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菲猫
文/碎红如绣
一
我要讲述的中心与标题无关。一九九五年夏,段小楼心目中排名第一的卡通形象是西瓜太郎,故而艾子青顶着一截马桶盖很神气地坐在身边时,段小楼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现在来说段小楼,我们的女主角。诚然,她很漂亮。干净嫩白的脸蛋,扶风弱柳的身段,眼睛像两泓清澈的山泉。NO,他需要找出一个绝无仅有的比喻去形容:
“我初见你,就被触动了。”艾子青皱眉,咬住笔杆,文字这东西多少带有欺骗的企图,因为需要接近,就无端多出点莫名其妙的赞誉,接着写:
“看到你,我就想起立波糖。那么酸,那么甜。”
信没有送交段小楼,被同宿舍的兄弟传阅后予以销毁。
后来段小楼凭空多出个雅号:立波糖。
好了,时间的指针在九五年夏末秋初的某一天某一刻停摆。你可以想象天空一碧如洗,窗外的新叶葱翠馥郁,我们可爱的立波糖小姐拢着漆黑潮湿的披肩发,款款走来。她走到床沿,毛巾搭在肩膀,一个回眸,望见了书桌上灿若红脂的玫瑰,这时从草坪间冉冉升起一串歌声,伴随着吉他颤动的弦音。
段小楼擎着玫瑰,提起裙裾冲下楼。男孩子举目,霎时电流交错,火花四溅。
段小楼冷哼,抓起花朵朝楼下掷去,不偏不倚摔在琴弦上,吉他发出短促而沉闷的一声呻吟,可怜的男孩惊惶失措地抬起脸,却只瞧见窗玻璃后女孩子忿然扭过的头颅。
还有七八九十种设想。假如事件的起始过于浪漫,若干年后段小楼回忆的过程则会减少许多苦痛。她大可以视那次交往为自己阅读了某篇感人肺腑的小说而渎生的后遗症——将生活,小说和臆想混为一体,是绝大多数女人拥有的通病。
但事实是,她,段小楼。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左纤纤的友情蒙蔽了双眼。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夜晚,她应允了好朋友的恳请,陪之与其男友看通宵电影。
自然他也去了。段小楼记忆中的那次约会,充斥着影院里鱼龙混杂的气息:香水,爆米花,男人的臭脚丫还有糜烂的水果。动静也是一拨拨的:黑暗中的喁喁私语,吞咽饮料的声响,边座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寂寞的影子互相贴紧,最后溶合在一处,从眼睛正前方欺近,渐而传出如同啮齿类动物啃食食物的“窸索”声。
段小楼就是在这样复杂而又充满诱惑的环境下头脑昏疼神经麻木。三更一过,更多倦意排山倒海狂奔而来,我们的女主人公头慢慢倒向一侧,身体倾斜成45度角,她睡了。
不要误会。起码现今从段小楼的观点出发,那晚她是矜持高贵而不容侵犯的。她的困倦,仅仅是在固定方位将绷紧的精神适度放松,那只是介乎清醒与梦寐之间的游离状态。能够断定,他们从进场到第二天黎明晓雾弥漫踏出影院,统共说了三句话:
“吃点什么。”
“放的都是旧片,没看头。”
“累了吧,先睡会儿。走的时候我叫醒你。”
对他的关切,段小楼一并以缄默来应答。一出影院,段小楼就扯住左纤纤的胳膊,走得脚底生风。那俩个男孩儿,被抛在身后,逐步成为两只朦胧的茧。
好像月色微醺,可太阳也一并爬了上来。
那晚过后遇到一个问题。在阐明问题之前我先来介绍一下段小楼他们学校的基本情况。学校坐落在一座不大不小的城市的西北面,这座城市温吞如水,极易滋生爱情,并且从一个个凄美的传说中可以窥见它与生俱来独特的忧伤魅力:女性容颜与她们悲剧性的人生相辅相沉。
学校占据的一方土地据说当年还是抽签得来。由此推断昔年此处有多么繁华荣盛,即使不曾留下任何标记,还是能从包囊了全省各地辖市的道路名称和那些破败的,翘着廊檐的古老房宇睥出一些端倪:绫新绸缎的女子斜倚在高悬着红灯笼的门槛下,香罗小扇,珠绫方帕半掩了珠唇,对来往路人嫣视媚行。待执着客官的手,背转了身子,三寸金莲向后一提,露出一颗粉嘟嘟的绒球来。那门儿“吱扭”一声合上了,还有女子的轻笑从里边阵阵传出。
风尘摇曳的日子。
终究是远的,段小楼偶尔会在某间改作临街商铺的屋檐下伫足,仰望早已腐朽不堪的雕梁画栋:它们在岁月长河洗礼中早剥落得一塌糊涂,那些连轮廓也难以辨认清楚的浮雕,更像是一团陈年旧布,浑黄,泛着蒙蒙的尘光。
商店生意不好,售货员趴在柜台上,一只眼紧挨着桌面,另一只眼警惕而疑惑地盯住段小楼,这种姿态另她肥胖的脸一下子变了形,仿佛一只鼓动半边腮的蛤蟆,蹲在田间蓄势待发。这种情形维持了十几分钟,然后她双臂往后抡了抡,壮硕的肩陡然一窜,直起身朝门口走来。
“小姐,要我帮忙么?”
