一种类型化的电影,样板戏也作如是观。”
但是,陆兴华对了,不代表严锋就是错的。洪教授说样板戏是“有目的的美学实验”,这“有目的”就是指在政治观念和意识形态制约下的美学实验,其样式也是一种单调的丰富。
在这里,我们必须区分两种先锋派,即政治先锋派和艺术先锋派。卡林内斯库认为,政治先锋派从属于一种狭隘的政治哲学,或使他们沦为单纯的宣传家,宣扬要富有效力,就必须求助最传统的、图式化的甚至简单化的话语形式。
而艺术先锋派呢,无论他们多么赞同激进的政治观点,他们的兴趣始终在于“推翻所有羁束人的艺术形式传统,享受先前被禁止涉足的全新创造意域的那种激动人心的自由。”“有意识的背离一般公众风格上的期待,这些一般公众是政治革命家通过陈腐的革命宣传来争取的。”(见《现代性的五副面孔》,商务,2002年)以此观之,全国人民只能看八个样板戏,确实是“单调的丰富”,江青撑死就是“政治先锋派”,而姜文凭着《一步之遥》胡咧咧反有些“艺术先锋派”的味道。
现在的吊诡是:作为政治先锋派的样板戏以前可是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现在被徐克改编为电影《智取威虎山3D》后却倍受好评;而自认艺术先锋派的姜文却因为电影《一步之遥》差点被口水淹死。这说明什么?说网友怀念江青是怀念文革,自然是扯蛋!这深层次的原因还得从徐克联手江青麻麻说起。
洪子诚教授认为,样板戏包含着“中世纪式的悖论”:“政治观念、宗教教谕需要借助艺术来‘形象的’、‘情感地’加以表现,但审美和娱乐也会转而对政治产生削弱和消解的危险。同时,任何稍稍具有丰富性和艺术表现力的作品,都难以维持观念和方法上的纯粹与单一,作品本身存在的裂痕和矛盾,就潜在着一种颠覆力量”。
既然样板戏多是对小说进行政治化改编达成,其失败是因为改编时压抑了小说原本的审美,那么,如果谁将样板戏改编为电影时能注入新的审美,就可能恢复故事本身的张力,赢得观众。毫无疑问,徐克的《智取威虎山3D》就是踩到了这一点。
比如,在1957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林海雪原》时,编辑将“小白鸽”白茹这一角色放入小说中,从而有了“少剑波雪夜萌情心”的感情线,小说自出版便创造出几近天文数字的印量,“小白鸽”白茹也成为那个时代一代人心目中的“女神”。“革命样板戏”时期,少剑波与白茹因为“谈小资情调的恋爱”被隐去姓名,以“参谋长”和“卫生员”的称号代替,是以影片中,少剑波被以“首长”或“203”替代,而这次佟丽娅替白茹重拾当年战地女神的绰号,将“小白鸽”这一经典角色重新传递给观众。
用网友的话说:“从在火车上下来,尽管衣衫破旧脸颊红晕,但她的形象却是干净清澈的,也不失飒爽,在土匪大举进攻村庄时,她和高波的较技,纵横跳跃摸爬滚打,拔喷子甩青子无所不能,让她的角色在柔软中,多了一丝侠女的风姿,以及对小栓子的关爱所带来的母性温柔,给她的角色带来层次感。”
再比如,《智取威虎山》原剧本里,杨子荣打入座山雕内部,上山时哼着黄色小调,上山后又与座山雕的干女儿玫瑰花打情骂俏,大讲下流故事……结果把杨子荣弄成了一个满嘴黑话、浑身匪气的江湖客。这些后来遭致批评被拿掉了,使杨子荣过于“伟光正”而显得脸谱化。(见上海京剧团《智取威虎山》剧组:《努力塑造无产阶级英雄人物的光辉形象——对杨子荣英雄形象的一些体会》,《红旗》1969年底11期)
徐克这次呢,则让杨子荣又哼上了黄色小调,而且与座山雕抢来的老婆传情斗法,这就增强了电影的惊险性和张力。所以,《智取威虎山3D》美学属性是越丰富也越有味道了。
