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个四十岁的人,他没病没痞,心智健全。你问他,你内心深处最向往的事情是什么?他说:走姥娘家。相信你一定会当场笑翻过去。但是,我要告诉你,这正是我的答案。
锁好院门,挎上篮子,绕过明方大爷屋后,一只狗隔着矮墙一跳一跳地咬。出村是一片地,沿山势弯成镰刀的模样,路就贴在堰根里。地里种着一垄一垄的地瓜,春天过后,秧条会爬到路上,行人就把它翻卷回去。这样看起来,道路就像是被镶上了一道花边。有些年份种的是玉米、高粱,它们在夜里偷偷窜高,道路就会在某一次你经过的时候陡然立起来,变成一条胡同。山里的土地是有记性的,庄稼一年一年不重茬地变换着花样,这些藏在地头堰边的小路永远不会单调。
出了这片地,就是村西沟,一条死孩子沟。那时候几乎每个村庄都有这样一条沟。夭折的婴儿是不可以入土的,简单包裹一下扔在这里,任由野狗野狼分食,有点天葬的意思。有时候路过,会看到新的包裹,拿树枝挑开被褥,会看到一张小孩子铁青的脸,一副气鼓鼓的样子。
转过山去听到哗哗的水声,一条河隐藏在两山之间的深沟里。这是村庄的分界线,由上下两条石板的小路和一座石头的小桥连接。夏季里的一场暴雨过后,河水会漫过桥面,上游冲下来的一些枯枝断木就被搁浅在那里。前边的山坡上相传有一座寺庙,叫做阎王寺的。但是从我记事起,只见过那里散落着一些石墩石柱,种园子的老孙媳妇常年在上边晾晒着破衣烂布。
爬上去是一棵大柿子树,站在那里,就远远看见姥娘家门口的电线竿了。我们总会远远跑在前头,专为到树下等着爹和娘。他们从山沟里爬上来,装出一副气喘吁吁的样子。娘说,小孩子腿脚就是快。爹说,我还估摸着这会儿你们已经到姥娘家了呢。这是我们的一个歇脚点,爹会坐下来抽支烟,娘放下篮子,检查一下里面有没有被压着挤着的东西。如果是秋后,树上就会有一两颗熟透了的烘柿,像灯笼一样从里到外透着光亮。但一般都在树的顶端,我们奋力地摇晃,拿石头往天上扔,从没有一回能够得逞。姥爷年轻时荡秋千摔下来过,落下了一副阴阳膀子。再次上路的时候,我们耍赖不走,爹就学姥爷耸着肩膀走路的样子。娘在后边追,爹在前边逃,我们哈哈笑着奔跑在两边。这样,就又走出去很远。
后来的一天,我忽然明白,我就是被父母一些这样的话语鼓舞着,一些这样的欢乐感染着,一直跑在他们前边。跑过我的快乐童真,跑过我的青春少年。
姥娘的村庄与我们隔着一座山,她比我们住在更深的山里边。遮天蔽日的樱桃树,绿油油的西瓜园,窗台上晾晒的柿子饼,姥爷的山羊胡子,库子舅做的核桃车……那里几乎封存了我年少时所有的美好的记忆。四十年来,我无数次往返于这两个村庄之间。最初是母亲抱着,后来是父亲背着,再后来是自己跑着,长大后领着弟弟妹妹,成年后带着老婆孩子……
我在一条路上奔跑了这么多年,似乎只是为了母亲突然停下脚步,指着说,你看那是谁来了?抬眼望去,姥娘扎着两手,站在门前的场院上。
我要说的是,一个人一生中会走很多很远的路,但是只有一条路,会深深刻在你心里,闭上眼睛,如在眼前。你相信么,那一定是一条归路。
(二)
就在这个深秋的一天下午,我又一次走到这条路的尽头。
院门被从里边挂上了锁,我熟练地伸手进去打开,复又将门关好。姥娘正半躺在当院一堆玉米上,一条腿直直地伸着,另一条被压在身子底下。新剥的一堆棒子皮几乎要将她掩埋。见有人来,她定定地看了好久,终于认出是我。起了好几次身,艰难地从玉米堆上爬起来,一身棉裤棉袄上沾满了玉米的须,在夕阳下闪着紫莹莹的光。
“ 这不是俺大新来了么,你看我这耳朵,不大好使了,来个人也听不见。”她一摆一摆迎着我走来。多年的骨质增生,害她长成了一双极度夸张的罗圈腿。
姥娘一个人住东屋,低矮的三间旧房,门窗用塑料布糊着。屋里光线很暗,进去很长时间才能适应过来。她摸索着给我倒水,不知从哪里变出两个石榴,然后又向褥子底下摸出一包烟来,说,这还是上回你三姨夫来时落下的。
我在家里抽烟,会被撵到阳台上;在单位上抽烟,会躲在厕所里。在这个人人喊打的世界上,只有三个人不反对我抽烟,一个是母亲,一个是奶奶,一个是姥娘。
