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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吉卓玛,你在天堂还好吗
双流,应天寺。松柏掩映的后殿,是居士们的灵堂。知晓你一生不喜喧哗,所以特地安排你在这里长眠。 就在那个所谓世界末日的2012年,你突然地、潇洒地、静静地走了,不带走一片云彩,甚至也不带走一点牵挂。你走得那样从容,却又那样匆匆。当我看你最后一眼时,仿佛看到一个熟睡的孩童:安详、纯真、圣洁。 多吉卓玛——这是你的法名。在上个世纪的二十年代初,你来到这个世界。虽然你离开时已是92岁的高寿,可在我的眼里,你始终是一个从未被污染的满怀赤子之心的孩童。在你逝世的前几天我去看你时,你还认真地告诉我,你才“两岁”。 在世俗的眼里,你是一个杰出而又清高的画家。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你是成都画院唯一进入国画组的女画家。那个时期,你主要是攻山水。到七十年代,你的笔触更多地转向人物,尤其对仕女人物的描绘手法已经炉火纯青。进入八十年代,你则主攻佛像,工笔重彩,神形超凡,已达出神入化之境。放眼当今之世,可说无人能望其项背。这不仅是你艺术修为的展现,同时也是你多年潜心修佛的结果。八十年代初期,四川文史馆及画界知名人士登门请你参加中国著名画家赴日画展,却被你断然拒绝。香港西方寺邀请你为其新建佛堂绘制佛像时,你则欣然允诺,因为你在多年之前已与佛结缘。 当时香港属英国管辖,办理出境关卡重重。西方寺主持永惺法师为此直接致函中央统战部长阎明复,在统战部的大力协助下,你才得以赴港与永惺法师等高僧大德会晤。不过由于当时的政策,你无法长期滞留香港,内地与香港在往来沟通上也有诸多限制,为西方寺绘制佛像的计划因此而被迫搁浅。你赠与西方寺的佛像画卷则被该寺视为珍品收藏。临别时对于西方寺所给的一笔为数不菲的赠金,却被你毅然拒绝。在那个温饱尚不能保证的年代,你有如此高尚的情操与胸怀,不仅令对方十分敬重,也让我们从心里深深为之感动和折服。 由于父亲早逝,你多年来一直与我们兄弟四人相依为命。从我们记事时起,你就一直是我们的精神导师。但在生活上,你却从未尽过做母亲照顾孩子的责任,相反倒是我们一直照顾你。你这一生,对油盐柴米可谓一概不知!衣服多少钱一件?粮食多少钱一斤?饭菜怎么做?锅碗怎么洗?你统统不知!你甚至不懂得钱怎么花!从我记事开始,从未见你花过一分钱。钱对你来说纯属身外之物,你只知道去施舍,而不知道如何去消费。 还记得上世纪七十年代,我们家还住在成都市白家塘街的一个大杂院里。常常有不少知名人士前来拜访你,包括文化界、宗教界甚至政界的一些人士。对于来访者的接待,你一向坦诚相待,从不虚假应酬。当时陈毅的三弟陈继让住在成都,他特地带着孙女前来拜访你,希望他孙女拜到你的门下学画,却被你一口回绝。还记得已故著名国画大师冯建吴老先生从重庆专程来蓉拜访你,当时冯老先生的国画不仅挂在北京人民大会堂里,还挂在联合国中国厅里,可说是当时国内的画界泰斗。只因言语中的一点失误,竟被你当面训斥!你为人的刚直不阿由此可见一斑。 你的一生充满传奇:你出生于贵族世家,却在十四岁时就离家出走,个人到处闯荡。民国时期你曾被误认为“共党分子”遭到过特务跟踪,甚至还在昆明引起过巷战!后来在重庆又被一国民党高官收为义女,人称“八小姐”,可说是风光异常。你却毫不在意荣华富贵,对你来说,“神马都是浮云”。不久你又一次离“家”出走,一个人偷偷跑到成都,考入国民艺专,从此开始了你的绘画生涯。 