当徐克在借助江青探索出的“人民喜闻乐见的形式”打出美学牌时(接地气的东北口音对白,大量的林海雪原美景,酷炫逼真的特效制作,张弛有度的叙述),再看看姜文在做什么?他真是“艺术先锋派”吗?“姜文故意在电影里设置了无数奇观式的场景,惟有‘认真’二字欠奉。胡话模式从哪儿来?两个字,心虚。外加四个字,明哲保身。你看古代的朝堂上,总有那些不说正经话专门负责卖乖的王爷,皇上信任、百姓爱戴,何乐而不为?”(李多珏语)
“《一步之遥》华丽丽地开了腹,腹中也的确只有一碗凉粉。要面子讲派头,是中年膨胀的结果,与少年的耿介刚烈并非一回事,但如果弄混了这两者,那一管荷尔蒙与一碗凉粉,就都可以成为致命的药。”(廖伟棠语)
最犀利的还是谭飞,“如果《一步之遥》成为今年票房冠军的话,那只能说明,我们生活在世界上最大的精神病院。姜文上次的腔调是:咱站着也要把钱挣了,我劈劈啪啪鼓掌;这次的腔调是:咱疯着也要把钱挣了,我压抑不知所措。丁丁张说得好:大导演综合症——就是我放屁你们都觉得好笑,那自然就放屁咯。毛主席在四五十年前的10年间完成了对数亿盲从者的巅峰把玩;姜文四五十年后还想再次在银幕把玩庸众,并变出好多好多钞票。这心态,我,真没看出不同。”
政治化的样板戏可以翻拍挖掘出审美含金量,市场化的电影却搞得毛泽东味十足,这说明以“拒绝红色意识形态”之名反样板戏电影确实过于简单了。
“意识形态”是什么?这个词汇经由法国的特拉西开始,经过马克思、阿尔都塞、曼海姆等人阐释,成为中国思想理论界的重要概念。我服膺阿尔都塞的说法,“它展现的不是个人存在的真实关系体系,而是真实关系的一种印象。”过于晦涩是吧?看齐泽克继续解释:“什么是意识形态?日本人喜欢干净,喜欢将自己想象得很干净,所以,他们不喜欢自己的大便在马桶里落水的声音,对伐?所以,日本的许多高级厕所里用背景音乐,帮你听不见自己的大便的落水声!这个背景音乐,就是意识形态!”
再看陆兴华老师的发挥:“斯大林和希特勒的区别:希特勒接受人民的鼓掌,斯大林和共党领袖站起来与人民一起鼓掌。斯大林认为自己是人民的仆人,辛苦了,他迫害你,你还得感谢他,所以,古拉格里,犯人还得绣红旗,过年献给斯大林。斯大林的快感:他在为人民献身,虽然他享受着古代暴君一样的奢侈。”还不明白是吧?一个中国地主省吃俭用,积下几十亩田,后来搞土改了,说他剥削穷人,好吃懒做的牛二把地主家的田抢占了。地主哆嗦,真觉得自己有罪,牛二开心,真觉得自己当家作主,这就是意识形态。
回到徐克与姜文,其实两者都在利用意识形态赚钱。徐克利用的意识形态是群体记忆,“这可是感动我们父辈的革命英雄主义电影哟,一定要去看”。姜文利用的意识形态自然是装逼感,“我好牛逼啊,《让子弹飞》能站着把钱赚了,这次更牛!看不懂是你傻逼。”但两者的利用却有个是否尊重观众智商的差别,诚如我的朋友导演@胡淑芬所说:“《智取威虎山》远没有大伙夸的那么牛逼。算正常片吧,在徐老怪的作品里也就排中间偏下。之所以引惊呼一片,功劳应该记在姜文账上,看完《一步》看《智取》,观众猛然发现自己的智力和理解力居然是正常的,从自我怀疑中重新找回了自信,那种劫后余生的幸福感,让他们产生了一种仿佛看了部大牛片的错觉。”更准确地说,徐克的比起姜文来,更有诚意。有诚意的电影,不管是否有意识形态的哄骗,人们更乐意掏钱,毕竟人家在认真的哄你、逗你乐啊。
说白了,意识形态尽管跟空气一样无处不在,也跟屁一样来得快去得快。徐克联手江青麻麻赢了姜文,这事就跟医生自拍事件一样,还是“专业精神”问题,呵呵。(作者/邝海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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