她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一是我不能帮忙,二是更不能拒绝,否则我们会长久僵持在那里,不能让她心满意足地坐下来跟我说话。
“你看你这孩子,工作这么忙,还忘不了你姥娘,来就来吧,还买上一大堆东西,你各人日子都挺紧巴,人情世事的花钱的头项又多,我这快死的人了,吃了能当个啥,还不给孩子们留着,寻寻都长成大闺女了,学习咋样啊,孩子大了,记仇记恨了,可别打她骂她,健健康康的不比啥强,你爹没有福啊,眼看着孩子们都拉巴起来了,早早就走了,他是没少给咱家干活啊,那些年你姨们都小,有点力气活都指望着他了,开春出粪推粪,他跟你姥爷一推一拉,一车一车运到后峪,秋后去卖柿子,走着月明地里,回来到月明地里,两头不见太阳,那才卖几块钱啊,人是没有遭不了的罪,只有享不了的福,这日子也是真快啊,这不说着话就三年的头上了,他走的那一年,我夜夜梦见他,半夜里醒了,睁眼看这顶棚,还是他长病前给吊上的,他这一走,也坑了你娘啦,唉,俺娘两个都是守寡的命,你姥爷走的时候我才六十,这不转过年去就八十五了,全村就数我年纪大了,轮也轮上我了,今年光咱这北头就走了三个,前两天你守家姥爷刚没了,还不到七十,说得了孬病,当时说啥也不治了,一个人从医院跑回来,上午还在庄头上看下棋,下午回家就栓腰带在门框上吊死了,衣服都叠得整整齐齐,还有一千多块钱,零的整的分成了三份,一份一份压在碗底下,这是挂念着三个孙子啊,人活着啥意思,不就是图一口吃的,我活这一把年纪,整天叫大家伙子挂挂着,不是讨人嫌么,今冬的碳,你娘早早就让你兄弟给拉来了,花她钱,我心里最过意不去,你娘说,大家轮着,不能到她那里成了挡头,明年轮到你三姨了,她日子也不好过,今年养鸡场着了一把火,把棍木头没剩下一根,得好几年翻不过点来,你表弟也到了说媳妇的年纪,还到处东一耙西一镢的没个正经工作……”
这时就听到门口有动静,哐啷哐啷一阵响。
“大白天锁着个屌门干啥!”
姥娘在炕沿上一激灵:是你妗子回来了。我连忙拿了一包茶叶迎出去,妗子见了我讪讪地笑了一下。说,“哎,你咋来了,我回来推车子,你舅还在西坡里掰棒子”。
待大门又哐啷一声关上,姥娘才又在炕沿上坐定。
“还是你娘命好啊,摊上孩子们都孝顺,你妗子这个脾气,谁也说不了,得整天看她脸色,我这是给她们干活,到了饭时,还能打发孩子给送口吃的过来,农闲的时候,连口饭也混不上,你这些姨们来看我,有点稀罕玩意儿,早被她搜摸去了,我这不是说,你们再来的时候千万别拿东西,孬好我也吃不上几口,说起来就你舅这么一个儿,小时候啥好东西都让着她了,你姥爷疼儿子,姐姐妹妹的都先着他,你娘、你几个姨都没捞着念书,就供着他上学了,又不正儿八经念书,三天两头逃学,念得那点书早就着煎饼卷子咽肚子里了,没想到老来还是沾了这帮闺女的光,早几年你这些姨们都商量着接我去,挨家轮着住,我想过了,我都这把年纪了,死在谁家里也不好听,再说了,这是我自己的家啊,跟着你姥爷受穷一辈子,临走就留给我这三间房,我死也得死在自家炕上,你妗子再不孝顺,我还是住在这里器实,临舍百家怜见我,大事小情的都过来帮一把,闺女外甥三天两头往这里跑,不断人,日子倒还过得去,我就是还有一个心事,你姥爷死了这么多年,西坡里那坟早就塌了,我想把他的骨灰起出来,迁到北山咱家老墓田里,看见你舅凶巴巴的,我也一直没敢跟他提起……”
门下边透进来的一缕阳光越来越长,照见坑洼不平的地面,屋内突然光亮了起来。这是天黑前的最后一束阳光。
送我出门的时候,她一再叮嘱自己没事,不要老往这里跑。快要拐出村的时候我回望了一眼,姥娘仍然站在门口的场院上,扎着两手。我看见她嘴角动了动,我知道她在说:没事别老往这里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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