你在绘画上的造诣,尤其是在佛像绘画方面的造诣可说已登峰造极,但在国内却默默无闻。这是因为你多年来一直潜心修佛,不愿在世法上有所参与。而你在佛学上的修为更是高深莫测,其根本上师为贡嘎活佛。贡嘎活佛乃20世纪30——50年代名震康藏的白教大德、藏学家、大学者、诗人。他在汉地弘扬密法时的声誉达到巅峰,汉地佛教徒只知其有白教大德贡嘎活佛而不知其有白教教主噶玛巴法王。当时民国政府军政要员如刘湘、潘文华、李宗仁、李济深、于佑任、陈立夫、刘文辉、黄蘅秋等纷纷皈依其门下。贡嘎活佛座下虽然弟子众多,但得其真传的根本弟子却寥寥无几,而你就是其中之一。在台湾极负盛名的贡嘎精舍弘法的藏传佛教金刚上师,俗名申书文,法名却住顿拍,道号贡噶老人,即是贡嘎活佛的六大弟子之一,应该算是你未谋面的师兄。说到这里,应该提及你的另一个并非世法的忘年之交,他就是陈毅的大哥陈孟熙,乃黄埔五期生,曾在1938年任西昌行辕禁烟(指鸦片)专员。这是一项“肥差”,一次查获了一个三千斤鸦片大案,此案背景复杂,案犯进行贿赂和请人说情,都被他顶了回去。由于秉公办事得罪了上司及有关方面,他一气之下挂冠而去。为迁徙安家,他离开西昌时还从朋友处借了三千大洋。由此他为自己写了一副对联:“八月专员三千债,两袖清风一菩提。”横批是“乐在其中”。陈孟熙亦是修为极高的佛教信徒,他虽比你年长二十二岁,却尊称你为大师兄。 你晚年时期定居国外,系欧盟华侨。期间你曾去过梵蒂冈圣彼得大教堂,还有美国国家博物馆等地。这时的你已放下画笔,潜心专修佛学,与世界各地的法王结缘交流佛法,并著有大量的佛学心得笔记,还有《骷髅的觉悟》等一批未曾面世的佛学诗歌。 在生命的最后阶段,你仍心系祖国,叶落归根,回到了成都。你的一生从来不过生日,因为你对生死早已看透。对你而言,生有何欢?死有何惧!生日有什么值得纪念的呢?死亡又有什么可怕的呢?2012年11月14日,是你在这个混沌的人世上的最后一天。当天下午,你细心整理好设于卧室佛案柜上的贡品,简单地用了最后的晚餐,然后一个人进入浴室,仔细洗净自己的身体,就驾鹤西去。对你来说,死亡才是真正的涅槃,所以你的遗容才会那样安详。相信你如今已在那个清凉寂静、恼烦不现、众苦永寂,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远离一切生灭的极乐世界。 你是一位佛学修为极其虔诚极其高深的人。记得你常对我说,真正学佛的人绝不求人天福报,而是自觉觉他,普渡众生。而且要先度仇人,后度六亲。我自知缺少慧根,难免迷恋红尘。遥想应天寺里你坐化时的腾腾烈焰,仿佛又听到那来自藏地喇嘛的超度梵音。忆起你骨骸上所泛的舍利花,我仍然不禁悲从中来潸然泪下!我们从此天人永诀,再也看不到您慈祥的容颜,又怎能不令我肝肠寸断哽咽失声!回首匆匆走过的岁月,不过如一弯浅浅的弱水,何曾留下什么踪迹!亦不知这里荼靡花事未了,那里已经蕾爆有声。凋零在这头,绚烂在彼岸。对你,身为儿子的我一直不甚理解或理解不深。直到你离开人世,我才一夜之间突然顿悟:在你心中,没有儿女情长,只有人间大爱。 我知道,佛是理智、情感和能力都同时达到最圆满境界的人,是大智、大慈、大悲与大能的人,也许你就是这样的人。我还知道,佛不是万能,佛不能赐我们以解脱,而只能引导我们。我们要最终求得解脱,还是要靠自己坚持不懈的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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