夏季的高温仍然笼罩着这座城市。女人边问,边迅速地对眼前的女生进行了侦察。她穿着极普通的白色短袖T恤,浅蓝色牛仔裤,头发束在脑后,有一双极为动人的眼睛。这双眸子的瞳仁是微褐色的,嵌在莹蓝的眼白中,透出无处不在的单纯和一点点迷茫的忧郁。女人很快判断出她的身份,XX学校刚来报道的学生。通常一年级新生才会有这种不知所措的神态。当然,凭职业敏感,她还能断定她并不会在这类物价高昂的小店里购置礼品。女人的手臂挥了挥,像在驱赶并不存在的蚊蝇,她说:
“天太热了,进来坐坐吧。”
段小楼的思绪被牵引回来之前,完全白花花一片,几乎是停滞了的。汗珠密密麻麻地沁在前额,把一缕细小的发丝都润湿了。她跟着女人走入店里,在她身边的方凳上坐下。墙上挂着的电扇发出“嗡嗡”战斗机一样的聒噪声,淹没了柜台上方钟表走动的“滴嗒”声。店里摆设并不齐整,零乱的小玩意随意躺倒在一块,价格标牌横七竖八地排列着。墙角的一只篓筐内,还堆积着破损的玩具,纸笔。女人百无聊赖地翻阅了会儿八卦杂志,转而将注意力集中到段小楼身上。她问了她的姓名,地址,所学习的专业,女生以一种又大方又严谨的态度一一回答提问。女人显然对这样的闲聊打不起多大兴趣,她扭开收音机,打算用广播消磨剩余的工作时间,她听着听着,头就伏了下去,抖动的两腿慢慢停缓了幅度,女人的眼皮上像压了两块砖,天气实在太热了。
段小楼仔细聆听电扇鸣吼时钟表的呜咽,它们哭得短促而富有节奏。收音机里主持人哼唧的语调大概在说一个楚楚的爱情故事,他刻意压低嗓子,反而显得语气含混,听上去如同听和尚在做功课一般。段小楼眼前忽然跳出一条行将翻白肚皮的鱼来,双目鼓出,艰难地呼吸着。
从前在家,也是夜夜都必须听广播的。有一回是一个男子的遗书,被四处寻找的女朋友拿去电台呼唤。主持人是位感性的女人,读到最后居然泣不成声,这令原本就喜欢她的段小楼很是感动。女主持最后说:
“无论如何,我们都希望这个男孩子能勇于直面病魔和爱情。逃避不是解决的办法,它只能让你不想伤害的人更受伤。”
段小楼的睫毛凉润了,她想女主持的心灵如此美丽,也必定拥有一张迷人的面孔。若不是后来事过境迁,而她又那么凑巧发现那位被病症折磨的男人正捏着玫瑰花向年龄不算妈也堪称阿姨的女人示爱,她基本上就要崇拜女主持。那天段小楼很生气,打电话去电台,一连被拒绝了两次。后来偶像总算忙里抽空接听了她的电话。听段小楼气急败坏陈述,女主持一律以是吗,呵呵,有这样的事来表达她此刻的复杂心情。谈话转移到重点,她一再恳请段小楼仔细回想,是否认错了人。而段小楼则指出男人全部特征都与广播里述说的完全吻合。女主持沉默了片刻,段小楼听见她在指挥谁说:切断,切断。接着收音机里突然冒出小虎队的歌声,像跳闸一样切断了自己的声音。当然,听筒里女主持还是与她娓娓交流的。她说就算你没有看错人又能证明什么呢,这档节目已经播出很长时间了,那个女孩子也没再来过电台。也许他们都已经协商过了,我们身为外人的,又插什么手呢。她说谢谢你对我这个栏目的支持,希望你一如既往地给予支持。她挂断电话。段小楼对着听筒足足愣了三分钟,才“叭”地摔下电话,回头关掉了收音机。
第二天同桌琪儿在物理课上捅段小楼的胳膊:
“小楼,昨天是不是你打电话去电台?认错人了吧?”
“我没有认错。”
“还没有?主持人都说了,说你认错人并一再交待她替你向当事人道歉呢。”
段小楼呼地站起来,她坚定自己的感觉,相信眼睛是不会撒谎的。怎么会有莫须有的道歉呢。这太不可思议了。她这么行为的直接后果是招致了全班同学的白眼并被秃顶的物理老师罚站整整一节课。
这件事让段小楼对女主持的态度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她不再守在收音机前听她的故事了。两个月后的一个傍晚,段小楼和琪儿亲眼目睹了女主持如同一只凶猛的老虎,用最恶毒的语言肆意漫骂不小心骑车撞了她的小男孩。其实他不过骑速快了些,车把擦了她的前襟而已。女主持暴跳如雷,把所有段小楼闻所未闻的粗俗话语竹筒倒豆子似地骂出来,骂得滔滔不绝,直到他们被警察带走。段小楼简直看呆了,琪儿十分兴灾乐祸,压低嗓子对段小楼暧昧地笑,她说小楼你算报了一箭之仇,这下子有好戏看了,她可是这镇上最著名的电台主持人呐。
段小楼没料到曾经的偶像居然是这副模样。倏然间从脚底升腾起一股凉气,直撞心房。段小楼想起女人赤红的脸,张牙舞爪的表情,听见有什么东西在胸口,很轻微地响了一下,“卡嚓”碎了。
女主持对段小楼最深刻的影响,是改变了段小楼的人生坐标。在此之前,她一心想去广播学校,以便将来自己也能成为一个擅于捕捉,倾听和慰藉旁人的优秀主持。梦境破碎一年以后,段小楼以优异的成绩考进父亲指定的学校,也就是现在就读的这所。
成年后的段小楼时常想,一定有什么东西,是早已被注定的。假如生命事先不曾规划,接下来的一切就都不会发生,或者发生了走得也是另一条轨道。比如,初恋,比如,爱情,比如,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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